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唐小五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韶年,我跑不动了……我的腿……很疼……”
江韶年低头一瞧,唐小五那条残疾的腿颤颤巍巍的往外拐着,似乎是承受不住了,他咬牙切齿,他顾不上旁人了:“老子倒是想背着你跑,可是咱们他娘的跑得掉么!”
江韶年大约永世也忘不了那一天,唐小五在枪林弹雨众目睽睽之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个短促而缠绵的吻,却透着股悲壮与告别的味道,唐小五说:“刚才你掩护他走,现在我掩护你,江韶年,能多活一秒是一秒吧。”
他被推给了张副官,紧接着,他看着唐小五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一声爆炸声响彻天地。
江韶年,我记得多年以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有天打仗了,我们被困在一个地方,只有一次逃跑的机会,你带不带我”。你说,“如果你是累赘,我怎么可能带你”。江韶年,你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很多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居然真的被我们面对了。
江韶年,我这一生,跟对了两个人,一个是胡万七,另一个就是你,没有胡司令,我见不到你,没有你,我永远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全力以赴的爱着一个人。在爱情中,我是卑鄙的,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错了,别人可以争取你,我也可以。江韶年,我把生命中最纯真的年岁都给了你,在我尚未老去,没有被岁月荼毒的时候,让我为你结束正盛年华,把这条命,一并送给你。
江韶年,我唐小五下辈子,依然选择爱你。
唐小五在拉响炸弹的那一刻,淡淡然笑了。江韶年被张副官拖出了巷子,见了天日,张副官一巴掌扇在江韶年的脸上:“虽然这事儿是唐小五自愿的,可是老子就觉着,小江,你这么多年来不该这样对待唐小五,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打完了这一巴掌,张副官摇了摇依旧没有回过神来的江韶年:“行了,唐小五那小子死也死了,以后你多给他烧几张纸钱,人家在地面上的时候不落好,你可别等他去了地底下还亏了他!别让他白白搭进去一条命,走吧!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江韶年沉默着跟在张副官的身后匆匆赶路,日军依旧穷追不舍,他低头抹了一把脸,这一天当中他失去了最心爱的江韶矽和最亏欠的唐小五,他回过头去,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再望向前方,明晃晃的刺刀。他想,不管是活着的韶矽,还是死去的唐小五,我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
满街的日本兵,凶恶的狼狗,直木青行挎着军刀等在街口,江韶年看到多年的战友,视他为兄弟的张副官,被日本人刺穿了心脏,紧接着,阳光之下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血液喷薄,头颅滚动,直木青行以一个武士的姿态削去了张副官的脑袋。
