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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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连忙连滚带爬的跟上,听着皇上在前面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无召来见,卫青你想要做什么……”

只这一句,让身后的内侍几乎腿软。皇上的话语里好像有极薄的刀锋,透出冷冷的寒意。

卫青已经跪在这冰冷的青石地面良久,寒意浸得膝盖疼痛不已。他已多日没有睡一个好觉,此刻虽然身体疲乏,精神却亢奋不已。听见有略沉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埋下头去。

听见皇上落座的声音,和那貌似关切声音里的怀疑:“夜寒露重,仲卿一直有寒疾。怎么深夜还来?”

卫青猛一闭眼,额头狠狠的扣在冰冷的地上:“臣死罪!赵信带三千兵马从白狼峡老鹰涧偷袭,直逼甘泉宫而来。臣怕出事,就私自调动了虎贲来护驾,罪该万死!”

皇上的瞳孔蓦然收缩成几乎针尖大小,掌心一阵刺痛。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瞪着在底下跪着的卫青,想起今早那个噩梦。

原来最恐怖的噩梦,真的会在眼前成真。

皇上清了清嗓子,轻轻的说:“卫青,你……”

卫青听那声音中的寒意,几乎能穿喉而过。比起那声卫青,膝盖下的寒冷简直不值一提。他抖着手勉强按住面前的地面,才没有整个人扑倒。

这一句飘飘渺渺尾音未散,皇上厉声暴喝:“卫青!你好大的胆子!无诏私离前线大营,带人闯进朕的禁宫,你要造反逼宫么!”

卫青看着自己因为寒冷微微痉挛的手,将额头抵在石地上痛声想要解释:“臣不敢。臣实在是心系陛下安危,况且情况紧急,来不及禀报。卑臣一片忠心,叩请皇上明察……”

皇上片刻之间换了声调,开始摆弄自己衣襟上的玉钩。语气自然轻快有如亲密闲谈,仿若一切安好:“朕的安危?云岭千万重山,老鹰涧只有老鹰才能度过……”

卫青正欲辩解,皇上话锋已转:“况且就算赵信能来,朕若是你,定然不会来救的。朕一死,年幼的太子继位,卫子夫和你趁机权倾天下。这天下,不就改姓卫了?”

“到时候,你万人之上。何必还在这里,跪朕?到时候,你也就得陪着新皇你外甥,跪朕这个先皇了……”

皇上用腰带上的玉钩轻轻敲击着桌子,木案因为震动微微颤抖着:“朕不得不为朕这个绝妙的主意,击节赞赏了。”

卫青几乎想要在原地立时就死了,心痛如绞几乎呼吸不过来。不得不略张口用力的呼吸,以为自己下一刻就窒息。这偌大的宫室向他逼来,此刻才觉得自己背对着长夜。有暗夜之中的冷风席卷而来,将整个人都浸透。

皇上垂眼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卫青,不知为何莞尔一笑。从几步的台阶上走下来,脚步声清脆。他停在卫青面前,慢慢的俯身抚上卫青的肩膀。心底里那个夜枭一般凄厉的笑声一直提醒着自己:你是大汉天子。

大汉天子,最重要的就是该下手的时候,绝不要留情。

他缓缓收紧自己的手指,仿佛铁钳嵌入。卫青埋首令他看不清表情,他索性将最后一句疑问也问出了口:“卫青,朕问你,你怎么调动的虎贲军?霍去病跟着你的?”

卫青猛然抬头直视皇上的眼睛,那眼中彻骨寒冷有如万年寒冰。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说:“此事与嫖姚校尉无关,是卑臣动用了十几年前陛下御赐的虎符……”

卫青把虎符从袖子里摸出来,皇上即刻轻轻拿起,转身回到御座上去。打开已有些陈旧的绸子,里面赫然是纯黑色的一只卧虎,眼睛似有凛然杀气,直视人心。

皇上的指尖慢慢抚上去,触手一片冰冷。这虎符是纯金的,无论何时握在掌中都是坚不可摧,象征着无上的军权。他忽然陷入回忆之中,像是回到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

“建元三年,东瓯有事。太皇太后不肯给朕虎符,朕派你和严助持节杖,杀会稽领兵太守,才平定了东瓯动乱。那时候,卫青你是如何对朕说的?”

