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医看来是一直负责傅清柳的伤的,进门一看,顿时就紧张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床边,客客气气地对陌子淮笑了笑,便将他挤到一旁,给傅清柳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让他含着,便取出银针忙碌了起来。
陌子淮看着傅清柳温顺躺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叫痛,只是偶尔在御医下针上药时痛得厉害了,才微微地咬咬唇,他心中便是有满腔疑惑也问不出口了。
他可以听得出来,傅清柳的话里并不仅仅是猜疑。那几乎已经是证据确凿的指控了。
但是比起被误会指责的冤屈和不知所以的茫然,这一刻他居然觉得心痛眼前人的感觉更明显一点。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他想也许自己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太心软也说不定。
再不愿意承认,这个人也已经成为他的弱点了。
想到这里,陌子淮又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生出了一丝厌恶来。他将脸上那细小的怜惜都一一掩饰好,退到了一旁。
福来倒是个忠心的,忙进忙出地给御医打下手。直到最后伤口重新包扎好后,陌子淮才心中一动,问:“不是给陵大人也通了消息么,他不来看看?”
福来愣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回道:“陵大人还在皇上那儿。”
陌子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之后又是送来了药,傅清柳喝过了药,御医先行离开,福来却守在那儿不肯走。
傅清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陌子淮,终于笑了笑:“福来,你先出去。”
福来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下,门一关上,陌子淮就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天吧……好象是小雪前一天?”傅清柳说着,听起来却更向是在问陌子淮。
陌子淮却一下子就想到是哪一天了。
那一天陵尚悯特地放他去见景承宴,景承宴为他挡了一剑,他怀疑是傅清柳指示的,想要见傅清柳,却见不着。
那时陵尚悯跟他说了什么来着?
“清柳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见你了。”
“没什么。只是近来乍暖乍寒,病的人多了,清柳近日多有劳累,也染了点风寒,正病着呢。”
那时候他只当是傅清柳不敢相见,也为景承宴替他挡那一剑而有所触动,在景承宴床前守了一夜。
而这个人……
陌子淮的目光又落在了傅清柳身上。染血的衣服已经被换下了,他却还是很轻易就想起那被隐藏在衣服之下的狰狞的伤口。
那么深的伤,确实是没办法相见。那时候,这个人正在鬼门关前挣扎着吧。
见他不说话,傅清柳倒也不在意:“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血哗哗地流,我就晕过去了,那时就想着原来死就这么简单。倒是国舅爷为了救我,可花了不少力气……”
说不上是心惊还是嫉妒,陌子淮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谁下的手?”
“你不是应该很清楚么?”
“你认为是我指示的?是你自己的猜测还是有真凭实据?”
傅清柳眨了眨眼,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好久才微抿了唇:“有差别吗?”
陌子淮看着他:“如果我说我毫不知情,你信么?”
傅清柳又犹豫了很久:“我想不出有谁比你更有可能。”
陌子淮沉默了。
相比起一直蒙在鼓里,直到被背叛后才惊惶失措却依旧不肯相信的景承宴,一直跟傅清柳明争暗斗着的自己确实更了解傅清柳在这翻云覆雨之间都做了什么事,更清楚杀了傅清柳有什么好处。
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若论嫌疑,实在没有谁比他更有嫌疑了。陵尚悯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那时脸色才会那么难看。
“也许现在这么说会显得很可笑……”终于他还是开口道,“我没做过,也不会这样做。因为我爱你。”
傅清柳猛地睁大了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只是很快地,他的双眼黯淡了下来,甚至多了一分自嘲。
他不明白陌子淮为什么要突然这样说,如此直白,让人手足无措。他承认在听到的一瞬间自己是为之狂喜并差点要掉下泪来,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已经没有可以让他相信的理由了。
最后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陌子淮自然也猜得出他的心思,他并没有辩白,只是在床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不到最后一步,我不会承认失败,也不会放弃。但无论如何,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发誓。”
傅清柳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又浮起了一抹茫然。
“你不能放弃么?”他问,“我已经快要成功了……只要颜信的大军回到京城,等小辰誉登基,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不能放弃吗?你说你爱我,你不能为了我放弃你所追求的东西吗?”
“不。”陌子淮抓着傅清柳的手紧了紧。
“你赢不了的!”傅清柳的声音微微提高,而后便压抑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陌子淮吓了一跳,伸手便要把他扶起来,只是对上傅清柳眼中的决然时,他心中也不禁一凛。
最后他又把手收了回去,也放开了傅清柳的手,站了起来:“我爱你,但我有更想要的东西。我能承诺的,只有这一样,我绝不会杀你。”
傅清柳苍凉一笑,没有说话。
陌子淮也终于敛起了全部的柔情:“我想先回去,可以么?”
