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少年锦衣华服,面容虽然模糊,眉目间却似带着傲然,却浑身都透出上位者的清贵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折服。
傅清柳画得并不细致,可每一笔下去,却总能恰到好处,仿佛那少年早印刻在他心上,深如骨髓,随意下笔便可传神。
直到他停下笔来,陌子淮才从背后搂住了他:“这画的是谁?不是说给我画张像么?”
傅清柳只是看着画面上的少年笑,没有说话。
陌子淮有些不满地含住了他的耳垂轻咬了一下。
傅清柳浑身一颤,张嘴似要吸气,却忍不住低促地咳嗽了起来。
陌子淮顿时从那心猿意马中回过神来,拉着他坐下,叹了口气:“这御医真无能,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好。”
傅清柳不甚在意地道:“说是伤了根基,哪有好这么快。”
“药你有吃么?”陌子淮忍不住问。
“有,每天都吃。”傅清柳回答得乖巧,“一早一晚,你没有留下来过夜,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留下来的时候啊。”陌子淮皱眉,越发觉得他在胡扯。
傅清柳笑了笑:“那就是你睡了,或是还没醒。”
陌子淮只是蹙着眉看他,显然不信。
最后傅清柳终于轻叹了一声:“吃了不会更好,不吃也不会更坏。说不定哪天就是死了,吃不吃都一样。”
陌子淮心中一震,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表面上装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两人敌对的事实,眼看着颜信马上就要进京,胜负可定,若没有其他后着,就只有盼着对方出点什么意外,先自己乱起来。陌子淮要赢,杀了傅清柳就是最好的方法。
不只是陌子淮想得到,傅清柳也一样想得到。
在知道颜信会比定恩侯来得更早时,他未尝没有起这个杀心,所以陌子淮说不出话来。
“开玩笑的。”就在这时,傅清柳却又开了口,话里带着一丝调皮,“药还是每天都在吃,只是不见效,有些腻了罢。”
陌子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去看桌上傅清柳画的画,那少年傲然依旧,却让他生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然而心乱如麻,他却无法细想。
等回到西院,天色已经全黑了。
这晚上陌子淮非要亲眼看着傅清柳把福来送来的药喝下去了才肯离开,傅清柳没有办法,皱着眉头把药喝完了,二话不说就把他赶回来。
看守的侍卫始终没有撤去,但也不会跟进房间里,所以陌子淮一进房间,察觉到房中有人时,还是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
“公子。”那人似乎意识得到他的戒备,先开了口。
却是桐见。
陌子淮看着他,松了口气,径直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才道:“你也是听到了消息来的?”
自那次陵尚悯说桐见已经被杀了之后,陌子淮也真的以为他死了,直到后来从傅清柳受伤,才推测出来桐见并没有死。
是怎么逃过一劫的陌子淮也不知道,但桐见能一直跟在他身边,自然是有过人的能力,陌子淮也并不意外。毕竟桐见活着,实在是比死了要对他有用得多。
“属下探得,颜信的大军,两天之内便可进京。”
“我已经知道了。”陌子淮的脸色有点凝重。“这样一来,不单是我们变得被动,之前谈好的合作,只怕也要作废了。”
桐见眼中掠过一丝阴冷:“公子,让属下去杀了傅清柳吧,这次一定不会失手的。”
陌子淮猛地抬头,盯着桐见的目光就如老鹰盯着猎物,让桐见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过了很久,陌子淮才轻声道:“我答应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杀他的。”
“属下不是公子。”桐见的意思很明显,自己不是陌子淮,并不算背诺。
陌子淮摇了摇头:“再看看吧,景仲那里如何?”
桐见沉默了一阵,才道:“公子的话已经传到了,只是不知道景仲信不信。”
“他会信的。哪怕他不信,他也一定会来凑这个热闹。就看赶不赶得上了……”
七十六
“景仲?”
