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盛华突然大笑了起来。他一向温文有礼，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他笑了半天，取了眼镜，拭着笑出来的眼泪。

「实在是太有趣了，你们这群人也未免太不敬业了吧？真是笑死人，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其实我从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一直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能找到答案，看样子，我是奢望了。」

他说得一群人如雾里看花，你看我，我看你，都搞不清楚状况。

吕盛华又笑了一阵，才说：「这不是废话吗，是谁找我借房子的？借房子来干什么的？那画是干什么用的？你们拍戏都不看剧本的吗？」

黎烨霖「啊」地一声跳了起来。他叫了起来：「是杰森？！」他转过脸问孟文，「剧本，剧本你有吗？」

孟文从他那随身不离的包里找出了剧本，递给了他。

黎烨霖翻到最后，他的脸色在不断变化。

曾念南一把把剧本从他手上抢了过去，扫了几眼，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搞什么啊，谁编这么蹙脚的剧本啊，原来老头子的遗嘱就藏在这幅画的后面啊？原来那幅画背后有个保险柜啊？我的天，这么狗血的剧情，你们还是赶快改改吧，拍出来还真会笑掉大牙！」

「那你就错了。」黎烨霖慢吞吞地说，「其实拍一部戏，关键的还真不是要推陈出新。狗血剧情从古到今都一样，人们都喜欢白烂的剧情，喜欢大团圆结局。

「要挑战普通人的审美极限不是容易的事，我们拍这种戏不是要去评什么奖，只是要挣个收视率，有个好回报好收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才是最好的结局。一部剧里，悬疑只是副线，重点还是感情戏，毕竟，这不是你们警方真实的案子。」

曾念南有几分佩服地看着他。「嗯，说得有条有理，你以后可以转行当导演或者编剧。」

黎烨霖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凌朗若有所思地说：「这就可以讲得通了。杰森借房子，吕老板肯借，自然是因为他是投资人。古董花瓶都借了，弄幅仿制的画自然也简单，也只是吕老板的一句话，而且吕老板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这么费心。」吕盛华笑了笑，语气十分暧昧，「这一点你也是心知肚明的，不是吗？」

凌朗的脸颊微微一红，垂下了睫毛不说话了。

黎烨霖极其不乐意地说道：「如果是杰森的要求，那意味着杰森就是策划者。那他又怎么会死？他是怎么死的？」

曾念南往椅背上一靠，说：「好吧，我来说。两辆车在激烈的碰撞后，再好的避震，也会让坐在里面的人一阵子回不过神来。凌朗当时是昏过去了，烨霖，你说说，你当时多久回复过来的？」

「呃……我不太清楚。」

黎烨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感觉没两分钟，但是，至少……至少也五、六分钟吧，应该更久。那时候我昏昏沉沉的，完全记不起来身边发生什么了。」

「就是这个意思。」曾念南耸了耸肩，「在这个时间段里，足够某个人打开车门，用杰森的血画出那幅画，然后从容离开。是那个人把喝酒嗑药后的杰森哄骗上车的，也是那个人做了手脚，让驾驶座的安全气囊无法弹出的。」

「这不可能！」黎烨霖冲口而出，「这绝不可能！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那个人能往哪里跑？」

曾念南笑了一笑。「这个问题多简单。他只需要把自己的车子停在山下，伪装成正在往山上开车就行了。那条路没摄影机，这谁都知道，大半夜的，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路上。」

黎烨霖呆在那里。过了半天，他才呐呐地说：「那个人是谁？」其实他心里，已经是有答案了，但是他却不敢把那个答案从自己口里说出来。

曾念南似乎也不想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们一直以为，肖江的死是因为他威胁到了你们的秘密。其实这种事，在你们那圈子里实在是太常见了，要摆平也太简单了，说难听点，这种事根本不用告诉吕老板，黎烨霖你自己都能摆平。

「更何况，你们两个都有退出圈子的打算，你们实在没有杀人灭口的必要。就算退一万步，你们想杀人灭口，办法也太多了，用不着你们去动手，太夸张了。那是小说，不是现实。」

「那为什么……」黎烨霖只问了半句，就被曾念南打断了。

「我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可儿那里拿到照片后，我就知道为什么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任可儿的那个玫瑰花USB随身碟。「有投影机吗？」

孟文急急忙忙地去准备，过了一会，他把笔记型计算机和投影机都接好了。曾念南把玫瑰花USB随身碟插在笔记型计算机上，把照片设置成了自动播放的格式。

「你们仔细看看。」

那些照片，看得黎烨霖这种老油条都脸红，凌朗早就不敢抬头了。照片拍得实在是让两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尤其是他们在车上，肖江是换了N个角度、近景远景地在拍，拍得那一个叫细致，而且里面的人还完全没发现。

