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藏春——尘色
尘色  发于:2013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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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子淮看着他笑吟吟地退出了殿门,景承宴的身体也已经靠了上来,这一次陌子淮没有推开,因为他不能。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四下很静,细碎的吟哦有如春草,在偌大的宫殿中一点点蔓延开去。

“公子……昨天……”

桐见小心翼翼地开口,被陌子淮淡淡地扫了一眼,不敢再说。

陌子淮在景承宴宫中留了一宿,景承宴为此还罢了早朝,直到快正午了陌子淮才独自回来,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特别。

桐见担心自家公子受辱了憋在心里难受,要问又不敢问出口,最后只能抑着一身杀气,站在那儿不说话。

那种强烈得让人战栗的杀气陌子淮自然也能感受得到。他转过身,双手交握:“景承宴答应了派兵,由萧伯仁挂帅。”

桐见微张了眼:“他……是您提议的么?”

“不,是他自己提的。”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会不会有诈?”

陌子淮笑了:“若我说,这当中有人插手呢?”

桐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傅清柳?”

“不,陵尚悯。”

“这个人……不是皇上的亲舅舅么?为什么他要插手?”

“是啊,为什么呢。”陌子淮悠悠接口,脸上多了一抹沉思。

桐见没有贸然回话。

“桐见,你说清柳和陵尚悯,有什么共同利益呢?”

桐见抬起头,显得很惊讶,想了一会:“桐见愚钝,想不出来。公子是觉得他们是串通在一起的么?”

陌子淮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半晌才道:“倒是这一次,算是帮了个大忙。可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桐见马上去查。”

陌子淮点了点头,似乎想交代点什么,最后却又作罢。

桐见斟酌半晌,才转了话题:“近日宫中出了几起离奇的命案,后宫中人心惶惶,公子觉得,我们是旁观还是……”

“离奇命案?”

“是。到今日为止已经死了四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女官和太监,前夜还好好的,第二天清晨就被人发现暴毙在偏僻殿院之中,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仵作验尸说都是中毒死的。”

陌子淮蹙眉听着,等桐见停下来,才问:“这些人有什么共通点么?”

“没有,他们伺候过的宫院、所司职责、出身各异,似乎也并不相识。”

陌子淮又想了一会,最后挥了挥手:“罢了,后宫中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我们也不必事事掺和,你留个心眼就是了。”

桐见点头应了,陌子淮似乎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才道:“清柳的事……你也暂时不必查得太紧。”

“公子?”桐见吓了一跳。

陌子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道:“他说他不会对我不利,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公子,心慈手软只会让对手抢了先机……”

“我的对手不是他。”陌子淮冷笑一声,“他配么?”

就算不听话了,会咬人了,也不过是一条狗。

只是隐约的,心中又还是因为桐见的话而生出了一丝不安来,让陌子淮觉得烦躁不堪。

再见到傅清柳,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

景承宴又把陌子淮留在自己宫中一夜,直到上朝时,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放回去。

陌子淮不喜欢宫娥太监一脸小心地跟在后头,只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往雅园方向走。

那时还早,天色都尚未白透,四下带着清晨的宁静,人影罕见。

傅清柳却居然穿戴整齐地迎面走来,目光相触时,他显得很惊讶。

陌子淮先停下了脚步,沉着脸不说话。

傅清柳迟疑了片刻,便笑着迎了上来:“刚从皇上那儿回来?”

“是又如何?”

话被生生掐住了,傅清柳也不在意,只是微垂了眼:“这样啊……皇上他……”

陌子淮没有让他说下去:“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

傅清柳的脸色似乎一白,片刻后却笑了起来:“那是皇上所希望的。”

陌子淮眉头微皱,最后哼了一声,又往前迈步。

傅清柳垂眼浅笑,转过身往回走,与他并肩而行。

“你跟着我做什么?”如此走了一会,陌子淮终于忍不住开口。

傅清柳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垂下眼去。

那种坦率的愤怒和拿捏得刚好的莽撞看起来就像真的是随心而发,可他不想回应。

陌子淮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了,便干脆停了下来:“你究竟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清柳却突然抬眼看向着另一个方向,陌子淮也马上闭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嬷嬷,一脸迷茫地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二十一

那老嬷嬷一直往前走还一边回头望,像是根本没发现两人,走着走着眼看就要撞上去了。

傅清柳终于笑道:“不知是什么有趣的东西,让嬷嬷如此神魂颠倒?”

