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早从傅清柳的话里知道,颜信会领着大军从南境归来,恐怕大军抵京之日,就是章辰誉登基之时,所以他才如此迫切地想要利用景承宴的力量反击。
只是他不明白。
陌子庭一向仇视大景,跟他一样同样有过侵吞大景的野心,他本以为即使傅清柳的人跟陌子庭有约,颜信能领兵回京也必定是用了什么计谋,将萧伯仁留在南境以作牵制。但他万万料不到,萧伯仁会死。
南境如今究竟是怎样一个局面,陌子庭究竟跟傅清柳他们做了怎样的约定,才会让他们如此放心地放弃南境的防守?
怎么办。
景承宴还在不断地重复问着,他也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萧伯仁死了,即便有兵,也再无将帅,更何况这兵也已经握在别人手中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依靠颜信的家眷来要挟颜信倒戈?但一边是恩,一边是仇,傅清柳早就算计好了,陌子淮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颜信会帮自己。
更何况颜信的作用,相比起逼宫,更多的是震慑。
跟藩王联手?只怕到最后这江山易主,也不绝不会易到他的头上去。
还能怎么办?
陌子淮可以感觉到景承宴身上的颤抖,他却无法回答景承宴的问题,他看着景承宴眼中的绝望,就觉得好象在看着自己。
“会有办法的……”最后他终于低声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安慰的话。也许是为了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绝望之后,反而能够更轻易地去面对心中那些软弱的情感吧。
景承宴只要摇头:“萧将军死了,没办法了……”
看着景承宴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听着他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话,陌子淮却突然心中一动,顺势就将他搂入了怀里。
那一刻陌子淮可以分明地感觉到景承宴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守在一旁的福来惊讶的吸气声。
他笑了笑,没有放开手,反而低头凑到了景承宴的耳边,轻声道:“别怕,还没到绝路,还有办法的。”
景承宴的身体依旧微微地颤抖着,他听到陌子淮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在他耳边很轻地说了三个字。
他的眼一下子就瞪大了。
陌子淮这时已经放开了他,却依旧微笑着:“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死亡的阴影似乎随时都会笼罩下来,就如同登基前他所度过的每一天一样。然而这个时候,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爱上他的人,却跟他说“相信我”。
明明看起来就像是个谎言,景承宴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六十九
大景靖和五年冬,陌国三皇子陌子庭死里逃生,顺利登基为陌王,迅速与大景定下盟约,反攻焰族营寨,焰族受重创,开始了此后十五年的流亡历史。
与此同时,陌氏内乱暗起,大景乘势收复失地,终成了最后的赢家,只是大景朝中名将萧伯仁却因在战场上深入敌阵,后援不足,终死在了敌人乱刀之下,魂断南境。
一时间大景朝中虽为胜利而喜,却也隐隐带着一丝痛哀。
而另一面,朝廷之中却是暗涌渐凶。在章辰誉被下旨承认后的第二十三天,户部、礼部两部尚书连同一众官员上书,对章辰誉的身份提出了质疑。
“出生时没有金匮玉牒,终究是没那么名正言顺,这一质疑,只怕朝野上下又要掀起一番波澜了。”听完陵尚悯的话,傅清柳轻叹了口气。“兰芷身为慧妃,若皇上这皇位坐不住,兰尚书一家也不会好过,兰尚书本就是冒进之人,只要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他会出面很正常。”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挑拨?”
“我不知道。”傅清柳合了合眼,“我只希望是我猜错了。”
即使没有可能,他也还是会忍不住想到陌子淮。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算尽,却还是会担心下一刻那个人就使出让他防不胜防的手段来。
陵尚悯没有再在意,道:“大军一天未到,这局面就一天不能稳下来。看来,也只能杀到他们闭嘴了。”
他的话说得很随意,话里的肃杀之意却令傅清柳都觉得心中一寒,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找不到一丝血色。
陵尚悯很容易就看出来了,他笑了笑:“小皇帝本就有暴君之名,多这一份罪名,也没什么。”
傅清柳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先前的旨意是皇帝亲自下的,这时有人质疑,那就是蔑视君威,以景承宴的性格,就该杀到众人闭嘴为止。
陵尚悯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你身体怎么样?”
