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皇上重新展开一幅竹简,慢慢的说:“你问过卫青的意思了么?”
卫子夫怔了一瞬,连忙接口:“妾还没有问大将军,想先听听皇上的意思……”她一句还没有说完,眼见着皇上刀锋一般的目光刺在脸上,让皮肤都下意识的发紧。皇上面上带笑,眼中却孰无笑意:“皇后不必隐瞒。”
此一句让卫子夫蓦然觉得有寒意从颈后慢慢的爬上来,攫住了呼吸。她的嘴唇早已发干,在皇上这样的目光下,再难敷衍:“大将军说听皇上的意思。但妾想大将军必然是乐意的。”
卫子夫见皇上重新转过身去,垂首看那竹简。竹简吱嘎作响,应着皇上低沉的朗读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皇上越往下念,卫子夫越是觉得浑身发冷。皇上的语调悠扬闲适,似乎只是戏谑而已。却声音越发的低沉,到了最后,竟透出令人脊背发寒的刻骨恨意。
这诗还没念完,皇上忽然住了口。随手将那竹简抛在地上,慢慢的走出去。卫子夫在他身后行礼,觉得冷汗从额角流下,浸的发际都湿透了。
那首诗卫子夫是很喜欢的,觉得极其的畅快和决绝,有她一生都不敢指望的勇气。然而此刻她才觉得这诗词如此的让人害怕,爱曾经刻骨铭心,恨也销魂蚀骨。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二十九章
皇上今日心情不佳,上朝的几十位大夫都看的一清二楚。皇上平日里虽威严,到底从未将这样明显的怒气挂在脸上。一干人等私下交换了个眼神,都暗暗琢磨皇上这场气到底缘何。
可惜天心难测,人人猜却人人都猜不准。一千人里有一千种想法,却哪一个也没有中。
卫青照例是坐在前列的,离皇上格外的近。皇上目光多次扫过他的脊背,让他不得不将头更加的埋下去。他已是赋闲在家,有名无实的大将军,又不得不每次都来早朝做个样子。卫青如此这般,倒愁煞了一群观望的大臣。
这些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墙头草,也看不透这里面的玄机。只能谨慎的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明哲保身。皇上在头顶上默然不语,阴沉的空气充斥在大殿之中,让众人也屏住了呼吸。
“博望侯。”
张骞蓦然听到皇上点了自己的名字,急忙站起。端坐了许久,腿都有些麻痹了。勉强保持着仪态行礼,听天子问他:“博望侯回到我大汉,也有近五年时间了?”
张骞忽然被问起这个,着实摸不着头脑。他实在猜不透皇上点自己的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一边胡乱猜测,一边恭声称是。天子静默了片刻,又说:“那让博望侯再出使一次西域,博望侯可有胆量?”
这一句问出,让张骞一惊。他第一次出使西域,多年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苟且偷生回到汉朝,着实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如今皇上又提起这事,少不得是又动了引大月氏为援的心思。想到此路漫漫艰险非常,不由得心内哀叹。
然而脸上是绝不能有悲色的,相反要显出十分乐意的样子。张骞顿了顿,做出最后的努力:“微臣当肝脑涂地完成使命。只是匈奴大单于在西方的势力达到盐泽以东,西面与我汉朝陇西郡的长城相接。南面与羌族部落相邻,正好遮挡住了我汉朝通往西域的通道……”
底下还有几句想要推辞的话语,全被天子截下:“博望侯,若是朕剪除匈奴右翼打通河西走廊,替你打通去西域的通道……。”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张骞一时忘了恭敬,张口结舌的看向皇上。天子眉峰一耸,面上已有胸有成竹之态。张骞怔愣片刻,胸中忽又有少年时壮志豪情:“这是宏图伟略啊!”
