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怀阳被谪去了岭南。凌珣对这两年的事情,只用了一句诗概括——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温文有礼笑容怡人的怀礼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眉宇间带了点似是永远也抹不平的愁。即使对着凌珣,笑容也是淡淡的,他不再展颜。
从前和凌珣贴错了门神般、一见面就吵一接触就揍的岳骁也变了。不,其实在讨厌凌珣这一点上他一点没变。只是小时候他用拳头和语言来表达对凌珣的厌恶,长大后,他改用了冷漠和无视。而后者,更伤人。凌珣在怀阳走后一年,才终于明白岳骁真的非常讨厌他,讨厌到,再也不想见到他。因为一年前,岳骁离开了书院,放弃了近在眼前的科考和功名,进了京军三千营,当了一名小小的骑兵。公孙夫子曾说过,书院中若有一人能与凌珣相提并论,便是只有岳骁一人。可岳骁却头也不回的走了,异常坚决。
也是,都两年过去了,那人的变化怎会不大?比从前更高了,才十五的年纪,已经可以与他大哥比肩。还有外貌,即使凌珣再怎么觉得岳骁讨厌碍眼,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确实英俊非凡。剑眉星目神明爽朗,体态硕长容止可观,若是在那朱雀大街上一站,定能迷晕许多女子。听说,前几天兵部和三千营那几个老家伙为了争岳骁当自己家的未来女婿而大打出手,这件事传到皇上耳朵里,还罚了那几个老家伙三个月的俸禄,理由是有损皇家之威。
凌珣扯着嘴角淡嘲,想必即使是皇上,也想招了那岳骁做东床快婿吧?不再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凌珣转身出门。今日惠王约了他游湖,可不能迟到。
这两年里,儿时玩伴都和他疏远了,唯独惠王和他亲近了不少。一两年前,他和岳骁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即使后来岳骁进了军营,两家的交往也因为凌珏和岳兰舒的婚事越走越近,他和岳骁却变得比一个陌生人还不如。凌珣不是没有主动去打破这令人难受的僵局,只是每每他一开口,岳骁就冷着脸走开,看也不愿看他一眼。打那以后,凌珣只要知道岳骁在附近,他能笑多大声就笑多大声,嘴角几乎要列到耳后跟去。似乎要告诉岳骁,其实他也不在乎!可是,无论凌珣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也无法忽略一直空荡荡的心里,有点痛。而就在这时候,惠王对他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温柔,还有关心,让他想起了那天醉酒曾梦见的那个岳骁。然后,他不再拒绝惠王的好意,偶尔还会和他一起出去游玩。
——就如今天。
虽然已至春末,但湖上泛舟的人却不少。凌珣趴在船舱内的窗沿往外看,偌大的镜湖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小船坊,传出各色丝竹声。不远处有一家船舫上传来软软的昆曲,听的人脑袋疼。湖畔的柳絮漫天飞舞,无丝毫美感。凌珣忽然兴致缺缺,有些后悔答应惠王出来了。
“小珣,在看什么?”惠王举着酒杯走过来,在凌珣身后弯下腰,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往外看,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喷洒过他的耳垂,声音有些慵懒。
凌珣微微皱眉,他已经趴在窗台上了,往后退的话又等于直接投怀送抱,便不动声色地说:“没什么,不过是船里有些闷,想出去船板上透透气。”
朱怀德轻笑一声,退了开来,看着凌珣站起来后,说:“早知今日游湖的人这么多,就选晚上来了。”
刚要出船舱的凌珣一愣,道:“晚上游湖?黑漆漆的有什么可看的?”
“哼哼,”惠王轻笑两声,上前拉着他一边走出船舱一边笑道:“下次跟我出来看一看不就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了?”
凌珣耸耸肩,虽说和惠王走的近了,却还是弄不明白这位大明的王爷经常在想些什么。而且今天他的举动也太奇怪了,甚至是有些唐突。前几次外出,他明明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很少有今天这般——轻佻的样子出现。难道是喝了酒?
