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知道了,皇上是有点嫉妒了。他怕老,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怕老。他能留住世上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唯一不能留住要下山的太阳。已经快要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却一点也看不出不惑的迹象。
卫青深吸了一口气,去看手上的发。原来真有了白发,人都是挡不住岁月的。一根一根银光闪动,在昏黄的火烛之下也看的清楚。卫青沉默了良久,轻轻的说一句:“皇上在卫青眼里,还是一样的。”
皇上听说,人的头发是没有知觉的。然而却觉得那手温暖到了心底,温暖的让人心安。他忽然就不生气了,觉得自己生气,又可笑又毫无意义。他此刻回想起来,根本想不起卫青如何惹自己生气。他只想起年少时,上林苑的阳光炽烈,几百人的随从队伍都被抛在身后。自己鲜衣怒马,身边只有卫青随行。马蹄声中,卫青的呼吸声都几乎隐去。然而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觉得那呼吸声,与自己的心跳是同一频率。
今日依旧可以去纵马游猎,上林苑风光未改。只是最不堪寻找的,是少年心。
皇上已觉出卫青与他,渐行渐远。他反复的苦思,也不知缘由。他依旧是那个天子,卫青却从马夫变成了大将军。从此即使近在咫尺,也仿佛天各一方。
他曾经想,我什么都给了你了,你还不满意么?
卫青说出那句话,少有的没有后悔自己的失言。他只是知道皇上是需要这句话的,即使他本心来说,并没有想过皇上的改变。
也许是不敢想。或者是习惯。每日见面,游猎下棋,皇上如何改变他都看不出来。人总是这样,每日相对,到底如何都没有感觉。若是多少年都没见了,忽然相对,就知道岁月如何残忍。将曾爱的那些美好,都一一消磨。
卫青一边想一边整理,总算是潦草的梳理好了皇上的头发。他抬手将皇上肩上的落发一一摘去,冷不防被皇上压住了手。皇上已侧了身看向他,脸上笑容疲惫而安详,少有的温和:“仲卿,跟朕去甘泉宫吧。”
几乎是恳求了,皇上竟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这般的满怀希望,盼着卫青答应下来。他明知道他若是端起皇上的架子,自然卫青不敢不应。他只是非常希望卫青情愿,情愿与他再去重温那少年时光。此时此地,再无旁人干扰。他已经不是那个被祖母母亲攥在手心里的,壮志未酬无所事事的少年人。他手里攥着所有人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有足够的力量,获得想要的一切。
只是没想到人心难测。比起攻城掠地,更加艰辛。
卫青却犹疑不定。少年时光对他来讲,已经遥远到了恍如隔世的地步。他依稀记得自己少年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小屋,炉上有火。不必受人责打唾骂,自食其力。皇上从高高的马上对他俯身,脸浸在阳光里看不清楚。只听的见声音问他:“你效忠于我,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仿佛受了最大的蛊惑,毫不犹豫将性命相抵。穷困之时一无所有,反而一身豪气。如今已是被声名所累,时过境迁。再找少年时光,已是不可能了。
皇上只是需要一个人,陪着他去做梦。然而卫青已然不确定,自己还有那个做梦的能力。
这样默然,皇上已明了卫青的答案。他本知道不该抱什么希望,却依旧忍不住纵容自己的希望。如今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缓缓吐出口气来,心底叹息。几乎疲惫的说:“算了,不想就不要去了。到前方去守营吧,你守着,朕也放心。”
卫青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台阶上走下来,下拜领旨。皇上垂眼看着埋首的卫青,想要伸手去扶他起来,终究垂下手臂。他已决定不再因为那些小事而互相怨恨了,毕竟时光很短。