第一次杀人,没有人能忘记的经历。卫青本将这一切都埋藏于记忆之中不愿想起,此刻想起却觉得甚为可笑。

他和坐在高座上的那个人,当真曾经纵马同游么?当真曾经毫无芥蒂,倾心相待么?当真曾经明知一死,慷慨以赴,只为报答知遇之恩么?

他记得那时他只有十八岁,天子也不过十九而已。两个少年凑在一起,整日幻想杀敌立功,将匈奴人赶出汉庭。他虽然自认身份低贱,却从未有过真正的隔阂。皇上那日来找他,问他说:“卫青,你愿不愿意去?”

他欢喜的立时拜倒,心里暗自发誓拼却性命也要完成皇上的旨意。

昨日事,便同昨日死。昨日的卫青已随着昨日的时光消失,昨日热情豪爽爱自由的天子,也早就死去。

面前这个苍老而残忍的躯壳,扭曲的脸上带着令人恐惧的光。他知道相信皇上许诺的人,大多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他曾经依旧愿意相信。

结果不过是场空而已。

皇上还在把玩手里的虎符,想要幼童握着心爱的玩具。只是皇上眼底有如刀光滑过,微微眯起像嗜血而狡猾的兽。他忽然想起挂在宫室里面的,祖先的画像。那些人的笑容,恐怕和现在的自己一同,都是刘氏血脉中的残忍与令人齿冷的薄情。

高祖大笑着对韩信说,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刃不死。眼中杀机四溢,却被纯良的面目所掩。最后韩信死于一妇人手,生生被竹签刺入咽喉。从此钟室夜夜有鬼哭,让吕后终身难以安眠。他祖父文帝,称赞周亚夫治军有方,士卒听将军号令而不听天子。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立下盖世奇功,坐拥千万财富,却没有逃过饿死的命运。

你可知道,卫青。若是朕一个决定,你也不过如他们一样。一日白骨弃街,家人流离。族中男为强梁,女入烟花巷,一世荣华都是过眼云烟。

朕今日可以让你生,明日就可以让你死。可是朕不想让你死,你要活着受朕的恩典,对朕感恩戴德不已。你于朕来说,也许曾经是个不小的威胁。可朕已然防备,你再也无法趁虚而入。由此,你也不过是个证明,证明朕心存仁念的千古一帝。

卫青蜷缩在原地,感觉凉意如水,从额头漫过全身。他已再无言语可答,也无余情可表。只有心底里的绝望,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将他慢慢吞尽。

他从皇上毫不犹豫抽走了他手中虎符的那一刻,就开始绝望。浑身仿佛被卸去劲力,再无反抗的能力与余地。他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似乎外面已有晨曦微光,照在他的肩背之上。皇上忽然朗声叫他下去,语调轻松仿佛昨晚一切都如一场梦魇。

他很累了,勉强起身出了门。甘泉宫里还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声。他慢慢的抬眼去看被晨光点亮的天空,凄凉的微笑起来。

皇上在他的身后,忽然大怒。起身将整个案子重重踹翻,火烛墨砚纸张洒了一地,被风吹的漫天漫地。低头看掌中虎符沾染了血迹,竟是握的太紧抓破了自己的掌心。

皇上死盯着卫青的背影,看他慢慢远去。还在抚摸掌心里的虎符,抚摸那鲜血灼热的温度。

卫青,我们的日子,尽还长着。

第二十八章

白衣少年于庭中舞剑,宛如风之子。将整个人化为一柄绝世利剑,出时雷霆收震怒,罢时江海凝青光,吞吐间无人能挡。片刻之间就如狂风席卷,引得众人引颈无言,只有一双双眼黏在了少年身上,恨不能连眨眼的一瞬也省下。