那老嬷嬷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行了个礼:“老奴有罪,老奴给子淮少爷、清柳公子请安。”

陌子淮不觉挑了挑眉。

这老嬷嬷虽然告罪请安,但显然还是心不在焉,在话里下意识地用上了旧时的称呼都没发现。

他以质子身份入宫,景承宴将他安置在雅园,以后宫中的“公子雅人”待之,宫中的人都识趣地称他一声“子淮公子”,自然再没有人以其他称呼唤他。

可在他幼年时,却也曾入宫做太子伴读,那时他为世子,身份尊贵,宫人却大多叫他“少爷”的。

傅清柳似乎也听出了这微妙的不同,抱了手站在那儿只笑不语。

那老嬷嬷见二人都不说话,心中才生了害怕,扑通一声跪道:“老奴该死,两位主子饶命!”

傅清柳笑意更深了,却只是不说话,陌子淮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去扶那老嬷嬷:“没人要怪罪你,只是刚才听到你的称呼,觉得有些意外罢了。”

那老嬷嬷愣了一下,这才彻底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顺着陌子淮的动作站起来:“老奴年纪大了,总念着旧时的叫法,请公子恕罪。”

见她既然提起往事,陌子淮也忍不住问:“你是……”

“老奴刘氏,从前曾在先太子宫中伺候,那时有幸见过您……”

“我想起来了。”陌子淮似乎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刘嬷嬷,我记得你本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后来调到太子那儿去。小时候我们挨了罚,被关起来,都是嬷嬷偷偷给我们送吃的,还会特意挑我喜欢的……”

“公子……”刘嬷嬷却很是不安,“这些旧事,是老奴不该提。”

陌子淮问:“为什么?”

傅清柳在旁边终于笑出声来了:“子淮公子直率,不在意这些忌讳,看都把刘嬷嬷给吓着了。”

陌子淮看了他一眼,像是这才意识到在当今天子眼皮下先太子就是个忌讳,迟疑了一下却也只是哼笑了一声,转了话题问:“嬷嬷如今在哪一宫伺候着?”

刘嬷嬷脸上笑容微微一僵,最后道:“老奴年纪大了,在主子身旁伺候怕不够利索,所以调到了御膳房打个下手。”

“那也是个好差事。”

陌子淮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从前太子身边伺候的奴才,太子一死,景承宴自然不会让他们过得舒坦,调配到御膳房,大概也是干些最低下的杂活。

只是对于遭受党争牵连的奴才来说,远离后宫是非,也未尝不是个好差事。

刘嬷嬷听出他话中安慰之意,便笑了笑:“您说得是。”

话倒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好说了,虽说记得,但毕竟只是个奴才,记忆中也只有极模糊的印象,陌子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转眼间却看到傅清柳一直站在旁边,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对两人的对话十分感兴趣,陌子淮心中一动,指着他问刘嬷嬷:“嬷嬷在宫中时日长,可有见过小时候的清柳公子?”

刘嬷嬷转头看了傅清柳一眼,见他浅浅地笑着似乎一点都不生气,便也放心了下来,笑道:“自然是见过的。清柳公子自小就长得招人,只要看一眼,就忘不掉了。”

“哦?真让人想看……”

傅清柳目光一晃,又笑着掩饰过去。倒是刘嬷嬷先开了口:“您小时也见过的,那时您跟皇上可喜欢清柳公子了。”老嬷嬷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您一直嚷着要清柳公子做您的新娘,皇上那时甚至还为了清柳公子不肯吃饭呢。”

陌子淮瞪大了眼一副惊讶的模样:“是这样么?”

“是的,那时宫里可都闹得人仰马翻的……”

傅清柳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已经有些空茫了。

那年他八岁,父亲获罪抄家,他跟着家中女眷入宫,本是要净身的。

可是入宫那天,他被年迈的太监拉着手走过长长的宫道时,遇到了那时京中最尊贵耀眼的少年子弟。

十四五岁尚未长开,却已经看到俊朗轮廓和眉间英气的陌子淮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脸,跟他说:“你好漂亮!以后做我的新娘子好么?”

他涨红了脸,还未回过神来,一般年纪的七皇子景承宴就已经走上来拦在陌子淮前面,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宣告:“这个人我要了。”

那时真是在宫中闹了个人仰马翻。两个小主子在赌气,景承宴更是要死要活的,先帝宠他,大概又念着景承宴到底不是太子,不忍心爱的儿子难过折腾,终究是下了正式的圣旨,把傅清柳赐给了景承宴。

那些事记在宫中老人的记忆里,记在傅清柳的心上。只是当年为他赌气的少年,都不记得了。

“清柳公子?”