凌珣一边猜测着一边跟着惠王上了甲板,抬头望去,却忽然一震。朱怀德感觉到了凌珣的僵硬,关切地问道:“小珣,怎么了?不舒服?”
凌珣连忙把视线收回来,脸色难看地拉着惠王去了另一边,说:“嗯,有些难受。”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哥哥竟然和一名陌生女子私会?!即使刚才那艘船离他很远,即使那个男子头戴兜帽看不清模样,但那是他朝夕相处血同一脉的哥哥,就凭一个影子他也能认的出来!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子,绝不是兰舒姐姐!蓦地,凌珣想起两年前凌珏成人礼上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你的嫂嫂另有其人,你会责怪哥哥吗?”
朱怀德见凌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里担心之余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吩咐船夫上岸,亲自送了凌珣回家。
而凌珣不知道的是,那天泛湖的人,除了他和凌珏,还有岳骁。他既看见了与朱怀德双手交握的凌珣,也看见了与陌生女子亲密相偎的凌珏。只是,他把什么都忍了下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转了个身继续和军营里的弟兄们推杯换盏。
岳骁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今日他喝的有些多了,推开了来搀扶的下人,独自晃晃悠悠的回屋。涨疼的脑袋一直闪现过凌珣的脸,还有他与惠王交握的双手。经过花园的走廊处,岳骁一拳砸在了柱子上。
喘着粗气跌坐在凭栏,岳骁失神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凌珣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懂惠王的用意?想到惠王看着凌珣的眼神,岳骁恨不能把那双眼睛给挖了!自己一直保护着、舍不得伤害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拱手让人?可是,若真的鲁莽行事而伤害了凌珣的话,他们就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心里不断有两道声音在撕扯着岳骁的理智,一个在叫嚣着宁愿自己亲自拉着他下地狱,也不愿看着别人得到他。一个在苦苦劝慰,如果你这么做了,凌珣会恨你一辈子。
岳骁痛苦的抱着头,低吼了一声“闭嘴”,忽的耳边滑过一丝细微的“梭梭”声。岳骁猛地抬头,警惕地观望着四周,已经从军一年的他早已练就耳听八方的本事。
岳骁一动不动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等了一会。花园里,那道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梭梭”再次响起!岳骁出手如电,眨眼间便已闪身到自己的右后方,一把掐住了那鬼鬼祟祟的身影。
“何方毛贼!胆敢来犯将军府!”岳骁虽然未满十五,可从小就练武的他臂力大的惊人,单手便把半夜潜入将军府的人擒住。那人被捏住了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地挣扎着拍打岳骁的手,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声音有些耳熟,岳骁心中一动,就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失声叫道:“姐姐?!”
“嗯!”岳兰舒也顾不上痛不痛苦了,赶紧伸手捂紧了岳骁的嘴,一双杏眼因为惊吓而瞪得大大的。岳骁早在看清来人时就放开了她,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经过这里,便赶紧拽着岳兰舒跑回房了。
把岳兰舒推进自己的房间,岳骁关上了门,脸色铁青地看着岳兰舒。
岳兰舒则惊魂不定的摸着自己的脖子,小声埋怨道:“你刚才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差点被你害死!”
“你去哪里了。”岳骁沉声问,眼中泛着冷冷的光。
岳兰舒一窒,眼珠子转了两转,打着哈哈道:“你又去哪里了?怎么,许你晚归就不许我晚归?看你一身的酒臭味,不是跟三千营那些臭男人上青楼妓馆去了吧?”