到了四十岁,才觉得时光很短。人如朝露,不知何时就逝去。皇上一生已意想不到的失去了多次,总算学会了少许珍惜的意义。韩嫣的例子在前,不能再失去卫青。
在小事情上,就由着他吧。
皇上这样默默的想着,放下了心底的重担。他走到了门外,见卫青也跟在身后。卫青的脸上尽是疲态,困倦不已。皇上想了片刻,还是叫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卫青的背影渐渐模糊。天边晨曦初露,启明星的微光在头顶升起。
有宫人在身后畏惧的看着,不敢猜测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那微露的晨光照在皇上的肩上,风灌满了皇上的衣袖,猎猎作响。皇上的身影显得高大而萧索,像是坐的太高了的,宝相庄严的神明。
第二十四章
太液池一池莲花,亭亭玉立。湖光山色映衬着芙蓉面色的佳人,更是观之可喜。皇上拥着怀中出水芙蓉一般的佳人,心中少有的放松。
肤如凝脂,吹气如兰的美人,是卫子夫上次挑了送来的。从这一点上来看,卫子夫还是懂事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稳坐后位,皇上虽然早就失去了兴趣,却也没有失却了敬重。
况且还有卫青这一层。外戚的力量在这里摆着,总不好让卫子夫真失了国母的面子。私心里,皇上还是愿意对卫子夫好一点的。毕竟卫青的笑容,实在难得。
但是这不妨碍皇上喜欢二八佳人,他虽然喜欢如蜜的肤色,也爱冰肌玉骨。
做皇上,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处的。纵然上面无可再升,只能封赏他人。纵然日夜劳苦,无人体恤。终究是天下独享,唯我独尊。想要的,谁也拦不住的。坐享齐人之福,是人生一大美事。
皇上低头去看莲叶田田,美人怀抱一朵新莲,人比花娇。皇上看了一时心喜,低头就在美人面颊上吻上一记。四周人等都低下头去装成死人一般,只听见美人娇嗔一声。
卫青汗湿重衣,远远的看太液池上泛舟湖上的二人,嬉笑声声声入耳。原地愣了半晌,终究还是对自己轻轻一摇头。身旁的宦官小心地看着容色,生怕卫青立时就翻脸发火。却见大将军脸上神色令人迷惑,似乎是一片若有所思的茫然。
卫青吩咐了一句转身便走了。只剩下宦官抹着脸上的汗水,心下释然。皇上昨夜起了,就嚷着叫人把大将军叫来。十万火急的样子,好似一刻也等不得了。然而大将军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却见皇上和新来的美人泛舟湖上。由不得不让人气急,只是大将军往太液池看了半晌,竟跟个没事人一般的走了。宦官在心里叹息着大将军果然气量非凡,才叫皇上这般看重。
卫青牵了自己的马,缓缓地走出了上林苑。仿佛累的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拉着缰绳慢慢的走。内侍早上急匆匆的到了河西郡前线来,说皇上宣召。卫青不敢怠慢,早饭也没吃就奔到这里。人困马乏了才赶到,以为皇上有军机大事要商量。却见皇上和美人在夕阳下自在泛舟,诗情画意甚是你侬我侬。
已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可就逾矩了。卫青长叹一声,依旧上了马连夜赶回去。按捺下心中那一点点的不顺,将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可惜越是要忘了,却越是想起。那美人的脸离着太远,已经模糊。只是皇上的笑声洪亮,像是许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暮色四合,渐渐有黑沉压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上见夜已浓重,就揽着怀中美人上了岸。忽然见叫去传话的内侍立在身侧,转头就问:“让你去叫大将军,叫到哪里去了?”