见他一直沉默,到最后连笑容都敛去了,刘嬷嬷低唤了一声,原本因为说起旧事而放松,这时又不禁紧张了起来。

傅清柳回过神,自然地一笑:“听嬷嬷说起小时候的事,想得出神了。”

刘嬷嬷也跟着笑了起来,接着道:“那时候子淮公子跟皇上,是宫中有名的冤家,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比,清柳公子被夹在中间,怕也记得深刻吧。”

傅清柳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陌子淮似乎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说冤家呢,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争口气罢了。”

“戏文里都爱说冤家到头来结亲家,依清柳看,这‘冤家’二字用得妙。”

陌子淮脸色微沈,最后终究没有回应,只是转头问刘嬷嬷:“刚才见嬷嬷从那边过来一脸茫然的,是出了什么事么?”

刘嬷嬷脸上的笑容一僵,半晌才道:“那边东暖阁昨夜里出了命案,老奴……”

见她似乎说不下去,傅清柳笑着替她接了话:“近来宫中频繁出命案,也难怪嬷嬷不安。”

刘嬷嬷感激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是啊……这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水落石出。那些死掉的人……”

傅清柳随口接了一句:“怎么?难道嬷嬷认识……”

“没有!怎、怎么会认识呢!”刘嬷嬷慌忙赔笑着摇头。

傅清柳看了她一眼,笑容依旧,陌子淮却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只是细看起来,又无迹可寻。

下意识地,他也看了刘嬷嬷一眼,却见刘嬷嬷的那一点慌张也已经不见了,还是笑呵呵的,好象刚才她与傅清柳的对话只是随意为之,没有任何特别。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下来,最后是刘嬷嬷先开了口:“时候也不早了,老奴要回御膳房做事了,两位主子慢走。”

傅清柳笑着应了:“好,路上小心。”

陌子淮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天边微亮时,桐见听到房间里传出了声响。他一边交代宫娥各色物事,一边推门而入,就看到陌子淮已经起来了。

他走过去替主子披上外衣:“公子今天醒得好早。”

“这几天太闷热,整个人都不得安宁,睡不沈。”陌子淮随口应了,接过桐见逐一递上的东西梳洗。

“昨天晚上又出了命案,死的是御膳房里的老嬷嬷。”

陌子淮拿着巾帕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恢复,直到早饭吃完了,他才道:“我们去凑个热闹吧。”

在御膳房出入,一般是要有腰牌,经内务监记录的。

只是这时御膳房里里外外都是人,陌子淮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便进去了。

一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有人匆匆地迎了上来,在陌子淮脸上亲了一下,很愉悦地叫他的名:“子淮。”

陌子淮皱着眉头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当今天子,周围的目光已经聚拢了过来,他也只好敷衍地行礼请安。

倒是景承宴似乎格外地开心,拉过他往里走,一边道:“你怎么过来了?”

陌子淮面无表情地道:“听说宫里接连出了命案,子淮心中不安,便过来瞧瞧。”

“也不知是哪个贼子,借了狗胆在宫中行凶。不过死的都只是奴才,你也不必惊慌,万事有朕在呢。”

“谢皇上安慰。”陌子淮随口应着,看到一个储藏用的小屋门前堵满了人,想来便是命案所在,便忍不住往那边走了几步,一边探头。

景承宴跟在他旁边,犹自喋喋不休地道:“死的就是个老嬷嬷,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他的声音,堵在那儿的人已经识趣地退到两旁让出道来,陌子淮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进去。

只见一屋子的杂货间停着一具尸首,白布不知被谁掀开了,那带着灰白死气的,竟就是前一日在宫道上还对着他笑,唤他“子淮少爷”的面容。

缠绕了一夜不去的不安终究成真,陌子淮深吸了口气,顺着尸首往旁边看去,便看到站在一旁正跟仵作说着话的傅清柳。

脸色稍显苍白,眼中却是一片漠然,就好像跟躺在地上的老嬷嬷从不相识,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也只如无情的天子那般,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

陌子淮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起来。

二十二

几乎同一时间,站在远处的傅清柳也像是被什么触动了,闭了嘴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陌子淮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傅清柳微微一笑,点头为礼。

陌子淮愣了一下,便听到景承宴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是后宫里出事,让舅舅进宫来查也不合适,女人们也不敢沾这种事,朕就让清柳负责看看。”

陌子淮随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傅清柳却定定地望了他一阵,才回过头去,之后便一直低着眼,看不出情绪。

陌子淮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难过,心寒,警惕,敌意……也许还有对自己的愤怒。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对傅清柳这个人生出一丝防范。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个人握在手中,而这个人其实已经远非他所认识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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