“也就这样吧,执笔写字总是可以的。”傅清柳淡淡地道。
能够模仿字迹的人未必只有他一人,但要模仿景承宴的笔迹,他是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个。
陵尚悯满意了,亲自铺了纸研了墨,这才扶着傅清柳走到桌子旁。
傅清柳没有给任何意见,甚至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依着陵尚悯所说的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只是越到后面,他就觉得手中的笔越重,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最后他忍不住停下了笔,压抑着咳嗽了起来。
陵尚悯伸手替他揉了揉后背,调笑道:“怎么,心软了?反正是他们自找的,死了也不可惜。何况,你手中冤魂又何止这些,现在才来心软,也未免太迟了吧。”
傅清柳没有回他的话,咳嗽得更厉害了,好半晌才勉强止住,犹自在微喘着气怔怔地看着眼前已经要成型的圣旨。他的脸上染着一抹异样的潮红,让他看起来脆弱中多了一分诱人。
最后他笑了:“你说得对。”
下笔便是数不清的人命,一笔一划都带着血,那些都是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孽债。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傅清柳气息紊乱地喘息着,胸前伤口传来的疼痛依旧清晰,好象被诅咒一般,这么多天来始终无法愈合。
“福来。”过了很久,他才低叫了一声。
那个小太监飞快地跑到床边:“公子,哪里不舒服么?”
傅清柳艰难地摇了摇头,又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想见陌子淮。”
福来对他半夜突然说要见陌子淮似乎非常惊讶,却还是机灵地走出去传了令,不一会,陌子淮就被人带到了傅清柳的床前。
他看起来分明是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衣服虽然穿戴整齐,脸色却十分难看。
傅清柳先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退下,最后才对陌子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床边:“坐这来。”
陌子淮本要拒绝,一抬头却看到黯淡的灯光中傅清柳那吓人的脸色,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傅清柳躺在床上,往他身边靠了靠,最后捏住他一片衣角,闭上了眼:“陪陪我吧。”
那亲密的姿态确实让陌子淮心动,只是坐在床边,他就很轻易地想起了那日陵尚悯同样在床边弯下腰时的情景,忍不住就道:“如今的清柳公子,还缺人陪?”
傅清柳听得出他在生气,却不知他气的是什么,只好道:“他们都不是你。”
陌子淮没有再说话了,傅清柳也一样,他只是靠在陌子淮身侧,闭着眼,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着了。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是夜的静谧,却又似是格外刻意的沉默。
终于,傅清柳像是受不住这沉默一般,开口道:“子淮,说说话吧。太静了。”
他这话也说得有些不伦不类,陌子淮却也没在意,只是低头看着他的模样,半晌才终于嫌弃地道:“难道宫中的都是庸医?怎么一个小小风寒,居然拖成这样。”
“我可以……把这当成你在关心我么?”傅清柳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喜悦。
陌子淮浑身一僵,最后才硬挤出两字:“随便。”
“我没事,御医说了,没什么大问题了,得养,养养就好了。”
话到了这里,又嘎然而止,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四周又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陌子淮听得出来,傅清柳的呼吸一直不稳,他忍了几次终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傅清柳的额,触手却不是想象中的热度,反而比平常人要显得更冰凉一些。
“很温暖……子淮的手。”傅清柳喃喃地道。
陌子淮一下子就把手收了回去,傅清柳却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闭着眼。
“总是做噩梦,很可怕。”
不知又过了多久,陌子淮才听到傅清柳的话,那话里的脆弱让他心里一紧。
“不要走,陪陪我吧。”
陌子淮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又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睡吧,我陪着你。”
七十
一夜无梦。
清晨醒过来时,傅清柳看着顶上纱帐,心里充斥着满满的不真实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所有种种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醒来后自己依旧是深宫中早被君王遗忘的人,过着平淡却闲适的日子,偶尔会想起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国的皇长子,曾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可是逐渐回笼的理智告诉他,那并不是梦。
过去的每一日都是真实发生的,他已经走在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上。
然而眼前种种却没有任何痕迹能够给他以真实的感觉。
依旧是过去那么多年不曾变更的宫院深处,依旧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的纱帐被褥,依旧是过去那么多年里努力忽略却终究无法抹去的空寂。
“子淮……”
他突然慌了起来,好象自己所认知得到的世界随时都会顷刻覆灭,那是一种直渗入心底的恐惧。
那个人并不在身旁,明明在入睡之前,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手放在自己的额上,能感受得到那只手所带来的温暖,那听到那个人确定的承诺。
那个人明明答应了自己说“我陪着你”,现在却不见了。
“子淮!”傅清柳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然而始终没有回应,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越发害怕了,即使心里不断地想要说服自己也许只是那个人食言离开了而已,却终究没办法再躺在床上。