他的士兵纷纷倒下,直木青行握着带血的军刀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至他的面前,忽然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来,要同他握上一握:“江团长,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听不懂日本话,就瞧见对方那嘴巴一张一合,实在扎眼。他啐出一口唾沫,喷在对方的脸上,他笑了,缓缓吐出三个字:“狗.日.的。”
军刀刺进骨肉,厚实而钝重的深入,利刃行进在身体里,他微微张了嘴,仰面倒了下去,杀他之人并未拔出刀去,在刀柄一处绑了一面大日帝国太阳旗,昭示着日军的胜利。
血液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在地面上蜿蜒而去,他微微抽搐,手指缓缓滑动,最终向北停住,他的目光随之而去,那是江韶矽离去的方向。
艳阳之下,他闭上了眼睛,韶矽,哥哥再也不能陪你了。
直木青行摘下了白手套,冷硬的日文在街道上回荡:“全部运去煤场,烧掉。”
片刻,灿阳隐没,渐渐起风了,太阳旗在风中飘动,血腥晕染在空气里,胡家军的王朝,覆灭了。
121、终章
一年后,秋。
车轮在喧闹的街道上滚动,黄包车夫矫健的双腿在眼前来回交替,结实的身躯随着跑动而左右摇摆,脖颈上不多时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车夫抬手抹了抹颈间的汗水,回头对客人笑了笑,闲话家常起来:“嘿嘿,今儿早上被老婆赶出来的早,连汗巾都忘了带。”
那客人白白净净一副好皮相,衣着考究,瞧上去似是哪家大户里的尊贵少爷,车夫见客人没有搭腔,以为自己身份卑微,对方不屑交谈,登时识相的闭了嘴,默默拉车,脚步也快了许多。
不多时,车夫的肩膀上忽然伸来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方洁白的手帕,那年轻客人低声说道:“用我的吧。”
车夫愕然,急忙推却,脚步却是不停的:“不不,先生,使不得使不得,我随便说说的。我一个穷拉车的,怎么敢弄脏您先生的手帕,您一看就是尊贵人,用的这帕子也是好布料,比我这身儿衣裳都值钱。”
客人淡淡然笑了,探过身去把手帕塞进了车夫的上衣口袋:“这世道,还分得起什么贫富贵贱,有本事挣口饭吃已经很了不起了。留着一会儿用吧。”
车夫听闻此言,似是很有感触:“您先生这话真有道理,我在卢京城活了三十几年,父辈就是靠拉黄包车养家糊口,到了我这一辈,依然要靠这辆车子养活老婆孩子,穷是穷,可勉强还能过得去。比起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大起大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还算平稳些。”
车夫带着客人去了一处旅馆,帮着客人把皮箱提进了旅店房间,为此多得了一些钱。
安定之后,年轻男人出门吃饭,卢京城一年前遭受重创,经济萧条,日本人撤离之后,许多店面商铺才稍见好转。男人找了一家面馆,饱餐了一顿,间或向旁人打听了一些事情。
这卢京城的官员换了一大批,先前那一拨逃的逃死的死,又或走了门路去外地寻找更有利的仕途。男人暗自思忖着自己以往的人际关系,发觉谁都指望不上。
他欲结账离去之时,忽然听闻有旁人唤他:“阮五少爷?”
男人警惕的回过头去,顿时愕然,来者一身跑堂打扮,居然是警局的马队长。
马队长对男人很是客气,把人拉到前台,对着算账的女人说道:“嫂子,这位是我的旧相识,饭钱就免了吧。”
女人狐疑的瞅了瞅男人,对马队长撇了撇嘴:“你会认识有钱的主儿?”
马队长不服气了,拍着胸脯辩解:“我当年好歹是警局的治安分队队长,接触的那都是大人物!这位说出来吓死你,阮家,听说过吧,阮富山……”
女人嗤之以鼻:“吓唬谁呢,阮富山早死了,这事儿谁不知道啊。”
马队长把男人往前一推,急赤白脸的争道:“这是阮富山的小儿子,阮家的五少爷!阮韶矽!”
