他平生还没有说过什么真正道歉的话,此时觉得面颊都僵硬了。跟大臣放下身段,不过也是收买人心恩威并施。真心想要说些服气的话,恐怕都会闪了舌头。话都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了半天,听卫青的呼吸声都逐渐轻微,再不说卫青大概都听不见了。索性狠狠一咬牙:“朕以前说的话,仲卿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是服软,到底也不像。卫青听这话能从皇上口里说出来,简直以为是幻觉。他抬头见皇上已闭了口,神情闪烁。见他抬眼,尴尬的将目光移开。卫青见了这番情态,才有些确认刚才皇上真的说出这话来。
他本该感动,本该感激,然而此刻心头空无一物。脑子里想起的是那天长信宫中冰冷的廊柱,与这温暖对比鲜明。
皇上一时可以将人捧上天,一时可以将人踩在脚底。一个人的心思,可以这样难测,也可以这样的决定人的生死。卫青只觉得忽然有些无奈,他早已被动的将性命交付在面前这人的手里,将喜怒哀乐也一并交付。那人一句话可以将一腔深情尽毁,一句话却再也带不回往日。
人都说破镜重圆。破了的镜子合在一起,满面裂痕,早不复当日完美。可况人心本就千疮百孔,修复不起。
卫青见皇上连呼吸都一并屏住,脊背之上的手臂渐渐收紧。他心里发酸,只是淡淡的说一句:“我全忘了。”
说出来,心里才好似放下。一句全忘了,想把之前种种一笔勾销。从此好也罢坏也罢,都不要再放在心上。
皇上却误解了意思,以为卫青算是原谅,喜不自禁。他低头见卫青的头埋在自己肩上,轻轻的吻上卫青的发髻。卫青动也没动,似乎毫无知觉。皇上渐渐大胆的顺着耳际吻下去,辗转琢磨。卫青的耳后一片的潮红,映着昏黄灯光,仿佛是薄薄的上了一层光晕。皇上几乎看的痴了,紧紧地抓住了卫青的肩膀,控制着涌动的情潮。
正想要拨开卫青的衣襟,卫青却猛地退后一步挣脱开来。皇上眉峰一紧,脸上已变了颜色。却见卫青让开了,身后是个跪在地上畏畏缩缩的宦官。
皇上心头杀气顿起,刚才意乱情迷连脚步声都没听见。这宦官看起来也面生,若是留着他的命四处的说嘴,多少的难堪。皇上一瞬之间就下了决心,何况死一两个宦官对他来讲也不值得思虑。他摆了摆手对那抖得如同糠筛的人说:“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句肯定,就剥夺了一条人命。卫青虽然料想到了这个结果,还是有些不舒服。他见那宦官抬起头来,满脸肆意泪痕。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却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卫青对孩子素来宽容,又想起家中一个年龄相仿的儿子,心生怜惜。他看向皇上,眼中有些祈求的味道。皇上掉过头去不看,似乎已经决定了。
那孩子重重的叩了个头,膝行了几步抓住了卫青衣服下摆。抬起头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双含泪双眼死死的盯着卫青的脸,让卫青竟有些胆寒。卫青叹了一口气,终究不忍。俯下身拍了拍那孩子的手,示意他松开。接着走到皇上身边,低声下气的求皇上:“这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什么,也是无心之过。吓唬几句,料想也没胆子四处去胡说。臣求皇上开恩……”
皇上转过脸去看卫青,卫青低了头压低了声调:“仲卿求你了。”
一句话将少年时候的甜蜜都勾起来,让皇上几乎失笑。他记得那时候他没有实权,听见人叫他皇上总觉得有讽刺之意。恐怕是疑心病过重,或是少年意气。卫青若是求他,便必须要抓紧了他衣袖你来你去说个不停,说到最后天大的事情他都应下来。此刻想起来,仿佛觉得卫青那时笑脸还在眼前。虽然还想绷着脸,唇角却已经上扬泄漏了笑意。咳了一声作为掩饰:“滚下去。敢透露一个字,株连九族!”