他胡乱地掀开被子翻下了床,胸前的伤口一下子就痛了起来,他扶着床头站了好一会,才从那尖锐的疼痛中缓过气来。
脚上踩下去都是绵软无力的,他知道自己还没恢复到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步,也知道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而且格外愚蠢,但心中的执念仿佛在这时入了魔,只有找到那个人方能解脱。
他咬着牙,扶着桌椅跌跌撞撞地一路往门外走,被碰撞后掉下来的杯子砸出清脆的声响,他却完全听不到似的,近乎麻木地迈着步。
陌子淮捧着药从回廊拐角处转出来时,看到的正是傅清柳狼狈地扶着门边跨过门槛的模样。
“清柳!”眼看着傅清柳摇摇晃晃随时要倒下来的模样,陌子淮也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再顾不上手中的药碗,随手一扔便冲了上去。
傅清柳在听到他那一声时就已经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想转过头来望,最后却像是终究到达了极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了下去。
陌子淮跑得极快,在最后一瞬间把人稳稳揽入怀里后,意识才逐渐回归,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连其中的颤抖都来不及掩饰。
两个人都没有动,过了很久,陌子淮才脸色一沈,低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然而傅清柳没有回应他,只是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呻吟。
陌子淮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一边搂紧了傅清柳的腰,一边低头去看。
没想到这一看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只见傅清柳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血色,双眼也染上了一抹空茫,却依旧死死地咬着牙。而他的右手正揪着胸前的衣服,无论是衣服上还是他的手上,都已经被血染红了。
“清、清柳……”陌子淮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边叫着傅清柳的名字,一边轻拍了拍他的脸。
傅清柳快要合上的眼又微睁开一分,怔怔地看了陌子淮半晌,才迟缓地勾起唇朝他笑了笑。
“怎么回事?来人啊!”陌子淮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上,忍不住就大叫了起来,一边将傅清柳抱起来走进屋里,“你别吓我,振作点……”
听到他的话,傅清柳似乎又笑了笑,并没有挣扎,只是乖巧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没事。”
陌子淮听他的声音轻得只剩下气音,根本就无法冷静下来,一种极陌生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没,以至于他把傅清柳放到床上后,就慌乱得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躺在床上,傅清柳的状态却似乎好了一点,看着陌子淮在床边焦急地转圈,他眼中慢慢地浮起了一抹茫然,最后却笑了出来:“你急什么?若是嫌我死得慢,随便补一掌就够了……不然,现在怕是还死不了呢……”
“你闭嘴!”陌子淮正是心乱如麻,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就吼了一句。
傅清柳闭上了嘴,安静地躺着,眼中的茫然更明显了。
这时福来也已经听到声响跑了进来,一看到傅清柳的模样,就又连忙跑了出去,远远的陌子淮都还能听到他使唤人去传御医和给陵尚悯报信的声音。
禁不住又蹙起了眉头,陌子淮看着傅清柳胸前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好半晌才伸出手去解傅清柳的衣服。
傅清柳抓着衣服的手紧了紧,却没有放开。
“放手。”
“不……”
陌子淮脸色又沈了几分,干脆地扣住他的右手带开,一边飞快地解开了他的衣服。
衣服之下,露出来的是已经被血浸湿的白布,当中一块已经呈红褐色的,是离心脏很近的位置。
陌子淮的手无法自控地抖了一下。
事到如今,他自然已经明白,傅清柳的虚弱并不是因为什么风寒,而是因为这个伤。
只是这个伤是怎么造成的,究竟有多深,他却不敢去想象。
傅清柳的右手还被他紧紧地抓住,从掌心传来的是比常人要略低一些的温度,一旦仔细感受,就会觉得那种冰凉直透心底冷得让人颤抖。
傅清柳已经偏过头闭上了眼,像是不想再跟他对视。
陌子淮迟疑了半晌,才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绑在伤口上的布条。
轻微的摩擦和布条离开伤口的拉扯让傅清柳的脸又白了几分,陌子淮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和紧蹙的眉头,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痛了起来。
伤口很快就暴露在目光之下,细而长,看起来像是被匕首短剑一类所伤,而且伤得不浅。现在看起来已经要结痂了,沾着药,又不断地有血渗出,看起来格外狰狞。
陌子淮吸了口冷气,好久才颤声问:“痛么?”
“痛。不是伤口,是心。”
傅清柳笑了,他没有睁眼,语气里是淡淡的难过:“我没想过你会希望我死。”
七十一
傅清柳的话让陌子淮大吃一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什么意思?”
他的举动让傅清柳都有些意外了,陌子淮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毫不知情,以至于有一瞬间傅清柳都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失血的虚弱让他无法再细想其中的因由,最后他只好放弃地叹了口气,反问:“是你让人来杀我的,不是么?”
陌子淮的脸色却更难看了:“把话说清楚!”
傅清柳沉默了一阵,才终于张了张口。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福来就带着御医急匆匆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