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陌杨知道,江韶矽是为了谁。
并且,从来都是为了同一个人,不曾改变过。
从口袋中掏出一件小小的贴身的物品,他放进了江韶矽的手掌中,并且将之握成了拳,他说:“这个,你戴着。当初你拒绝了它,可它一直是留给你的。”
二哥走在晨光中,江韶矽望着慢慢摊开的手掌,是那枚银白色的戒指。
119、内情
江韶年正在司令部里和人谈事情,瞧见唐小五把江韶矽给带了回来,倒也没说什么,极为淡然的吩咐身旁的卫兵:“去楼上给阮五少爷找间房,好好招待。”
江韶矽瞅了瞅亲哥哥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他不禁腹诽,我为了你留下来,你倒好,一句话打发了,招待个屁,我来司令部不是为了来让你的兵招待我的!
一直等到午饭结束,江韶矽在房中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百无聊赖的问立在一旁的士兵:“你们江团干什么去了?”
“团座在楼下开会。”
江韶矽撇了撇嘴,心道,开什么会,日本人都满街杀人了,你们一帮人除了瞎嚷嚷还会做些什么!
他闲得发慌发闷,只得睡觉,打发了士兵离开,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结果眼还没闭上呢,门就被推开了。
江韶矽抬眼一瞧是江韶年,立刻窜了起来就要发火:“你把我扔在这里大半天了……”
话音未落,他被江韶年一把搂进怀中,江韶矽安静了,江韶年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口气也柔软了许多,十分乖巧的说道:“哥,我不走了,我回来了。”
江韶年狠狠的嗅了嗅江韶矽颈间的味道,张嘴在弟弟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你真是不听话……以后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你别后悔。到时候责怪了我,我可不认账的。”
江韶矽吃吃的笑了:“当然要责怪,江大团长手握兵权,有人有枪,若是连自家弟弟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江韶年抬起头来望着江韶矽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似有一份极淡的苦愁:“傻瓜。”
江韶矽调皮的在哥哥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笑嘻嘻问道:“那天下第一号大傻瓜问你,吃饭了么,饿不饿?”
江韶年叹了口气,紧接着忽然伸手揽住对方的腰身,把人直接扛在了肩膀上,在弟弟的叽哇乱叫中,狠狠给了这小东西的屁股一巴掌:“先不管胃的问题,你知道怎么喂饱我,走!床上干活儿去!”
两日后,上海方面传来了噩耗,胡万七在去上海的路上出了事,护送队被日军劫散,而胡万七本人在动乱中不知所踪,有人说司令被军刀大卸八块死无全尸,有人说司令趁乱逃走了,有人说司令其实早就抵达了上海,为掩耳目,让人放出不实消息迷惑外界,甚至更有人言之凿凿的声称司令根本没有去上海,出事的是他的替身。
面对众口纷纭的传言,江韶年显得出奇的平静,司令部上下早就慌了神,他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韩苏作为留守的人员之一,在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众人更是视他为主心骨,胡万七的消息一经传出,军中上下把目光对准了韩苏,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透出胡万七的授意。
江韶年一开始以为这是胡万七的障眼法,韩苏一定知道内幕。却未料到,他派去上海的眼线很快回了消息,胡万七确实不见了,并且韩苏派去的其中一批护送队被日本人打散实属千真万确。
接到线报之后,江韶年沉默了,他坐车去司令部途中路过沈琴维的住宅,宅子早就人去楼空,沈琴维洗白很彻底,从一个大汉奸的形象一跃变成爱国人士,远走天津投靠了其他组织。江韶年让司机把车停在沈宅门口,他下车转悠了一圈,从雕花镂刻的铸铁大门往里看,花坛中的花草纷杂凌乱,果然久未打理,公馆前的喷泉池子早已干涸,隐隐约约还能瞧见水管子上的铁锈。江韶年个头高,伸长了脖子窥探别人的家宅,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扶住了大门,低头一瞧,满手灰尘,这大门也是灰扑扑的,江韶年嫌弃的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他在沈宅门口转悠了片刻,心中寻思着,沈琴维已经跑了,为何韩苏依旧那么冷静,当初不是好得要死要活的么,难不成二人只是玩乐,不当真的,散就散了?