岳骁没有理会岳兰舒,转身就要去开门,便说:“你不说没关系,如果让爹娘看到你这身打扮,他们自然会有办法让你说。”
“诶诶诶!”岳兰舒赶紧跳起来拉住了岳骁,一边讨好一边求饶道:“我的好弟弟,当姐姐求求你成不?别把家里人招来,你要问什么我说就是。”
岳骁冷着脸坐下,看着岳兰舒那一身男子的装扮,道:“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嘻嘻~”一身男子装扮的岳兰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扯了扯衣摆道:“好看吗?我在你的衣箱里找的,好像是你前年的衣服了,虽然穿在我身上有点大,不过最合身就是这一件了!”
岳骁抽了抽嘴角,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岳兰舒这么穿,确实很好看。比男子多了几分柔媚,比女子少了几分忸捏,英姿飒爽,更吸引人眼球。
“去哪里了,跟谁去。”岳骁虽然心里在称赞自己的姐姐比之其他的千金大小姐更好看几分,可嘴上却仍是冷冷地质问着,因为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为了印证岳骁的预感,只见岳兰舒也不装可怜了,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凶模凶样地道:“怎么,你这是要审你的姐姐了?”
岳骁抬眼看着表情有些负气的岳兰舒,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不想在事情无法可挽回之前,放任你这么下去。姐姐,你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有什么错?!”岳兰舒忽然拔高了声音冷冷道,“我根本不爱凌珏,不想嫁给他,我错了吗?”
岳骁愣愣的看着岳兰舒,艰涩地冒出一句:“可是,你和他从小就订了亲的……”
“订了亲又如何?”岳兰舒平静了,低缓的声音有些哀伤,“这亲是爹娘定下的,不是我,他们根本没给我选择的机会。骁儿,我爱他,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
“他是谁?”岳骁涩声问。
“爹爹身边的副将,滕文。”岳兰舒想起自己的爱人,脸上散去了忧伤,甜甜的笑着。
滕文?岳骁想了想,才终于记起来,这人是谁。那是一个沉默寡言到有些木讷的男子,三年前才得到爹爹的赏识提拔成了副将。姐姐竟然会看上那样无趣的人?
岳兰舒看出了岳骁的心思,淡淡一笑,道:“滕文知道我早已订了亲,老实巴交的他怎敢把心思动到我头上来,就算真的动了他也不敢说。是我先撩拨他的,原本只是个小玩笑,单纯只是想看看他为我脸红无措的样子。可是到后来,我也不知怎的,就真的动了心。我对他说,若你真的是个男人,就对我爹爹说清楚,无论结果如何,我这辈子认定了你就会跟你一辈子。今天和他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你永远想象不到,像他那样一个男人,苦了自己多久才爬到这个位置上。可是他却跟我说,为了我,他可以放弃一切。他说,如果爹娘不答应,便带我离开,浪迹天涯也好,做个普通人家也好,他都要和我过完这一辈子。”岳兰舒的笑容里,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岳骁看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但他知道,一定有羡慕。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如果你要告诉爹娘和哥哥们,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恨你怨你,毕竟是我坏了礼法在先。其实我更希望爹娘都知道,因为我不想再和他躲躲藏藏了。”说完,岳兰舒起了身,缓缓走到门边又停下了脚步,垂着眼低声道:“骁儿,你还不懂爱,所以不会明白相爱却不能见光的那种痛苦。”
岳兰舒打开了门,慢慢消失在月色下。
岳骁低着头,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凌珏回到自己房中,掌了灯后才吓了一大跳,放下手中的火折子,然后一巴掌拍在了凌珣的脑袋上,笑骂:“你这小子不回自己的院子,到哥哥的房里睡觉来了?”
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凌珣被拍醒了,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看到凌珣脸上因为趴着睡而压出来的红印子,凌珏一边笑着坐下一边给他揉脸,道:“怎么特地来这里等哥哥了?没银子花了?还是又看上什么新奇玩意儿想要?”凌珏在去年就在凌伯韬的举荐下入朝为官,成了通政司左参议,有了俸禄后凌珣就经常缠着他要这要那。凌珏疼这个唯一的弟弟,总是事事由着他。
凌珣揉了会眼睛,终于清醒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去把门关好,然后凑近凌珏耳边小声道:“哥哥,今天与你去游湖的那个女子是谁?”