众人都垂首默然,只有霍去病面露神往。天子扫视众臣,只见霍去病昂首微笑,不由得也对霍去病点了点头。他转眼看向坐在前列的卫青,卫青虽然面色平和,却眉头紧皱,不安溢于言表。皇上心里不舒服,几乎想要拂袖而去。暗自隐忍片刻,才沉声宣布散朝。
大臣都按顺序出殿,卫青照例最后一个走。正一边走一边垂头思量,被一内侍拦住,低声说皇上有请。卫青只能转身又重往后殿里走,心内百转千回升出几丝惶恐。
皇上已多日没有与他说话,似乎上次的事情还没有了结。这般冷落本来让人焦心,却让卫青着实过了几日清静日子。素来有人想要巴结大将军,门前车马如同流水一般。卫青纵然闭门谢客,也不堪其扰。如今皇上透出了冷落的意思,倒是替卫青驱走了不少阿谀谄媚的小人。只是大将军府如此的清冷,好似已露出了败相。
卫青跟着走了许久,心内疑惑。总算内侍停了步子,恭声请他进去。抬眼一看,皇上正立在高台之上。秋风凛冽,皇上的袍袖随风翻卷,整个人又好似磐石一般立在原地。卫青看了半刻,两手在袖中紧紧的绞在一起。
皇上听见了脚步声,缓缓的回首。见卫青依旧是那一身深青色的大司马袍服,眉间隐隐显出疲态。他心里一软,又似乎要把前尘给忘了。挥手叫卫青坐下,自己开始摆上棋盘。卫青伸手想要代劳,被皇上拂开。他仔细看皇上眉头舒展,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皇上自幼时就浸淫棋艺,况且心思缜密,总占上风。若是皇上请人下棋,表的就是莫大的荣宠。卫青见皇上在棋盘上步步紧逼,不得不抛了杂念专心对峙。正苦苦思量之间,忽然听皇上用指节扣了扣棋盘:“那日在甘泉宫,事发突然,朕有些话说的过头了。仲卿你,不要往心里去。”
皇上从不对人低头服软,这世间也万没有人敢逼皇上道歉的。卫青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雀跃心喜。他敏感的觉得有冷意慢慢逼近,仿佛是有个陷阱到了面前。明知道是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却不知道如何规避。卫青听着皇上有节奏的敲击着棋盘,慢慢稳定了心神:“事发突然,臣仓促行事。未来得及提前奏报,臣罪当诛。承蒙陛下不弃,臣感恩不尽。”
皇上挑了挑眉,重又低头去看棋局。他自幼最是心高气傲,况且天子威风八面,从没有给什么人低过头。这番心软,驱使自己说出来这种伏低的话来。卫青倒一脸的泰然处之,口口声声臣罪当诛。怒火从心底深处涌上来,差点让皇上掀了棋盘。忍了半刻,才匆匆落下一子。
皇上神情莫辨,卫青想起皇后说的那一句:皇上已不太相信你了。他心内急切,只是又加上一句:“臣始终是陛下的奴才,唯陛下马首是瞻。”
奴才二字,本来是表忠心的。然而将皇上心底里的伤痛全都勾了出来,顿时恨得牙都痒了。朕什么时候当你卫青是奴才!这二字让皇上不舒服到了极点,竟觉得自己颇为冤枉了起来。
心里怒极,脸上却徐徐的笑起:“卫青这棋,下的颇有章法。仗打的也是得心应手啊。”
卫青琢磨不透皇上忽然提起这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天子夸奖,自然是要自贬才是。“臣雀儿湖一战,先是进军缓慢,后是用人不当。此事臣至今仍觉得悔愧无地。若是臣有一点功劳,全赖陛下指挥得力。”
皇上直起身来,将视线远远的投向栏外的万千楼阁。今日天气不好,雾影重重让人无法远目。听了卫青毫不留情面的自贬,更觉得心情不佳。他平生好大喜功,也喜欢听奉承。只是今日卫青的奉承,听了只是挑起了怒火而已。
“那卫青倒说说,朕如何指挥得力?”
皇上轻轻一落子,声音虽轻却让卫青心头如同受了一重锤。棋盘之上皇上正蚕食着他一条长龙,逼得他无路可退。后方已经失手,只能在前方找补回来。卫青虽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妥,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皇上善用马,善用将,善用钱。一能让全民参与打击匈奴,扬我大汉国威。二能让诸将心悦诚服,肝脑涂地。三能让国库充盈,军备无虞。皇上宏图伟略,微臣不过全心听从陛下而已。”
皇上越是听,越是冷笑不已。到了最后,卫青声音渐弱。空旷的楼阁之中只有两人呼吸,交杂起伏不已。皇上慢慢靠近,看进卫青的眼睛里去:“卫青是把朕,都看透了么?”