这天晚上,司令部临时召开了紧急会议,缘由很简单,胡万七手下的两名老将临时起意,带兵要跑,结果人还没有出郊区,就被日本人给劫了。直木青行很不给面子,将二人的脑袋砍了扔在司令部大门口,同时又在城内拉起了警戒线。
“韩参谋长,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如实相告么,司令他到底怎么样了!”
早就有人沉不住气,拍案而起质问韩苏。江韶年冷眼瞧着众人对韩苏龇牙咧嘴的模样,淡漠的抽着烟。没人敢这么跟他拍桌子,因为旁人知道他的性子冲动,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这节骨眼儿上,保命要紧。
“军令在前,恕在下不能相告。”
此言一出,一众人等登时大动肝火,胡万七把他们丢在卢京城待命,而日本人又打算把他们困死在城中,如今小鬼子翻了脸,司令倒不吭不哈的消失了,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难确实来了,飞却是没地方飞了。
江韶年狐疑的望了望韩苏,默默掐灭了烟头,在一片吵杂中起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司机突然很警惕的说道:“团座,有人跟踪我们。”
江韶年没有回头,他从车镜中注意到后方不远处一辆黑色的汽车尾随,吩咐司机绕远路,这辆汽车果然锲而不舍的跟随,并且很有技巧的保持距离。
进了江公馆,江韶年在卫兵的掩护下低头迅速入了楼,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并且不允许下人拉上窗帘,他就是想看一看对方的动静。
他这样警惕,家中的亲弟弟比他更警惕,他一回房,江韶矽便悄无声息的锁了门,拉着他的手躲在了窗帘一侧,轻巧的抬了抬下巴让他往窗外看,卧室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花园外面的街道,一个头戴毡帽穿着灰色衣裤的男人坐在街边,面前摆着香烟台子,偶尔有车灯闪过,只瞧得见人的下巴,却看不清楚面容,那男人把自己的脸隐藏得极好。
“多久了?”
“两天了,生面孔。”
“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的小贩我全认识,差人去买过东西。今天我特意让丁贵去买他一包烟,他不说话,收钱的时候只比手势,头都不愿多抬。我在楼上看着,觉着他行为举止不像卖东西的。”
“……韶矽,我不愿你掺和这件事,你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不在家的时候,别自作聪明去试探陌生人。”
江韶矽本以为自己的一番新奇大发现会赢得江韶年的赞赏,哪知江韶年根本不领情,还要责怪他多事,当下就气恼了,唰的一下狠狠拉上窗帘。
江韶年皱了皱眉头:“你动静这么大做什么,你不知道你这样会惊动外面的人么。”
江韶矽目光凌厉,恶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我这是为了你和我着想,我在你这里,不愿只做一个混吃混喝的少爷。江韶年,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唐小五才愿意帮你做事。”
江韶年微微掀起窗帘,透过浅浅的缝隙,瞧见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看来对方的警惕性也很高,显然方才江韶矽的拉窗帘之举惊动了监视之人。江韶年知道,那人虽然低着头不露面孔,却一切尽收眼中。
他小心翼翼的松开手,叹了一口气:“唐小五是唐小五,你是你,他的职责就是干这个的,你不是,你是我亲弟弟,我不愿意你去冒险,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去做了,你以为你没有被发现,也许对方早就察觉你派人试探了他,按照你的观察,他整整守了两天,难道会不清楚丁贵是江家的管家么。”