那孩子听见了这句,真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出去,再不敢多看一眼。卫青看着那孩子的背影消失,冷不防被身边的人揽住,匝进怀中。他心头怅然,却不得不做出个笑脸来。皇上对着他低下头,慢慢的欺近他的唇。
一阵风吹过,吹的灯火摇了两摇,最后还是熄灭了。室外依旧寒风彻骨,含章殿里却别有一番温暖如春。
卫青清晨顶着一头的寒霜赶回了长公主府邸。天还早,整条街都悄无声息,只有马蹄声清脆入耳。卫青眼皮打架,几乎要从马上跌下去。门扉看似紧掩,却轻轻一推就开了。
卫青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在意。将马交给闻声出来的下人,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平阳长公主站在廊下定定的看向他,脸上殊无笑意。
卫青猛然觉得清醒了不少,心下觉得异样。长公主素来不太管他的事情,恐怕也没有心肠等着他回家。况且冬日早上,实在是冷的人骨头都脆了,长公主也不必站在门外等着。卫青着实有些猜不透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只好勉强笑着走到廊下:“长公主怎么出来了?”
长公主挑了挑眉毛,妩媚的一笑:“我来等夫君。”这一句夫君让卫青莫名齿冷,更加觉得不妙。长公主已踮起脚抬手拍他肩上的寒霜,他下意识的低头俯就。寒风吹过他露出的后颈,吹的他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长公主的眸子幽暗,复又笑起。这次笑得眼角细纹都有些显露出来,低低嗔怪了一句:“进去吧,外面冷。”
卫青为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不安,狐疑的自己走进去。长公主在他背后肆意微笑,笑得唇都失去了血色。
她回了家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就叫了个小黄门去瞧瞧卫青。等回来的却是那小黄门的抽抽噎噎。她站在那廊檐下看着那孩子被下人拖走,脸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看起来像是血痕。
长公主只是觉得那孩子看错了,亦或是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过错。直到卫青异常温和的对她俯下颈子,让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后颈上的深红色。
她本想做个良善的妻,仅此而已。只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容不得与人分享任何东西。小到一件玩物,都只能专属,不能共享。
冷风吹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生生冻出眼泪来。流下面颊,被风吹的发紧,又加上火辣辣的痛。长公主盯着卫青的背影,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你只是我的。
第三十三章
郎中令府里向来不过什么年节,怕平白惹得先丧了妻后去了两子的老将军伤心。李广虽然为人高傲,对下人也算宽和。新年里放下人的假,府里冷清的连脚步声都听得清楚。李敢同父亲吃过了年夜饭,只是食不知味罢了。心里惦记着,倒有人是连个陪着吃饭的人都没有。
李广年纪到了,吃完了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李敢猜想霍去病大概是要来找他的,也就耐心的站在廊檐下等着。等了许久也没人来,心里着实不舒服。气的要睡觉去,转过身去却似乎听见门咯吱的一声响,有人顶着一身的风雪探进头。
霍去病一路驰马,风吹的鼻尖都是冷红色。李敢连忙把他让进来,抬手替他拍打身上的雪:“这么晚,我想你不来了。”
霍去病听了笑得露出深长的酒窝,一面把披风解下来撂在案子上:“舅父和长公主进宫去了,托我看着那几个孩子。闹到这时候才睡,累死人。”
李敢暗想长公主府里多少仆妇,还少人看着大将军的几个孩子么。只怕是卫青着意怕霍去病觉得寂寞了,才故意说要霍去病去府里看着孩子。想到这里,觉得霍去病确实有点可怜。母亲已抛下他另嫁了人,着实是霍去病一个说不得的伤心事。这新年到底是家家团圆的日子,只剩下霍去病一个人,也有些凄凉。
李敢这样想着,脸上笑容就有些勉强。他抬眼看向霍去病,霍去病已自己凑到火盆边烤着手,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李敢想了想,也把这些事情放下,走过去坐在霍去病旁边。
两人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霍去病就用手臂轻轻的去碰李敢的手臂:“哎。”
李敢心里不知怎么很高兴,这一声“哎”居然让他这样开心,他自己也有些惊奇。依旧绷着脸不答话,恐怕自己欢喜得太过,白白让霍去病笑话。
霍去病见李敢没有反应,又侧过身去碰一碰李敢的肩膀,低低的又叫了一声:“哎。”这下李敢终于转了头看向他,佯怒道:“哎什么?谁知道你叫谁。”
霍去病见李敢脸上的笑容已渐渐的漫开去,也跟着笑起来。探手捉住了那人的手,放在掌心里揉着。低头仔仔细细的看李敢的手,一个一个手指拨来拨去,仿佛忽然变作了个孩子。
李敢也不恼,任由霍去病玩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做什么?”