凌珏眼中闪过微光,继而隐去脸上的情绪,微微一笑道:“珣儿是听了什么谣言么?”
凌珣咬牙,低声道:“如果已经谣言四起了,哥哥你还能安然的坐在这儿?今日我也在镜湖游玩,我亲眼看见了!”
凌珏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抬眼看着一脸质问的凌珣,语气有些冷硬道:“那有如何?我与青瑶相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青瑶?那女子叫青瑶?”凌珣有些着急,拉着凌珏的手道:“哥哥,就算你爱这个女子,可你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她如此亲密!你和兰舒姐姐的婚事就在三个月后,这三个月无论如何你也要忍一忍,等兰舒姐姐进了门,你再纳了这个青瑶为妾即可。不然,不但伤了岳家的面子,以后更让兰舒姐姐抬不起头来做人!”未婚夫还未成亲便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让自尊心极强的岳兰舒以后怎么自处?
“我不会忍。”凌珏沉声道,看着凌珣目光坚定,“三个月后我也不会娶兰舒,我这辈子,只认定青瑶一人。只有她,才是我名正言顺的妻。”
“哥哥!”凌珣惊诧的看着凌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凌珏道,“兰舒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什么?”凌珣又是一吓,什么叫“兰舒也知道”?
“早在两年前我就兰舒说清楚了,兰舒也根本不在意。我们俩人,可以做朋友,可以做兄妹,却永远不可能是夫妻。若不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爹娘说清楚,青瑶去年就已经成了你的嫂嫂。”凌珏淡淡道。
凌珣已经被吓蒙了,跌坐在凳子上,轻声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凌珏看了凌珣一眼,叹了口气,才道:“她,是老师的独生女儿。”凌珣知道凌珏口中的“老师”是他的启蒙恩师顾先生,五年前他便患了恶疾去世了。
故事很简单,恩师逝世,除了一间祖屋和几亩薄地,还有数不清的书籍,便什么也没有留下给女儿。师母也死得早,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当然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和欺负。凌珏怜惜这个比自己弟弟大一岁的女子,便时常明里暗里帮衬着,帮着帮着,俩人便有了感情。顾青瑶知道凌珏有婚约,她也曾拒绝过挣扎过,最后却输给了凌珏的深情与自己的心。俩人便这么在一起了,但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不逾矩。在顾青瑶的请求下,凌珏一直藏着掖着,若不是今日他硬拉着顾青瑶去游湖,也不会被凌珣发现了。
“那,你们该怎么办?”凌珣听完,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就算岳兰舒知道哥哥和青瑶的事情愿意成全,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自己根本做不得主。
“怎么办?能怎么办,我们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不过是相爱在一起罢了,找个日子把事情坦白了就成。”凌珏笑着捏了捏凌珣的脸,又说:“就算爹娘不同意,死活要押着我跟兰舒成亲,那我便效仿相如文君,和青瑶远走高飞。到时候,珣儿可要帮帮哥哥。”
凌珣一震,抬头凝视了凌珏良久,久到凌珏差点就要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时候,就听见他嚅嗫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一定会帮哥哥的。”
凌珏一怔,继而温柔的笑了开来,轻声道:“算哥哥没有白疼你。”
凌珣从凌珏那出来,一直处于神游的状态。他在想,若是哥哥悔婚甚至带着青瑶私奔,岳骁会怎么样?
没错,是岳骁会怎么样。无论岳兰舒是怎么想的,首先她算是被抛弃的那一方,以岳骁的脾性自己的亲姐被欺负了,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凌珣扯着嘴角苦笑,岳骁一定会更讨厌他,说不定那冷漠的眼神从此就变成了仇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