卫青悚然一惊,勉强稳定心神垂首下去,不敢直视皇上的眼睛:“微臣驽钝,不敢妄揣圣意。”
“驽钝?卫青,这棋盘上,你要赢了。”
说完皇上将手中黑子重重一掷,一盘黑白子都被打乱。卫青闻声匍匐在地,见皇上拂袖匆匆而去。听那脚步声都远了,才直起身来看向那棋盘。
这世间之事,若都能如同这棋盘之上一般。黑白分明,极是判然。输便是输个彻底,赢便是赢个痛快,当是多大的美事。
可惜他已被逼到绝境之中,连转身余地都失却。只能面对棋盘苦笑,将那一个黑子攥在掌心里。
回到大将军府,下人过来牵马报告说冠军侯在里面等着。卫青心情寥落,听见霍去病的名字也只是轻轻一点头罢了。走进去见霍去病正站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听见脚步声便回首。见是卫青,就神采飞扬的笑起来。
卫青竟有些羡慕这年轻的妙处。并不曾经历世间苦痛,也不曾明白人世艰辛。自信满满的微笑,便都手到擒来心想事成。他摇头轻叹,见霍去病已在架下摆了酒。霍去病语调轻快:“舅父在家里待着,倒有闲情逸致种起葡萄来了。”
卫青听了心里一松,就同霍去病一起坐下喝酒。霍去病踌躇片刻,见卫青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他知道舅父似乎心中有事,不该再提起朝堂之事。只是他最是心中有话便要说出去的,在舅父面前也不必避嫌。
“皇上这次让我去攻打从敦煌到居延海的右贤王。我想我还是个新手,恐难胜任。还想请舅父挂帅……”
卫青已挑了眉看向他,眼中尽是戏谑:“我还道你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竟也想起要让贤了。皇上有意让你独当一面,你自然不负皇恩就是了。”
霍去病还想再说些什么,卫青已挥手打断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着什么,趁早打消了那念头。皇上有圣虑,轮不到我们这群臣子多嘴。你只记得行军打仗,粮草二字最是重要。剩下的,我也没什么教给你了。”
霍去病本是因为卫青被皇上冷落,有意想要为他排解一番。眼见着卫青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把旧话都放下了。两人在葡萄架下喝酒,都喝到微醺才罢。霍去病正与卫青畅快聊天,忽然有皇宫内侍急忙跑来说皇上召见大将军。
卫青喝了酒,对着霍去病将一干小心谨慎都忘却了。面上本有笑意,听见皇上二字,只剩下了颓然。霍去病知趣的告辞了,从大将军府出来。眼见着卫青不情不愿的跟着内侍走出去,忽然觉得皇上脾性,真真又好气又好笑。
第三十章
已是深秋时节,晚上冷的很。两个内侍搓着手一路往长信宫走,一面小声的谈天说地,说些捕风捉影的宫中秘闻。宫中长日无聊,也只能说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
远远看着一个身影跪在长信宫门口,两个内侍都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巴。那背虽然还挺着,头已经低垂下去。两个内侍以为又是谁被皇上罚了跪,走近了一瞧,却唬了一跳。
莫不是大将军?这青袍冠带,分明是大将军的样子。这二人已吓得不轻,只想原地就消失了才好。
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宫哪殿的夫人的闲话都说得,唯独不能说大将军卫青。若是让皇上听见了一星半点,是灭九族的祸患。皇上前时器重大将军,只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明都是同朝为官,皇上却恨不能满朝文武见了大将军都下拜叩头。近日里听闻皇上对大将军已看不上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这长夜寒风里跪着的,不就是大将军?