说着要把手抽回来,被霍去病紧紧握住。火光映衬下霍去病双眼亮如星子,闪的耀眼:“看你的手相。”
李敢听了以为他又是促狭,却听霍去病絮絮叨叨的说:“哎,你以后有封侯的命。到时候位高权重了,可别忘了故人……”
李敢听了忍不住发笑,后面越说越离谱了。等到说到什么心上人一类的话,更加觉得霍去病居心不良。便正色沉声问了一句:“你看没看出我寿命多长,有多少座府邸,生多少个儿子?”
一句话说出才觉得不对,却也收不回来了。霍去病垂着眼睛,慢慢的挤出一句:“你当然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霍去病本以为那一句子孙满堂说出来,自己会恨得咬牙切齿才罢。真说出来了,不过是怅然而已。大概已明了李敢从未许诺,也不曾真正想过未来如何。恐怕到了最后,还是寻常人世的那一条路而已。
李敢落而无言,片刻之后想将手抽回来。被霍去病抓的死紧,他挣扎了一两下,也就罢了。两人沉默着听那寒漏里的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像是响在心头一般。一下一下的轻轻打在心尖上,钝痛难忍。
霍去病耐不了静寂,胡乱捉出个话题来天南地北的说。李敢听了片刻,忍不住困倦袭来。强撑了一会,头慢慢的垂下去。霍去病嘴里还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最终等到那人的呼吸声已经轻到几不可闻,才收了声。
他已经无数次看过这张侧脸,以至于那轮廓线条清晰如同自己的一般。见了依旧忍不住心动,看到忘了呼吸。
伸出手臂将李敢揽过来,那人头垂的实在辛苦,有个靠着的地方就靠过来。梦中依旧眉头紧锁,显出忧虑的样子。霍去病看了不忍,竟犹豫又犹豫,才小心翼翼的在那人眉心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般一触,就恬美如斯,仿佛化在舌尖的蜜。霍去病满足的轻叹一声,抿了抿唇。
李敢靠着霍去病的肩膀,霍去病动也不敢动,觉得肩膀渐渐的酸痛,到最后麻木了。垂头去看李敢睡得沉,被火光照着,脸上少见的多了些血色,只是指尖冰冷。霍去病不得不探身去搅动火盆,想让那炭着起来。这么一动,李敢就惊醒了。
李敢一向浅眠,今天觉得累了,才不顾时间地点的睡过去了。睡着的时候还好,慢慢的在梦里也觉得发冷。身旁一动,他立刻就醒了。眼见着霍去病既歉疚又有些失望的一笑,就知道自己定然是靠在霍去病身上睡了这么久。那肩膀太瘦,靠久了颈子痛的不得了。他只能抬手去按,忽然想到霍去病让他靠了这么久,肩膀恐怕也麻痹了。不由得有些歉意,却渐渐觉得心里轻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火盆重新烧起来的缘故,他整个人也觉得暖和起来。
良辰美景,有赏心乐事。深夜宁静,雪花簌簌的落下,仿佛窃窃私语。顷刻见地上就薄薄的一层白,过了一会天地银装素裹。有银白色的光从窗子漏进屋子,加上了陆离火光,将这屋子变成了两重天。李敢睡了一觉,再无困意。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看雪。皑皑白雪已把地面完全掩盖,把这天地都变成空茫一色。
身旁站着霍去病,手臂伸出来将他肩膀揽住。李敢靠了过去,与旁边人一同看这白雪。忽然觉得少见的平静安详,但愿从此以后日日都如此,同一人看雪看到发色如同雪色一般。
霍去病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忍了一整晚的话说了出来:“三月我去河西,你去不去?”