“你走吧。”
陌子淮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门口。门一拉开,阳光就从外面照了进来,让他整个人都似沐浴在金光之中。
傅清柳突然觉得这个人与自己的距离如此前所未有地远。
“我明天再来看你。”
傅清柳笑了笑,直到陌子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慢慢地闭上了眼。
“何必骗我……”
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自语,说出来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指的究竟是陌子淮的那个誓言,还是那一句“我明天再来看你”。
有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来,甚至连陵尚悯都不知道。
那天来杀他的人,虽然蒙着脸,但两眼相对,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也正因为认出来,才会如此震惊,如此难过,以至于完全没有去躲那一剑。
那个人是桐见。
七十二
傅清柳没有阻拦,下面的人自然更不会为难陌子淮。
在两名侍卫陪同下回到西院,掩上了门,陌子淮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近一天一夜里,他始终被一种一切都脱离控制的无力感包围着,以至于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轻易地许下承诺。
想到面对着傅清柳时所许下的承诺,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得出来傅清柳并不相信他。
可是说出“无论如果,都不会杀你”的话时,他却是拿出了这辈子最诚恳的决意。可惜傅清柳并不知道。
也算报应吧?陌子淮想着,只是相比起沉浸在这种并不愉快的心情中,他有更在意的地方。
他没有指派任何人去杀傅清柳,如今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很显然,傅清柳那并不仅仅是猜测。
但是傅清柳所掌握的所谓“证据”又是什么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不断回旋,陌子淮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判断的,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局势变化到如今这个地步,有兆宁王的异心,有章云福插的手,有陵尚悯的背叛,有颜信的倒戈,萧伯仁的失败,甚至有陌氏和焰族的鹤蚌相争。
这些有的人看得透,有的人看不透。但几乎没有人,甚至是陌子淮自己身边也极少有人知道,这其中傅清柳都做了些什么。
会知道杀傅清柳的价值,并且会兵行险着去杀傅清柳的,首先必定是与傅清柳他们立场相反的。而这其中,又要是傅清柳认识,并且一见到就会联想到他的,陌子淮第一个想到的是桐见。
但他还记得,早在事变那一天,陵尚悯就清楚地跟他说过,桐见已经被杀了。
死人当然不可能复活。
是陵尚悯有意隐瞒误导?还是桐见在死前曾经给什么人嘱咐过?或者是……
陌子淮开始回忆傅清柳说过的话和当时的情形,想要再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或是能证明自己的推断是错的东西。
然而到最后他都没有任何发现。
桐见确实是最可疑的一个。
心中下了判断,陌子淮终于站起来走到窗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哨子,放在嘴里吹了几下。
那哨子发出的声音居然跟鸟雀的鸣叫声十分相像,声音并不大,起伏有序,听起来就像是小鸟在唱歌。
吹完之后,陌子淮便安静地在那儿等了好久,窗外居然有雀鸟被哨子声吸引来了,停在院子里的树上嘀嘀地叫着,陌子淮期待中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响起。
这是桐见正式入宫前,跟他联系的方式,若是桐见还活着,必定会回他。
陌子淮又等了一会,却始终没有等到回应,最后只能放弃地走回房中。
他并没有特别失望,只是这么一来,他却陷入了被动的境地。因为他知道有一个很有可能是可以帮到他的人存在,却没办法联系到这个人,也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人打交道,只能被动地等待。这让他有点烦躁。
这种烦躁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半夜。
自从景承宴被刺之后,他也一直保持着警惕,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始终保持着一分清醒。
所以窗外响起鸟鸣声时,陌子淮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大景靖和五年腊月,京城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以户部尚书为首共计七十九人,按欺君论罪问斩,朝中对章辰誉身份的质疑顿时销声匿迹。
颜信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终于传来,朝中似是大局渐定,固守在京城之外的兆宁军队也终于悄无声息地往兆宁方向撤退。
然而就在大景朝野都以为这一段历史终于要揭过去时,安宁公主之子、翰林学士萧琴生代母上书请见天子,称镇威将军萧伯仁实为颜信所害,颜信部属早有叛逆之心,求天子下旨讨伐颜信叛军,还萧家一一个公道。
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雪从前夜就一直没有停过,直到此时方停,陌子淮扶着傅清柳走到门边,就没有再往前走了。
“外面天冷,你就站这儿看看罢了。”
傅清柳没有回答,挣开了他的手,径自下了台阶,踩着厚厚的雪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中央。
池水也早就结冰了,他站在覆着雪的柳树下看了一会,居然跨出一步,踩在了冰面上。
陌子淮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干什么?”