傅清柳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信,手上无意识地握紧,几乎将其中的信笺捏碎。
颜信率兵回京,本该昨天进城,却万万没想到兆宁王景仲竟会横插一脚,在退回兆宁的路上又带着三万兵马陡然折返,硬是把颜信一行堵在了路上。
“怎么会这样!景仲不要命了么?”下意识地问了出口,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傅清柳站在那儿好久,终于将手中信笺送到了灯火前烧掉,转身走出门。
福来就守在门口,见他走出来,便连忙走进屋里取了披风追上:“公子,外面风大……”
“我到宁安宫去走走。”傅清柳随口应了,也不管福来的反应,径直往外走去。
福来本是要劝,却看到他脸上是鲜见的冰冷,便识趣地闭了嘴,紧跟在后头。
从景承宴被软禁起,傅清柳就再也没有踏入宁安宫半步,这时走来,守在宁安宫中的侍卫宫人都有些意外,却也没有阻拦。
景承宴似乎也听到了门外的异动,犹豫了很久才摸到门边,刚向往外探头看,就正撞上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傅清柳。
两个人都是一愣。
傅清柳先反应了过来,挥手示意福来带着一众宫人退下,回身掩上了门,才重新对上了景承宴的双眼。
“皇上……别来无恙?”
“清……柳……”景承宴花了很大力气才叫出声,他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温和无害,说话时也始终带着微笑,却又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傅清柳已经顾自走了进去,环顾着四周,最后笑笑道:“看来也没什么变化嘛。”
景承宴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傅清柳在桌子旁坐下,甚至毫不客气地翻了杯子倒了茶,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就阴沉了下去。
“清柳,他们都说,你背叛了朕。你要解释吗?”
傅清柳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这才转眼看想景承宴:“皇上以为呢?”
头脑中似有什么一下子绷断了,景承宴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着傅清柳的领子就往前拖:“为什么!”
傅清柳被他拖得差点跌倒在地,最后只狼狈地扶住桌子坐稳了,脸色却微微一变。
景承宴没有轻易放过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朕对你不够好么?朕不够宠你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傅清柳生生挨了那一巴掌,眼中却是没有一丝波澜,最后等景承宴停下来了,他才以手背拭去嘴角的血丝,勉强一笑,道:“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像狗一样活着。”
“谁敢把你当成狗?”景承宴下意识就问。
傅清柳愣了愣,看了景承宴好久,才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景承宴低吼。
“原来那竟是真心的……”傅清柳摇了摇头,笑容却没有敛去,即使是景承宴也能看到,那笑容中是浓浓的自嘲。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景承宴慢慢松开了手,看着傅清柳一边坐回去一边捂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咳嗽渐歇,傅清柳才低声道:“清柳谢皇上恩宠,只可惜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出宫,不是每月一日那种,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景承宴想都没想便道:“不可能!”
傅清柳一笑:“现在由不得你了。我不但想出宫,我还要跟子淮一起走。”
景承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凶狠,死死地盯着傅清柳,像是随时要冲上去将他吞噬。
“皇上再宠清柳,也不会答应吧?所以只能……对不住皇上了。”
“所以你就要夺朕的江山?”
傅清柳又是一笑:“我还要你的命。江山我不稀罕,我要的不过是陌子淮而已。”
“闭嘴!”景承宴突然大喝一声,看起来像是疯了似的,伸手就要掐傅清柳的脖子,“朕对你这么好,你不会这样对朕的……你不会的……”
傅清柳还坐在椅子上,虽然马上就反应过来,却是因为病弱躲闪不及,被景承宴死死掐住了脖子,脸色一下子就便得青白吓人。
“你不过是当我是条狗……”最后他只能挣扎着,一字一句地道,“你用鞭子抽我的时候……让我跪在碎瓷上的时候……有想过对我好么?”
景承宴张了张口,没有再说话,手上的力度也无意识地小了,傅清柳咬了咬牙,猛地往前一撞将他推开,踉跄着往门边跑了过去。
与此同时,掩上的门也被人推了开来,傅清柳心中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扶住了。
“啧,你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陵……尚悯。”傅清柳看着眼前的人,身上仅存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
陵尚悯没有回答,只是扫了一眼屋里,最后目光在景承宴身上停了半晌,便收了回来,半扶半抱地带着傅清柳往外走:“走吧。”
傅清柳没有挣扎,任他带着走出了好远,才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你心中有怨恨,要找小皇帝麻烦,不需要跟我解释。”陵尚悯的话很轻佻,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陵尚悯没有说话。
“景仲插手,你知道吧?”