李敢呆了一呆,不知道如何回答。上次赵信由河西偷袭甘泉宫的事情,让皇上对收复河西的决心更加坚定。诸多老道的将领包括大将军,皇上谁也没挑。独独选了霍去病一人统帅全军,让一群老将眼红不已。都暗道是裙带关系,加上皇上偏心。
这世间的人大概都是看不得人太好的,衬得自己一无是处,都等着看霍去病失败的笑话。目前这朝中支持大将军的多,支持霍去病的却找不出几个。败了之后就算不会墙倒众人推,也强不到哪里去。若是真是败了,不仅是霍去病的过失,也是皇上的难堪。这之间的种种利害,霍去病承受的压力不可说不大。
况且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若是败了,恐怕自己都觉得无颜对江东父老。若是学了西楚霸王,以死谢罪……
李敢想到这里,不觉一凛,瞬间被那冷风吹得全身都冷透了。连指尖都忍不住略略抖起来,连忙扣紧了窗棂。霍去病见他这样,连忙把窗户关紧了。接着将李敢的手拉进怀里暖着,一边惴惴不安的打量李敢的脸色。
李敢定了定神,缓缓吐出一句:“我当然陪你去。”
父亲那里,定然不愿意。李广在以前的战役里已失去了两个儿子,对着李敢恨不能能每战都带在身旁。他又素来看不上霍去病,觉得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是得了皇上的欢心。让李敢跟着霍去病去河西,李广断然不肯。李敢已来不及顾及这些,立时答应下来自己才能放心。
这河西到底结果如何,想想已是心悸。若是不去,恐怕一生后悔。
他看着霍去病顿了一下,似乎不能相信他的答案。接着便笑得连眉梢都舒展起来,握住他的手不放。最后一点疑虑不安也被打消,也跟着笑起来。
生死有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抉择。也许九死一生,都在一个点头之间。
第三十四章
草长莺飞,已是二月。深巷走来,篮里放着杏花的卖花少女。那一脸纯真笑意让人比花娇,能让人看痴了。卫青站在门口看着繁华的街道,竟看出几分苍凉。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却又老了一岁。过了今年,都要自称老夫了。卫青想了想,居然忍不住想大笑。少年时总觉得长日无聊,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本就是少年人强说愁罢了。
若能重新回到那无忧的时光里去,不知有多好。可这世间无论如何都换不来的,就是时间。
日子好过得多了,他已不求什么。皇上若是召见,便顺从的去。想开了之后,不由得觉得何必要惹皇上不悦。相处的时间不多,打起精神应付,也不是过不去。总是要低头,不如低的痛快点。
平阳长公主也不动声色,两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卫青想来想去,也许她真知道了什么,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皇上唯我独尊,就是亲姊又能如何。况且这种半路夫妻,不过互相容忍,求个面上和平。卫青不想闹翻,索性也耐着性子。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进了院子,远远的听见古琴声。卫青虽然不能说十分懂得,大抵也听得出这古琴声十分悦耳。一曲阳春如同和风拂面,越是靠近那声音源头,越觉得春意盎然。融融暖意仿佛能够从那乐曲中流淌出来,让人心中平静和悦。卫青不由得感叹,也添了几分好奇。他在这府中亦住了多时了,从没听过这样好的曲子。
循着乐声走近了,推开了房门,乐声便戛然而止。这屋中坐的是长公主和一个伶人,卫青深感造次,立时转头想要走开。还没有迈开步子,被长公主柔声叫住:“卫青,过来坐。”
卫青看了看长公主满脸柔和笑意,不由得觉得有几分诡异。他狐疑着走了进去,在长公主让出的地方坐下。那伶人已低下头见礼,声音如同击磬般金石之声。宫中宴会伶人数不胜数,卫青也算有见识。自问平生,也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