内侍一听,就已经腿软了。觉得这声音中隐藏的怒气,像是要把他压倒了一般。连忙恭声回了:“大将军酉时初刻来了,正好见皇上和美人泛舟。问奴才皇上可留下什么话没有,奴才说没有。大将军就走了……”
皇上的脸仰的很高,怀中的美人看不见脸上表情。只是内侍说起大将军的名号,皇上的手臂蓦然收紧,似乎要将人的骨头都捏碎了。美人见皇上失神,却耐不住浑身酸痛,略略挣扎了一下。皇上这才低头,眼里却是浓重的黑影,将那一点赤色的怒火都掩住了。
皇上随即不耐烦的松开了手,吩咐美人下去。自己大步走回了建章宫,大声命令今夜要连夜赶到甘泉宫去。
一群人在身后莫名其妙的看着忽然怒火中烧的皇上,却无人敢去问些什么。只是四下散去,忙乱的准备起来。
卫青昨夜连夜赶了回大营,今日精力不济。暮色刚刚落下,就已经望着烛火闭目。外人看了像是养神沉思,实际上卫青已经半梦半醒。忽然外面有人说探子回来,惊的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却差点推翻了烛火,急忙伸手来扶。
探子在外面等着,却有些焦急。见大将军久久不召,心一横就自己走了进来。大将军正凝神想着什么,连有脚步声都未察觉。探子只能轻咳了一声,大将军才缓缓地看过来。
只见传闻中丰神俊朗的大将军,脸色青灰。似乎疲惫已久,眼底有浓重的黑影。见他来了,大将军也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探子连忙深吸了一口气,说起自己在白狼峡前遇到了攀岩人。那攀岩人说见到了汉甲胡人发式的将军,带领着一队千人部队,往白狼峡走来。
汉甲胡人发式,卫青从困倦中惊醒,脑中一片混乱。只是这几个字眼来来回回,却仿佛一丝线索都抓不住。想了片刻,连探子的话都错过了。
莫不是,赵信。
这曾经并肩浴血,信任非常的兄弟,竟为了一个匈奴女子折腰。卫青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可理喻。然而情这一字,终究不可揣摩。他只道赵信虽然已降敌,到底还是顾念汉家情分。只可惜此人已将汉家都抛去脑后,做出这等事情!
卫青想出了赵信,豁然开朗。起身去看疆域图,忽觉天旋地转,浑身冰冷。
白狼峡之内,有一处秘道。只有赵信与他去探访过,不过一人一马可过,真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卫青看过之后,虽觉得十分便利,但终究不适合大军通行。赵信当日啧啧赞叹,日后也没有再提起。此番却领了人从秘道穿过,居心昭然若揭。
就是离河西前线,白狼峡最近的,甘泉宫。
事已至此,再叹也已经无用。纵然手脚冰冷,仿佛兜头一盆刺骨冷水浇过。卫青到底还是沙场出入多年的将军,当即叫了李广将军和公孙敖将军来见。
此刻等待,一瞬就仿佛永久。卫青将手掌按在甘泉宫之上,手指痉挛颤抖不已,不得不收紧了拳头。听得有脚步声,卫青霍然回头。
那目光懔然,竟叫来的李广看的退了一步。李广觉得大将军神色肃穆,眼中却似有利剑要冲破桎梏,呼啸而出。心底暗念,莫不是匈奴有动作。想到竟忍不住露出喜色,前番战役自己无功而返,这次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要开口问,公孙敖已进了帐子。李广下意识的将一腔话语都咽了下去,他知晓公孙敖与卫青是过命交情。他若开口请当先锋,公孙敖自然也不遑多让。卫青到底会向着哪一个,自然有答案。不如此刻先等说明了情况,再做筹划也不迟。
卫青的汗水从面颊上流下来,流进了眼里,眼睛灼痛难忍。他简略了说明了情况,见李广面带疑惑,公孙敖如临大敌。他心里明白自己与李广诸多嫌隙,此番李广对他一席话也该将信将疑。况且此路只有他和赵信知道,旁人听了只当他是痴人说梦胡言乱语。
卫青却知道他一刻也不能多等。如果不能早做决定,这万里江山,危矣。
而他也同时知道,心焦的滋味。从前百万军前谈笑依旧,此时此地已连如何掩藏神色都已忘记。卫青深知,若是一犹豫,便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他恐怕已在十字路口,哪一条都将是不归路。
第二十五章
虎贲营中一片寂静,训练一天的将士们都已经回营休息。人声消失之后,这虎贲营中连一声咳嗽也无。只剩下篝火噼啪作响,风声呼啸。
虎贲营中多是烈士孤儿,原本领头的是流浪草原多年的赵破奴。霍去病一来,赵破奴就做了鹰击司马。明升暗降到底心中不悦,却也不敢与霍去病争锋。反而有几分激动,心目中崇敬的人物到了眼前,由不得不豪气顿生。