马队长把人请去了楼上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二人泡了一壶茶水,把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马队长一拍大腿叹道:“没变!阮少爷,您还是老样子。”
听者一笑,他与马队长有恩怨,却交集不多,如今坐在一张桌上喝茶聊天,实属罕见,可毕竟也算相识一场,他不好推辞,客气的问道:“马队长,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嘿,这事儿提起来就闹心,当时警局局长都跑了,谁管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啊,日本人在城里大肆杀人,我连夜躲回了乡下,去年冬天,小鬼子终于滚蛋了,我回来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现任的局长是新派来的,人家哪认我啊。我干不了公职,没了活路,打算回老家种地,幸好我大哥有手艺,带着我回来开馆子,你也看见了,楼下管账那女的是我嫂子,我就是个帮忙打杂跑腿的。阮少爷,瞧您这身儿气派的打扮,大约你过得不赖,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这繁乱世道,你们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马队长,我改回旧姓了,江韶矽。”
江韶矽在天津过了一年,终于在翌年的秋天回来了,他手里有钱,沈家也算厚待他,他倒是没有吃苦。只是他心中牵挂一个人,待到卢京城的噩耗传到耳朵里时,他几乎疯傻了,成日里闹着往外跑,要跑回卢京城去。韩苏没有法子,强行关着他,他一闹就派人给他打镇定剂,这一针一针扎下去,及至最后脑袋有些混糊不清。熬过了两个月,他猛然清醒,嚎哭了一场,哭过也就死心了,开始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沈琴维和韩苏虽说加入了国民党,但有亲日前科,身份颇为敏感,上面三不五时要审查一番,江韶矽的家世更是尴尬,曾有人调侃他们,汉奸居然堂而皇之的聚首一窝。沈家去了天津之后十分低调,同时又为保地位,力争戴罪立功,故而不愿和旧地再有丝毫联系。
江韶矽寄人篱下,更不方便打探消息给沈家难堪,他有钱,却能力有限,事情便耽搁了。后来,他说要走,韩苏打从一开始就不愿留他,心想江韶年已死,那些承诺就算不作数了,留着此人也是累赘,既然要走,便随他去吧。沈琴维倒是个义气的,阮富山生前算是和沈家有交情,既然阮家的公子落难,沈家也该拉一把,于是江韶矽离去之时,沈琴维给了他一大笔钱,以供他余生度日。
这些经历,江韶矽自然不会对马队长说,他只轻描淡写说自己去外地避了一阵,现如今日本人打到了别处去,他回来看一看。
马队长哀叹:“五少爷,想必您哥哥的事儿您也有所耳闻了,唉,节哀顺变吧。”
江韶矽内心一痛,手指暗暗抓紧了衣角,明面上刻意转移了话题:“马队长,我的家宅在一年前都卖光了,目前无处可去,你能否打听一下,哪里的宅邸不错,我过几日想去看看。”
“日本人走的时候炸了不少,那些洋楼大多都毁了,后来有些新来的官员占了一部分,还有些是新盖的,我可以给您打听打听。”
江韶矽沉思片刻,忽然说道:“洋楼小花园什么的就算了,你帮我打听一下五月巷的66号,如果有人住,问一下价钱,一切好商量。我现在在顺福旅店,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登记的名字是宋童书,这是化名,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另外,我以前的身份你就不要对外宣扬了,现在这么乱,我怕节外生枝。”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钱推至马队长的面前。马队长倒也不客气,把钱收好,讨好的笑了:“行,有钱就好办事儿,我一定给您打听清楚。”
高高堆砌起的煤山,一群灰头土脸的工人正在一旁捧着饭碗吃饭,一个中年胖子仰着脖子对着煤山上的一个高个儿男人大喊:“温四!下来吃饭啦!”
这个名叫温四的男人瘦高个儿,头发蓬乱,身上沾了煤渣,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片,穿着破烂肮脏的工作服,他听到工友的呼喊,便把铁锹插.进煤堆里,三蹦两跳跑下煤山,连手都不擦,接过工友递来的馒头二话不说塞进了嘴巴里。
闲散时,工友都爱瞎聊天,瞧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登时开起了他的玩笑。
“温四,你好歹也是经理的远房表弟,叫他给你安排一个好职务嘛,偏要来当这挖煤的工人,每天劳累就算了,还饿得跟死鬼似的。”
“他表哥就知道挣钱,哪管自家亲戚死活,我看温四也是有苦难言。”