最后一个转折,利落的收剑。如同矫健的游龙,又如翩翩惊鸿。众人这时才将忍了许久了一口气吐出来,击节赞赏。为首的是皇上,带笑看过来,招招手叫霍去病过去。

霍去病抹了抹头上的汗,走到皇上面前坐下。这位置向来只有霍去病敢这样随随便便的一坐,皇上眯着眼睛也只是笑。霍去病接了皇上递过去一杯酒,听皇上和众臣说着什么。

身侧落寂无言的,是大将军卫青。霍去病一边喝酒,一边偷眼去看。卫青依旧庄严地坐直了,端着一杯酒往嘴边送。却忽然停住,霍去病转脸一看,才知道皇上也从眼角看过来。

看到两人这明明心系,却故作疏远的样子,果然很好笑。霍去病唇边勾出个薄薄的笑意,却见皇上貌似警示的盯了他一眼,也就整了脸色坐直。

皇上重又和众臣谈起明年出征的事项,霍去病被勾起了兴趣,仔细的听下去。听来听去,皇上将谁都提到了,却单单漏下了卫青。霍去病张了张口要问,也没问出口。眼见着舅父脸白了白,接着垂下眉眼默不作声,他越发的不忍。鼓足了勇气要问皇上到底对大将军作何安排,皇上却忽然站起来说散了。

霍去病愣了片刻,转头去看卫青的坐席,才发现卫青不知何时就退席了。他再去看皇上的背影,也只能笑出一声叹息来。

这又是何必。

他站起身来,想来舅父在这宫里也不过只有未央宫可去。兜兜转转的走过去,见风光依旧,今年花开似乎比去年更盛。然而今年却无人有心赏花,白白可惜了这满园风光不凡。

走近了模模糊糊的听姨母卫子夫说着什么,似乎提到了平阳长公主。舅父依旧是垂头不语,显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老。霍去病不愿有听人壁角的嫌疑,就放重了脚步推门进来。

卫子夫像是说到紧张处,听门咯吱一声响,惊的浑身一抖。见来人是霍去病,就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卫青抬头见霍去病带笑进来,也点一点头。只是眉头紧锁,整张脸显出有些不寻常的不耐。

霍去病本不想打听这回事,没成想刚一落座卫子夫便抓着他说起来:“去病这回可给姨母舅父争了脸了,姨母可为你高兴着呢。你日后可小心地听皇上的命令,前途无量。”

霍去病听了也只是笑笑,却见卫子夫已皱着眉头用下巴点了点卫青:“你既然来了,也劝劝你舅父。平阳长公主看得上他,是天大的好事。正好皇上近日里有些看不上你舅父,若再有一层亲戚,事情也就容易的多了。”

霍去病下意识的看向卫青,见卫青也只是无奈一笑。卫子夫还在耳边絮絮的说着:“平阳长公主是皇上长姊,最是跟皇上亲密的。她前日里来跟我透了这层意思,卫青你哪里还有不愿?若是身份,当年你虽是她家的车夫,到底今日一门四侯了。她都不在乎,你如何就拉不下这脸?”

霍去病真觉得此时若不阻止,卫子夫怕说到天亮去了。于是赶紧笑着插进来:“姨母的话虽然有理,但舅母到底刚去。况且平阳长公主已有过两个丈夫了,今又刚去了一个。舅父心里不舒服,也应当的……”

卫青只是垂着头不出声,卫子夫和霍去病也慢慢的安静下来。卫子夫等了片刻,就抬手去推卫青的肩膀。见卫青抬起脸来,一双眼睛有如枯井。卫子夫纵然有一腔的话语,此刻也半字都说不出。只能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落下泪来。

三人都静了片刻,卫子夫先哽咽着开了腔:“姐姐自然是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这事情到底是天大的好事。平阳长公主若嫁了你,皇上的疑心病说不定又去了一层。人人都道成了将军风光,可是在百姓心里成了英雄的一日,说不定就是末日的开始。若能得了平阳长公主在皇上面前说你两句好话,可比我们这些外人说多少句都好用的多了。阿青你就算了是为了卫家这上上下下的几百人想一想,也该……”

这卫家上上下下几百人这一句,霍去病小时到长了这么大总是听。每次说了这句,卫青好像就灰心了一般,什么都应下来。今日恐怕也不出什么意外。卫青低头沉思了片刻,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起身:“姐姐去问问皇上。若皇上准了,这事情还是早办的好。”