然而用大失所望来形容心情,实在不过分。霍去病来了一个月有余,没有几日留宿军营。反而早晨回来身上带了北里教坊的脂粉味,引得人人侧目。霍去病又长于绮罗,自然是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习性。平日里从不和将士们一同吃饭,将汉家将军同甘共苦的习惯都抛到脑后。
今日轮到赵破奴巡营,见霍去病帐中灯火未灭。就将这番感叹都勾起,心中想了片刻,忽然抬眼见李敢站在帐子口。
他与李敢也算旧相识,曾经一起出去喝过几次酒。见李敢还未睡,就走上去闲聊。走近了才发现李敢脸上虽平静无波,眼中却有几分……
竟像是悲戚之色。赵破奴越往那边走,越是心生疑惑。已走到了李敢的身边,李敢却依旧浑然不觉。赵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冠军侯的帐子。
赵破奴觉得事有蹊跷,却怎么也想不通。拍了拍李敢的肩膀,李敢转头对他一笑,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仿佛刚才一切,都是赵破奴看花了眼睛。赵破奴也只犹疑了一刻钟,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跟李敢谈起他心目中的神话破灭一事,言谈之中甚是惋惜。
李敢只用了五分心思去听,也听出赵破奴对霍去病心有不满。大概这虎贲营里的一干将士,都曾觉得霍去病该是英雄少年。然而却只盼回了一个公子哥,心中疑惑加了不满。李敢听赵破奴喋喋的说下去,竟心里发紧。他忍了又忍,还是说出了口:“霍校尉,并不是这样的人。”
赵破奴听了这句,也只是摇头一笑。见李敢脸上闪过慌乱神色,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孰不知这番情态,被站在不远处的霍去病看的一清二楚。
霍去病下意识的去握撑着帐子的支柱,那柱子被他捏的吱嘎作响。然而站在不远处的两人谈笑风生,一丝也未察觉。独留了霍去病在这里胸中郁结。
河西前线大将军军帐之中,三人已是无言相对。卫青知道此事重大,二人都不敢妄言。官位高,责任重大。此刻若不当机立断,恐怕日后追悔莫及。
卫青吩咐了公孙敖守营,自己带着李广去到离甘泉宫最近的虎贲营中调人。公孙敖听后,面有忧色。他见卫青已急的要发狂的神色,终究还是不能不说:“大将军,无诏擅离前线大营,是要治罪的。况且虎贲营是皇上亲随,皇上亲自调教,也说过暂且不入军制。没有皇上诏令,大将军如何调得动虎贲军队?”
这两点疑虑,电光火石之间卫青已经想清。然而事不宜迟,他已无路可退。他缓缓地探手去摸袖子里的,藏了多年的一个信物,知道他已不得不如此。
也许是欺君罔上,滥用职权的罪名……
这世上的人,没有不怕死的。沙场多年的将军,未必比市井匹夫的胆子更大一点。因为知道生命易逝,所以更加爱惜。
卫青想到这里,脸上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公孙敖看着卫青神色安然,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然而卫青只一挥手,自顾自的走出帐去。李广在后面怔愣了一刻,才拼命的追上去。
公孙敖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将军帐中,看卫青背影渐渐消逝。如此的险情,他本来心中紧张不已。然而卫青刚才的神情,却让他不知为何,只余萧索而已。
大概卫青已知道,此战胜或不胜,他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从前读书,圣人说明知一死,慷慨以赴。事到临头,才知道心中都有胆怯。能战胜了那胆怯的,就已经是英雄。
此刻夜已深,卫青和李广快马奔驰,一刻不停。李广在卫青身后一步之地,看着卫青背影。他忽然觉得卫青此刻的沉着与方才的慌乱,都甚是诡异。那慌乱自然有忠君爱国,却也有额外的忧虑。
恐怕也只有皇上,才能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卫青,逼得狂乱。
李广想了片刻,发现自己与卫青渐渐拉开了距离。他连忙加了一鞭,紧紧跟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卫青已更加了一鞭提了速度。李广只好将一腔疑虑悉数咽下,勉力跟上。
这等不要命般的奔袭,很快就到了虎贲营。出来迎接的赵破奴,见卫青与李广两人前来,脸上立刻就有惊异之色。卫青简单说明了情况,就下令要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