“温四,我看你那大表哥吃香喝辣,出入有车,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嫉妒啰。”
这些工友有意无意就要取笑他一番,先前得知他是西郊煤场总经理温世梵的亲戚,都还对他有所顾忌和巴结,可是后来发现他和一般工人并无二致,总经理对他也没有任何的特殊照顾,便有传言说这个温四就是个穷亲戚,温世梵看不上眼的,迫于亲戚情面,只得收下当个挖煤工使唤。于是,便没有人在意他了。
温世梵近一年都不常在卢京城,他的生意做的大,在外地也有产业,故而不愿在卢京城这样的是非之地多待,特别是一年前他冲动之下做了那件事之后。
吃过了午饭,工人们又开始干活儿,工头忽然走到温四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说道:“温经理回来了,说是要见一见你。温四,机灵点儿,他好歹是你表哥。以后还要靠他提拔呢。”
推开办公室的门,温四挠了挠脑袋,并未言语,西装革履的温世梵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从桌后走了出来,温和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姿态:“江团长,请坐。”
那温四因着长期没有洗澡,浑身发痒,忍不住又挠了挠身上,而后他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温世梵的姿态挺恭敬,亲自给这位温四点了一根烟。温四长吐一口烟气,才悠悠然说道:“温经理,就不必再叫我江团长了吧,江韶年这个人,早在一年前就不存在了。”
温世梵在另一处沙发上坐下,态度依旧恭敬:“江团长早前照顾过我的生意,我这个人,懂得知恩图报。不管怎么样,江团长在在下心中,依旧还是团长。”
“我照顾你的生意那是利用职务之便共同获利,你救过我的命才是真的。”
温世梵摇了摇头,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温和无害:“说起来真是苦了江团长,日本人查得紧,我只有把你安排在工人堆里才能避人耳目,这一年来,真是委屈你了。”
他们俩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年前。日本人控制了卢京城内的一批富商,包括温世梵,于是胡家军全灭之时,直木青行就把死尸全部运到西郊煤场,要求利用温世梵的煤场烧掉尸体。温世梵自然不敢违抗,接待了前来执行任务的军官,就在尸体被一批一批抬去空地时,温世梵看到一具尸体上突兀的插着一把绑有日本国旗的军刀,太阳旗在风中飘荡,很是扎眼,温世梵不由的多看了几眼,那日本军官骄傲的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身旁的翻译官毫无感情不急不缓的翻译道:“那个人是胡家军的团长,青木大佐亲手杀掉了他,他是胡万七的亲信,江韶年,太嚣张。你们中国人,太嚣张,要由我们天皇陛下来管一管,你们中国人,必须要臣服于我们大日本帝国,大日本帝国的军刀刺进中国人的心脏,我们的太阳旗飘荡在中国的大地上。”
温世梵大惊,暗中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番,发现那躺着的果然是江韶年。虽说胡家军无恶不作祸乱卢京城,和日本人合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现下不过是双方狗咬狗,大家怨恨日本人,可也没有人同情胡家军,但是对于温世梵来讲,江韶年曾是他的福音,江韶年是从煤场走出去的,后来做了胡万七的团长,也不曾为难过西郊煤场,相反,十分厚待温世梵,尽管这只是利益关系,温世梵还是觉着,江韶年待他,到底是不错的。有了这一层恩惠,温世梵头脑一热,很是冲动,定要把江韶年的尸体换回来厚葬,免得这位江团长死相难看。于是他盛情款待了日本军官,由煤场工人亲自代劳烧掉尸体,在他们搂着女人吃饭的时候,江韶年的尸体被暗中调了包,哪知这江韶年的命居然如此之大,被人发现还残存呼吸,立刻请来了医生,那军刀刺在江韶年的两根肋骨之间,正巧卡在里面,所幸没有伤及内脏,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温世梵本是一片好心想要把江韶年的尸体入土为安,哪知人还是活的,登时傻眼了。他救完了江韶年,又十分心虚,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外泄出去惹祸上身,后悔之余不得不劳师动众的大批更换工人,瞧着躺在床上养伤的江韶年,此人身份太过敏感,又不敢就此把人扔出去,只得谎称对方是他的远房表弟,安排在工厂内部干活儿,混在工人堆里丝毫不起眼。
这一年来,江韶年就在西郊煤场过活,温世梵能避则避,避不掉就人前装作淡漠,人后毕恭毕敬,加之生意扩大,他尽量不在煤场露面,免生尴尬。
江韶年一边抽烟一边问道:“温经理,我上回拜托你的事儿打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