末了,他声音极轻的补了一句:“不该自作聪明的时候就收敛一点。”
兄弟两人陷入冷战,江韶年没时间同江韶矽闹脾气,他在心中做好了决定,他放弃等待胡万七的消息,胡万七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韩苏的模棱两可提醒了他,或许韩苏也在为自己安排后路,眼下的一切都是在做戏。
果然,翌日唐小五就带来了一条重要的消息,韩苏手下的人在秘密准备天津之行,江韶年恍然大悟,原来韩苏早就抛却了胡万七,和沈琴维里应外合,沈家先行开路,韩苏随后就到,胡万七远赴上海成了他绝佳的幌子。
江韶年不敢深想,生怕自己心中那点儿疑虑即成现实。
军内开始活动,不管胡万七究竟死活,卢京城是待不下去了,撤离一事提前提上了日程,兴师动众的走绝对不可能,必须采取抽丝剥茧的方式,在谁第一批走这个问题上军内诸多军官产生了分歧。
江韶年不喜欢开会,自从胡万七离开之后,每一次开会都是一次煎熬,这帮大老爷们儿个个都是大嗓门,吵起来震天响,且多数人匪气十足,身旁的桌子遭了秧,江韶年不禁怀疑,再多说一分钟,那些桌子会不会就此被一巴掌拍裂。
但凡遇到关乎自身利益之事,这些个军官就喜欢亮军功,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好处,结果争到最后还是没有争出谁先走。
末了,有人高声叫道:“不如我们让韩参谋长来指定,这第一批的名单之内该有谁!”
也许是自知胡家军大势已去,高高在上的韩苏也没什么可怕了,当即就有人嗤之以鼻:“凭什么让他来指定,他还要把自己算上呢!”
韩苏暗中扫了说话之人一眼,牢牢记在心里。可他明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一笑:“韩某不在名单之列,诸位请宽心,在下决定留守至最后。”
江韶年敏感的抬起头来,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却并未言语。
待到韩苏分好了名单,有人欢喜有人忧,江韶年不在其中之列,他并不意外,韩苏不待见他,自然不会优待他。不过他不发愁这个,只要日本人不行动,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悄无声息离去。
韩苏开完了会,早有人在会议室门口等待他,众人瞧见不以为意,每位高级军官都有副官随从,自然没有人上心。韩苏把人带去了楼梯一侧,此地避人耳目,适合谈话。
那士兵在韩苏耳边唧唧喳喳一阵,刻意压低了声音,韩苏面无表情的听着,目光却突然扫过楼梯一角,那一闪而过的身影让韩苏眯起了眼睛,抬手示意身旁之人噤声,而后悄然跟了上去。
偷听之人很是警觉,走至后院忽然停了下来,韩苏想要闪躲,哪知那人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唤了一声:“韩参谋长。”
韩苏暗自把手放在了枪盒上,阴测测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那士兵是个生面孔,看不出是谁手下的兵,韩苏心中明了,此人是特意被找来的。这时,后院的花丛后面起了声响,眼见有人要从中走出,韩苏屏住呼吸想要一探究竟,却未料到眼前的士兵飞扑而来用手臂强行勾住了他的脖子,对不远处大喊:“行动有变!快走!”
花丛之后的人显然是一惊,急匆匆就要逃。韩苏当机立断,给了制住他的人一肘子,而后拔出枪来,朝着对方腹部开了一枪。解决了眼前的人,他拨开花丛追了上去,前来接头之人的背影令他十分熟悉,腿脚不好的人在胡家军当中唯有唐小五一个,韩苏勾起笑意,停在原地不动了,对准唐小五的身侧放了一记空枪:“唐副官,拖着残疾之躯,就不必如此拼命了吧。”
枪声很快引来了其他人,士兵将唐小五团团围住。
江韶年和韩苏在小厅中对峙,身旁是被人扣住的唐小五,韩苏冷眼瞧着江韶年,忽然嗤笑:“作何解释,恩?”