「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么有拍三级片的潜力呢。」曾念南嘲弄地说。

任可儿气得一张脸发白，吕盛华也笑不出来了，冷冷地说：「早知道这样，凌朗，我应该给你换部三级片拍拍，可能你表现还要好一些。」

「曾念南！……」黎烨霖大叫一声，曾念南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把照片定格了。

「别闹别闹，我不是在耍你。看这里。」

墙上投影的那张照片，是一张他们两个人搂抱着在驾驶座一侧的照片，几乎挤在驾驶座和车门之间了，可以说是幅特写，黎烨霖和凌朗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黎烨霖跳起来要砸计算机之前，曾念南赶紧连着按了几下「放大」。

他定格的部分，却是后视镜。

黎烨霖停住了。

后视镜里面映出了车后的情景。有一辆车停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这后视镜的角度，正好映出了驾驶者的脸。

凌朗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一动，碰翻他放在桌边的酒。曾念南发出了一声闷哼，人已经从靠背椅上滑了下去。

黎烨霖也发现不对了，自己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这时，他根本不必再问问题了。

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是孟文的脸。

黎烨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细节。

一直以来，是谁跟杰森交流剧本的细节问题，以及道具问题？是孟文。

是谁第一个来到车祸现场，比救护车和警方还快？是孟文。

肖江在继自己之后，找的人是谁？还是孟文。

肖江在研究照片的时候，发现了后视镜里的那张脸，这个记者十分敏锐，他马上就推测到谁是凶手，但是他对孟文估计得太不足了。或者肖江根本不相信孟文是凶手，只是直觉地认为孟文有关，他跟孟文一起吃饭喝酒，并无戒心，然后他被杀了。

「你是怎么把药……下在酒瓶里的？」黎烨霖咬着牙说。

曾念南苦笑了一声，说：「这还用问，找个注射器从瓶塞注射进去就是了。也怪我，太小看他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孤注一掷。」

孟文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几下眼睛，「戴这玩意儿真累。其实，曾督察，不是你小看我了，而是你太爱喝酒了。以前你上司说过，你总有一天会被你这毛病害死，这话没说错。」

黎烨霖只觉得寒毛直竖。「你想把我们都杀了？你以为你能逃脱？」

「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孟文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没想过能逃脱。我只是想把我要杀的人给杀掉，曾督察，算你倒霉。今天凌朗请的这场生日宴，就是死神的宴会，只要是来的人，没一个逃得掉的。

「嗯，你们死了之后，我会放一把火，把这里都给烧了。呵呵，《死与火》，一点都没错啊，我实在是太欣赏克利的这幅画了。这幅复制品如何？我特意给你们留了线索，死神身后走向死亡的人，不是原画的一个，而是两个，遗憾的是你们这群聪明人一直都没想到。」

「为什么？」黎烨霖盯着他，问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不关别人的事啊。」孟文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了，眼里那股冰冷的恨意，令黎烨霖觉得心寒。「你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

黎烨霖怔住。他倒并不害怕，只觉得莫名其妙，全然的莫名其妙。「你有话就说吧，不能让我死也做个胡涂鬼啊！」

「反正都要死，就让你死得明白点吧。」孟文冷冷地回答。「九年前，被你撞上的那对夫妇，你恐怕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黎烨霖瞪大了双眼。

曾念南却笑了一声，说：「我早知道了。」

孟文冷冷地瞪了曾念南一眼，说道：「那天我发现你在我妈住处附近徘徊，我就知道你马上就要顺藤摸瓜找到我了。我虽然早就改了姓名，但是你是警察，只要你愿意追查，你迟早都会找出我的。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行动。如果我被捕，一切就完了。」

黎烨霖低声地说：「原来你就是那对夫妇的儿子？我……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你当然想不起来了！」孟文突然地激动起来，高叫起来。他面部的肌肉扭曲着，两眼喷火，一副恨不得想把黎烨霖撕碎的模样。

「你是大明星，你风光，你要什么有什么，你有了可儿你还不满足，你还跟凌朗藕断丝连！你当时跟凌朗分手，你喝醉了酒，是不是？你撞死了我爸，我妈截肢了，疯了，连我这个儿子都不认得了！」

「喂喂喂，」曾念南不耐烦地打断了孟文疯狂的嘶吼，「我看过那案件的档案，黎烨霖当时绝对没喝酒。他是开得有点快，但没超过规定的时速。你爸用三轮车载着你妈，在路上逆行，说难听点，这才是找死！

「黎烨霖当时道了歉，又赔了很大一笔钱，该做的都做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才是个杂种，让你那个有精神病的妈住在那里。她那屋子我去看过，又黑又潮湿的小屋，你现在又不缺钱，干嘛不给你妈换个地方住啊！」

「你们他妈的都是一丘之貉！」孟文眼里冒火，作势想朝曾念南扑过去。

任可儿脸上变色，叫了一声：「孟文！」

她这一叫，倒像是一盆凉水，浇到了孟文头上。

孟文转过头去，双手乱抓自己的头发，抓了片刻，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是满脸诡笑。他走到曾念南身边，摸出他的枪。