“知道。”陵尚悯答。“但景仲人少,阻不了多久。”
“是颜信快,还是定恩侯快,最迟两天之内就有分晓。”傅清柳合了合眼,“陵尚悯,杀了他吧。”
陵尚悯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很久,才淡淡地道:“还没到最后一刻,不是么?杀了他,那小鬼登基终究是不够名正言顺。”
傅清柳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妥协:“一旦探得定恩侯比颜信来得早,就必须杀了他。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也足以让景仲失去任何起兵的借口。”
“好。”陵尚悯一笑,没有再反对。仰首极目,天远云碧,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七十七
回到雅园,身上的疲惫感就格外地明显起来,傅清柳拒绝了福来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对着满屋晦暗,就觉得精神更差了。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福来的声音响起,傅清柳转头去看,就看到他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奴才看公子脸色不太好,就擅自作主让厨房做了甜粥,公子先吃一点,然后吃药吧。”
傅清柳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福来便一脸高兴地走进屋里,将食盒中的甜粥取出来,盛好了送到傅清柳面前。
傅清柳温顺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了一会,又慢慢停下了动作。
“公子?”福来吓了一跳。“不合口味么?您想吃什么,奴才这就去让厨……”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了傅清柳的眼。
他不会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他只知道自己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自家公子的难过。
傅清柳垂下眼,声音里是满满的茫然:“福来,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福来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想了很久,最后才道:“公子不后悔就好。”
“是你心里话么?”傅清柳却像是铁了心要问出一个究竟。
福来又斟酌了很久,才终于细声道:“那个人不值得。”
傅清柳没有再说话。最后只是慢吞吞地将那碗甜粥吃完了,又皱着眉头把药喝下去,对福来挥了挥手。
福来将东西收拾好,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回头又看了傅清柳一眼,终于忍不住问:“要让子淮公子过来么?”
傅清柳愣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只是福来前脚刚跨出门去,他又开口道:“让他过来吧。”
福来应了,这才小心地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傅清柳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动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好象魂都已经不在了。直到一双手从背后轻拥住他,他才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回过头。
“在想什么?”陌子淮笑着问。
“想你。”
直白而没有一丝掩饰的回答让陌子淮心中一动,他干脆将傅清柳带到床边,抱小孩似的抱着他,最后在他鼻尖上亲了下:“想我什么?”
傅清柳的目光直到这时才落在他身上,好久才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陌子淮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可知道,明天一早,大军可到?”
傅清柳愕然地抬起了头,最后又笑了笑:“哦?是颜信,还是定恩侯?”
陌子淮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好久,才道:“若我成事,一定留你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傅清柳吻上了他的唇。
数日里难得一见的主动让陌子淮的心跳都快了起来,抱着傅清柳的手加大了力度,一边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的纠缠犹如一场没有休止的竞技,直吻得两人几近窒息,都没有停下来。
最后先败下阵来的是陌子淮,他微一用力将傅清柳推开,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眼前的人,最后又惩罚似地凑过去在傅清柳的唇上啃咬了一阵:“妖孽。”
傅清柳低低地笑出声来,脸上却是一抹病态的苍白,他张口喘息着,看起来比陌子淮还要不堪,似乎连话都说不出。
陌子淮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又顺势抚过他的额,最后半扶着他的头,又在他脸上印下细碎的吻。
傅清柳的喘息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就像是没受够教训一般,他的手抓着陌子淮的领口一扯,又重新堵上了陌子淮的唇。
“喂……”陌子淮有些无奈了,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抵不住怀中人的百般挑逗,只能断断续续地求饶,“你身体还没好全……安、安分点!”
“不。”傅清柳居然很清晰地拒绝了他。
那一声拒绝如叹息一般,腐骨销魂,陌子淮又往床里挪了半分,想将傅清柳推开。
傅清柳却是拼了命地要将他按在床上,一开始陌子淮还很认真地挣扎,但最后看他眉头都皱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身体不适还是心里不舒坦,便干脆半推半就地任他将自己压倒在床上。
“胡闹什么……”
只问了一句,陌子淮愣住了。因为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支着上半身压在他上方的人,此时正紧紧地闭着双眼,一贯清俊的脸已经有些扭曲了,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打在他脸上时,还带着炽人的滚烫。
“清……柳……”
“……做吧。”过了很久,傅清柳才开口,赤裸裸的话语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过了明天……过了明天……”
他说不下去。他不愿再去想明天。
不想再问这个人,若自己赢了,是不是愿意跟自己离开;不愿去想,若自己输了,还能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