江韶年“刺啦”一声划亮了火柴,点燃了一支烟卷,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夹着烟卷的手指指了指韩苏:“今日你我开诚布公,我找人监视你这件事我认了。你韩大参谋长难道就很清白么。”
韩苏心中一动,却是冷笑:“我可没有派人去盯你江大团长。”
江韶年吐出一口烟气:“死鸭子嘴硬,非要我找出证据来么。”
韩苏瞥了瞥江韶年,抬手示意士兵放了唐小五,且屏退了众人,这才开口说道:“你究竟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什么?”
江韶年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缓缓道来:“韩苏,事到如今,你我都不必遮遮掩掩了,你心里存了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近期就要远走天津,你自己跑,又怕军中生出非议,顾忌到我的势力,就派人来监视我。”
韩苏内心错愕,他的手下有内鬼,否则天津之行绝对严密,可眼下不是他和江韶年争辩的时候,他明面上依旧十分平淡:“我确实要去天津,我要去见什么人想必你也清楚。可是江韶年,我没有派任何人监视过你,你我没有冲突,你挡不了我的路,我也不想管你的后路,就这样。”
江韶年皱了皱眉头,难道监视自己的,另有其人?
二人以为这件事就要到此为止,哪知一旁的唐小五忽然开了腔:“韩参谋长,司令眼下生死不明,你怎么能够为一己之私置他不顾?你跟了司令这么多年,你就这样背弃了他么!”
江韶年瞪了唐小五一眼:“没你说话的份儿,闭嘴!”
韩苏不予理会,起身要走,唐小五一步上前抓住了韩苏的肩头:“韩苏,是你向日本人告了密,出卖了司令,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再受胡家军牵制,毫无顾忌的和那个姓沈的商人在一起了!”
江韶年未料到唐小五会把他先前心中那点儿疑虑全盘托出,唐小五果然是跟了他许久,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之前就在怀疑,胡万七出事定是有人告密,加之韩苏的举动,江韶年不由自主便想到韩苏出卖了胡万七,而后放出各种消息混淆视听,等到众人皆有出走之心时,他再悄无声息的离开,军内便不会有人责怪他的离弃。韩苏,不过是想要给他自己一个漂亮的台阶下罢了。
韩苏回身抬手给了唐小五一拳,唐小五趔趄着跌坐在地,韩苏白净的脸庞上终于有了失控的表情,清秀眉目之间蕴含着怒气:“我的所作所为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么!你算哪个级别!”
唐小五是个重感情的人,胡万七待他一般,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好却也是好过的,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知恩,却没有机会回报,因为胡万七不要他了,他记得别人给他的好,并且记得很久。听到胡万七的噩耗传来之时,他整个人呆立当场,他十几岁跟着胡万七出了村子,多年征战,曾经在战场上奄奄一息就剩一口气时,胡万七没有嫌弃的丢下他,叫人用担架抬着他行军,洪亮嗓门还不忘教训他说:“唐小五,你敢死,我就带兵抄你老家!”,他痛得满头冒汗,还是忍不住笑了,司令最爱对他说这句话,逗他的,他爱听,并且记在心里。他敬畏胡万七,真心的愿意跟着这个男人。
唐小五从地上爬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有了莫大的勇气,漠视了军阶上下级,他揪起韩苏的领子怒目而视,声音颤抖:“我是司令带出来的……是司令把我从家乡带出来的!我曾经是他的勤务兵!你们都忘了,可我还记得!我跟着司令出生入死,司令不要我了,可我还认他,没有他,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破村子!”
韩苏的脑袋剧痛,记忆颠覆,唐小五的感受他理解,因为他也是胡万七带出来的,没有胡万七,他什么都不是。他记忆里的胖叔叔,救了他全家,供他念书,给他荣华富贵至高荣誉,信任他,宠爱他,离开之前还握着他的手说:“韩苏,你小的时候叫我叔叔,可这么多年来我总以为我在养儿子,等到我们去了上海,你认我做父亲,好不好?”,他笑着,最后一次叫他:“叔叔,我答应你”。可如今,他出卖了那个视他如己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