卫子夫欢喜不尽,霍去病眼见着卫青慢慢的走出去,将那身影都融进了夕阳之中。心底诸多复杂情绪交杂,最后也只是落叹无言。

霍去病出了宫门,直往虎贲营去。远远见李敢已在营门口等着了,心里一时就轻松下来。加了一鞭赶过去,看李敢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也就笑起来。

并马出了大营,听李敢忽然说:“今日在宫里舞剑,不小的威风啊。”

霍去病听这话里有揶揄他的意思,也不生气:“消息跟长了脚一般,这么一会就传出去了?威风没有,倒是听姨母训话的累了。”

李敢听到姨母二字,心里着实有些计较。他心里生疑,却不肯深问。到底人家的家务事,不该去刨根究底。况且这家务事里,不知有多少机密。卫家里面,现在何曾有家事。都和这朝堂一趟浑水扯不断的关系,听了也是心烦。

卫氏倒勾得他想起自家的事情。家中父亲和大将军虽然面上还过得去,心中都诸多不服。到底几代将门,又是威震匈奴的飞将军。却被当年甚为看不上的一个骑奴爬到了头上去,心底里只是恨皇上任人唯亲而已。李敢素来知道父亲算不上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有时睚眦必报到了令人心寒的地步。见他近日里与霍去病重又走了近了,脸上已不好看了。明里暗里话中有话的敲打他,让他十二万分的头痛。

霍去病见他又是无声沉思下去,也不出声打扰。信马由缰的四处乱走,李敢一时也未没察觉。过了片刻又去才明白过来一般,张了张口要问,最后又是放下。

难得有一日不过安静的一同走走,何必说些什么。李敢只觉近日里心里难过,渐渐觉出两人似乎越近,仿佛又越远。

越来越没有话说。他总记得此前两人争吵,非一争高低不可。两人争辩到最后,气到眉间发红。晚上霍去病便偷偷来敲门。他若开了门,霍去病缠上来做个笑脸,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如今不过一语不合,霍去病便沉默下去。两人相对无言,都添上尴尬。默然良久霍去病再提起另一个话题,将前番的话头轻松掩过。李敢看着霍去病故作轻松的眉眼,心中滋味无法言说。

他未必不想重头来过,所以没有挣开那个拥抱。然而期盼良久之后,竟然如此,让人无论如何都预想不到。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不禁也自问当日种种,是否不过是一场错。

霍去病侧眼看李敢眉头紧锁,神色疏离,不觉又添失望。平生最恨不自在,如今却日日越发沉重。他原本放不下,所以迫切的需要个理由想要原谅。只要李敢露出一点情态,他便又咬牙逼自己将前番嫌隙都忘了。只是新愁旧恨相继,纷纷跳出来作祟一般。已到了这一步,偏偏还舍不得。

总是钝刀子杀人,慢慢的痛。可惜一点痴心,宁可受着钝刀子,也不肯快刀斩乱麻。

就好比捧着个烫手的杯子,不等水溢出来,还是放不下。贪恋那一点温暖,却不想会被烫了手。然而此时此刻霍去病却深知自己执拗的脾性,即使烫了手,也放不下。

纠纠缠缠到如此地步,不过是自己放不下而已。明明这世间几多红妆可两情相悦,他常问自己到底为何为这样人费尽了心思,然而问来问去总没有结果。大概是冥冥中真有什么命运二字,如同乌云罩顶。

霍去病徐徐叹出一口气来,还是挂上了苦涩的笑脸。

卫子夫略带了一丝紧张的坐在席上,看皇上貌似闲适的翻拣自己案上堆着的竹简。皇上许多日都没有来过未央宫了,卫子夫自然想好好侍奉讨皇上欢心。今日皇上似乎心情不错,还有闲心与她谈论些诗词一类的闲话。她犹豫了半响,不知道是否该提起卫青的话头。

因为上次私自调动虎贲的事情,皇上和卫青生气,连带着卫子夫也受了许多日的冷落。卫子夫最是小心谨慎的人,越是皇上发难,她越是恭敬退让,这才让皇上没有起了疑心。她想起平阳长公主的笑脸,暗暗咬了咬牙。

鼓足了勇气柔声开口,细说了平阳长公主的意思。皇上背影忽然端凝,未央宫里呼吸声清晰可闻。卫子夫提着的一颗心此刻已到了喉咙口,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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