「曾督察，借用一下你的枪了。你的子弹总该够在场的这几个人用吧？够的话，我就轻松一点了，用枪总比用刀好。」

曾念南气得嘴角抽动，他本来长得俊美，但脸一黑起来的时候也有够吓人的。他双眼死死地瞪着孟文，孟文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孟文退到任可儿坐着的椅子边上，笑着说：「可儿，他这样子可真够吓人的……」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啊」地一声，双眼突出，「噗」地一声摔倒在地。任可儿一只手从他后颈伸过来，正紧紧地扼在他脖子上。

「可儿！」曾念南叫了一声，又硬生生地把他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任可儿喘息着说：「我不杀他，他可就要杀我们了。别阻止我！」

曾念南一向是个十分爽快的人，但这时候，他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犹豫的神色，似乎内心在挣扎。

就在他犹豫的这个时候，只听「喀」地一声响，孟文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她扭断了颈骨，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所有人都呆在那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曾念南才费力地慢慢爬了起来。

黎烨霖也觉得自己身上的无力感，在慢慢消褪。

「烨霖，他想杀的是你。你差点把我们都拖累了。」曾念南低声地说。他背对着他们，居然又去抓另一瓶酒。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想喝酒。

忽然间，他们听到任可儿一声恐惧之极的尖叫，他们本来以为已经死了的孟文，像是诈尸一样地爬起来了，他手里紧紧抓着刚才从曾念南那里取来的枪，抵在任可儿的前胸上，把她一直推得抵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任可儿刚才喝了那酒，药性还没退，本来就比平时行动要迟缓得多，她看到孟文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不敢乱动。

曾念南也吓得不轻，他刚松弛下来，这时候又浑身绷紧了，随手抓起一把切蛋糕的银刀。

这时候任可儿尖叫了起来：「你还不杀了他？！你想要我死吗？」

曾念南愕然了一下，黎烨霖又看到他脸上那犹豫之极的表情。黎烨霖实在不明白，曾念南这份犹豫来自于何处。

只听到「哗啦啦」一阵玻璃破碎的巨响，孟文双手紧紧抱住任可儿，两个人一起撞破玻璃从五楼上摔了下去。

黎烨霖那一瞬间觉得，那无数的玻璃碎片，就像满天星星散落的碎片，晶莹耀眼。

露台上放着的一束红玫瑰，已经枯萎了。

那是黎烨霖从自家栽的那几株玫瑰上摘下来的一把。残艳的深红色花瓣，一瓣瓣地落在细细的白沙地上。

月色依旧流泻如水，那镶嵌在栏杆上的贝壳，一个个美丽得像是精致的工艺品，只是夹杂着那几个碎裂的贝壳，有点不和谐。

黎烨霖正在和曾念南喝酒。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大醉，空酒瓶在地上堆了一堆。

「可儿才是幕后的凶手。」黎烨霖快连眼前的曾念南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我早该看出来，她心里恨我了。她装得真像……我还真以为她无所谓的……她不愧是得了女演员金奖的……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好歹也对她承诺过一辈子的。

「因为我流露出了想跟凌朗离开的想法，所以她想置我们于死地。可儿既恨我，也恨凌朗，所以她想把我们两个人都杀了。克利那幅《死与火》，那两个人影……就是我跟凌朗啊……那是孟文的暗示……」

曾念南喝得比他还多，是真的醉了。他一拳打在黎烨霖的肩膀上，疼得黎烨霖龇牙咧嘴。

「我早就猜到有可儿的分，除了可儿，谁还会对你们这么恨？但是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就把可儿当成我亲妹妹……我实在不忍心揭穿她……她也是看准了我不忍心……她早就知道我也知道了！

「上一次……我在孟文母亲家附近碰到她，我就几乎确定了。她怎么会跑到那种贫民窟去？就是为了跟孟文碰头……孟文对她，是真心的，所以在他突然发现可儿不仅利用他，还想杀他灭口的时候，他抱着可儿跳了下去……」

黎烨霖哈哈大笑，笑的时候却有眼泪进出来。「我一直以为她早就不喜欢我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她嫉妒成这样子……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你又怎么样？」曾念南说话都不利索了，「早知道，你还不是一样的，你一样的会跟凌朗好……你为了他，什么都不管了……对了，」他摇晃着头，左顾右盼，「凌朗呢？他跑到哪去了？」

「找吕盛华去了！」黎烨霖满腹怨气地吐出了这一句，又开了一瓶酒。

曾念南盘腿坐在地上，指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烨霖，你这次是真失恋了吧……哈哈……你也有这一天……哈哈……」

「你就嘲笑我吧。」黎烨霖又开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地灌下了半瓶。「念南，楚樱的尸体，找到了吗？」

「没有。」曾念南摇头，一提到案子，他的眼神也变得清明了些。「我本来认为，她的尸体一定在那幢别墅里，所以我让人搜遍了每个房间，每个柜子。可是，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楚樱的尸体。我真是想不通，究竟她的尸体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是谁杀的？」黎烨霖问。

曾念南看了黎烨霖一眼。这一眼是奇怪的，含混不清的。

「是啊，这个问题，才是最关键的。有了动机，才能找凶手。楚樱实在是跟这些事没什么关系的，为什么她会被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