卫青此刻已冷的手脚麻木,脑中却愈发的清醒。他与霍去病喝酒喝到失态,被内侍叫进宫里。因为醉酒放松了警惕,头脑也混沌的很。到了御前还是踉踉跄跄的站不稳,被人一把抓住了肩膀提起来。
皇上抓着卫青的肩膀,看着卫青一双迷离醉眼。卫青在宫中也喝酒,却不知为何仿佛千杯不醉。皇上多次促狭有心灌醉了卫青,卫青也只是恭敬的捧着酒杯把御赐的美酒喝下去。等到皇上已开始胡言乱语,卫青还是清醒的坐在下首,只是看着皇上的眼睛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一丝笑意。
皇上今日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卫青也是会醉的。只要放心,人人都能醉的轻易。不怕自己失态失言的样子给人看,不怕被出卖算计。对于卫青这种人来说,倘若肯在谁面前喝醉了,才是真的信任。
皇上忽然凄惶的发现,近二十年的岁月只让他明白过来:在卫青的眼里,他还不如霍去病。
卫青倦极了,只想倒下去狠狠的睡上一觉。明明那张脸近在咫尺,他也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只清醒了片刻,两眼就开始打架一般,逼得他不得不用力的摇头才能拉回一丝神志。困意怎么也驱赶不开,他糊里糊涂的按住抓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努力的想要站直。
皇上垂眼看着怀里挣扎不已的卫青,徐徐叹出一口气。他的右手已搭在卫青的脊背上,只要轻轻一带,就肌肤相亲。力道停在指尖,却如何都用不上力。
“你对平阳公主,怎样?”
皇上问出这一句,满腔追悔莫及。况且这也不像个问题,到底什么叫怎样?卫青却奇异的听懂了,努力的想了想,自嘲般的说:“我一个车夫,怎么敢偷觑平阳公主。驾车了几年,连脸都没看清楚。成了大将军,更是再也没有见过了。平阳长公主,我怎么配得上……”
皇上默默的听了,心里不知为何仿佛有点欢喜和得意的意思。他将卫青拉的更近一点,低头去嗅卫青身上苜蓿草的味道,又貌似闲适的问出一句:“那皇上呢?”
皇上二字说出口,刘彻忽然发觉自己根本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见卫青神色茫然,更是屏住了呼吸。卫青怔愣片刻,便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你也不要问我。”
好个不知道,皇上慢慢收紧了自己的手臂,直直的看向卫青的眼睛。卫青的眼睛,比起卫子夫的媚眼如丝明眸善睐,差的太远了。可是依旧很美,皇上看着那双眼睛,总想起建元四年,南山山顶看到的星陨。山高月小,天幕低垂。星子滑过天空,耀眼灿烂。少年天子看的痴迷不已,忍不住推身边的卫青。回头却看到卫青早不知何时昏睡过去,梦乡里面唇角带着微笑。星子照耀下,恬然安好,如同一辈子的安稳。
少年天子撑着头看,忘了天上的流星。慢慢的躺下来,将那人的手捉在掌心里。扣紧了也不放心,还靠近了紧紧搂住。卫青在睡梦中坦然的接受,从不挣扎。天子看了半晌,也撑不住睡着了。第二天回去了,又挨了祖母一顿臭骂。史官在书上写上“天子与大将军放马入南山,一夜不归。”天子常常想着,千百年后人人看了,到底会如何众说纷纭。
星子最美的一刻,就是消失之时。从最高处掉下来的美感,才是绝顶到不朽。皇上盯住那双迷茫的眼睛,看瞳孔中失却了光彩的自己。岁月消磨,人事皆非。他不是当年心中只有热血的少年,卫青也早不是当年的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影子。
皇上看了那眼睛半晌,忽然心里升腾起了一阵杀气。像是破土而出的萌芽,迅速的生长。他不知道自己已徐徐的笑起,提着卫青的领口拖着走开。卫青还在混沌之中,并没有挣扎的太狠。
天旋地转之间,卫青重重的靠在廷柱之上。白玉柱子的冰冷顺着脊背漫上来,让人头脑蓦然为之一醒。卫青正好撞到后脑,痛的眼前金星乱溅。回过神来,眼前的影子渐渐重合成天子的脸。
天子!卫青素来稳定的手,开始渐渐发抖。布帛的撕裂声猛然响在耳边,冷意附在胸口之上,很快被灼热的感觉代替。卫青不能动手,不能反抗。他的手徒然的划过身后的柱子,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