傅清柳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推了推他,又转过头看着冰面跃跃欲试。
陌子淮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你还要命不要?你的伤还没好,万一这冰裂了,摔下去了怎么办?”
傅清柳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没事,往年我也这么踩,从来没裂过。”
陌子淮愣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才意识到傅清柳已经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十多年。
傅清柳却没去在意他怎么想,瞅着池面看了一阵,便又跨脚踩了上去。
冰面发出一阵极轻微的破裂声,陌子淮猛地回过神来,伸手又想把傅清柳捉回去,只是目光落在那张苍白依旧的脸上,手却僵在了半空再伸不出去了。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刚入宫为质的时候,那时候这个人的脸上也是如现在这般纯然,谁会想到这当中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呢?
似乎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傅清柳偏过头来:“子淮?”
陌子淮笑了笑,伸出手:“回来。”
傅清柳摇了摇头:“我想找找看,以前我见过被封在冰里的鱼……”
话没说完,傅清柳就感觉到脚下一震,一声分明的破裂声紧随而至,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陌子淮一手搂入了怀里。
“啊……”
听他还呆呆地在感叹,陌子淮忍不住骂道:“就说了冰会裂开,你偏不信!”
傅清柳没有回应他,只是下意识地往陌子淮怀里缩了缩,陌子淮低头去看才看到他已经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伤口痛了?”
“没有。”眉头微展,傅清柳摇了摇头,却靠着他不肯动。
自那天发现傅清柳受伤之后,陌子淮每天都会到西院来,有时还会留下来过夜。刚开始是傅清柳每日遣人去找他,到后来陌子淮也养成了习惯,看守的侍卫并不阻止,他也就无所顾忌了。
一日日相处下来,虽然连一个吻都不曾有,两个人却变得比过去要亲密得多。
就好象真正的爱侣一般,没有猜忌,相伴相守。
傅清柳的伤虽算不上大好,但总算也能下床走动了,像这样亲昵的举动也多了起来,陌子淮也像是决心纵容,从不推却,这时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一点,鼻子在他发鬓边蹭了蹭。
“想着这还挂着雪絮的柳树过两个月就会发出新芽,就觉得很了不起。”
“嗯?”陌子淮随意地应了一句,对他毫无意义的感叹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不满足地又蹭了蹭他的脖子。
傅清柳似乎笑了笑,躲了一下:“等柳枝抽出新绿,就是春天来了。”
“你不喜欢冬天?”
“也不是。”傅清柳偏头想了想,看起来就如稚童一般,“但是春天看起来比较有生气,也更希望。”
隐约听出他话有所指,陌子淮问了一句:“哦?”
“等到春天,颜将军也该回到京城了吧。”傅清柳小声道,听起来似是自语,却带着分明的希冀,“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宫了。”
陌子淮心中一震,最后只是呵呵地笑了一声:“哦?”
“你还是坚持不会跟我一起走?”
陌子淮反问:“你所求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傅清柳的脸色似乎白了一分,表情却平静依旧:“等颜将军回京,辰誉登基,你就知道了。”
“是吗。”
听陌子淮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丝不屑,傅清柳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以为凭萧琴生那一道奏折就可以改变什么吗?京中兵力都在陵尚悯手上,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如他所愿派兵?”
“当然不会。”陌子淮笑了笑,“但是你觉得萧琴生的父亲、萧伯仁的亲弟弟萧仲仁,知道自己兄长的死因后,真的会无动于衷么?萧仲仁世袭定恩侯,又是安宁公主的夫君,他手上,也是有兵的。而且这兵,是你跟陵尚悯都夺不过来,只会为景承宴所用的。
“定恩县离京城也不过是十来天的路程,即便现在大雪封路,堵的也不只一家的路。要看看是颜信来得快,还是萧仲仁来得快么?”
七十三
傅清柳沉默了很久。陌子淮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披风,将他一同裹了起来。
“就算定恩侯手上有兵,最多不过是跟颜信打个平手,京中的护城军也不是纸糊的,你以为凭这扭转胜局?”
听到傅清柳的话,陌子淮只是笑了笑,无意反驳:“那就来赌赌看吧?”
“好,赌赌看吧。”
陌子淮看着傅清柳从自己怀中挣脱,也不阻止,只是替他理了理发鬓,道:“我今天能去看望皇上么?”
傅清柳眨了眨眼,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不是陌子淮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这些天来,陌子淮每天都会提,他偶尔会答应,但更多时候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