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靖棠听了半晌,眯起眼来冷冷打断:“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在谈判桌上解决。”
而后他带着罗回离开,回到杜府之时,小溪正坐在楼下客厅里等他,瞧见了人,便欢欢喜喜的贴了过来,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杜靖棠心情不大好,懒得回应,一副冷情冷性的模样。
小溪察言观色,动作也慢了下来,老老实实退到一旁:“杜爷想必是累了。”
杜靖棠没有抬头,只挥了挥手:“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罗回,无论日本人在场子里做什么,让兄弟们不要轻举妄动。”
“杜爷,您真的没有想过跟他们合作么……和他们合作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听说胡万七最近又添了一批新的军火装备……”
“利益都是眼前的。日本人的腥臭若是沾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掉。你以为小鬼子只是对卢京城感兴趣么,如果我杜某没有猜错,他们的胃口远不止于此。但是话又说回来,若是日军败了……我杜靖棠依然是龙门的杜靖棠,而胡万七……还会是现在的胡万七么。”
“那您的打算是……”
“不合作。我们不必硬碰硬,那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那几处场子,随他们去占,等风口浪尖一过,我们要演一出嫁祸于人的好戏,让小鬼子和胡万七自己斗去吧。”
其后几天,龙门所开的赌场被日军和胡万七的兵砸了个稀巴烂,甚至还闹出了人命,杜靖棠依然没有动静。
胡万七十分纳闷,拍了拍自己愈发圆滚滚的肚皮:“这个杜靖棠,倒是沉得住气啊。亦白,明日你带人给我把他在花街开的妓院一把火烧了,我看他坐不坐得住!”
汪亦白面色沉静,微微颔首:“是。”
韩苏蹙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司令,此事恐有不妥。伤及无辜百姓,怕是要引起民愤,对司令您极为不利。退一步来讲,是日本人要逼龙门就范,与我们何干,司令,眼下明哲保身才是大事,我们何必因为他人而树敌。”
胡万七嗤笑:“引起民愤?老子有枪有人怕个屁!你以为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游个街示个众发张传单骂骂我?况且老子的江团长早就把卢京城的民愤给搅起来了,你看那些平头老百姓怎么样了么,还不是被江韶年一梭子子弹给扫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韩苏心里暗骂,江韶年你这混蛋,以前干的好事现在要谁来给你擦屁股!
胡万七没有等韩苏反驳,而是对着汪亦白一点头:“亦白,你来说一说。”
汪亦白的军装穿得英挺不凡,水亮的眸子波澜不惊,细白的脸皮丝毫不比韩苏逊色,看在旁人眼中,又是一个秀色可餐的小白脸军官。
“司令,眼下我们需要日本人的扶持,并且我们和日军的合作已经没有退路,龙门这样的地方势力终究是抵不过军方的,与其让直木先生因为这件事而对我们心怀芥蒂,不如我们做个顺水人情,日本人要杀杜靖棠,我们便杀,日本人要收买杜靖棠,我们便极尽所能帮其拉拢,这对我们和日军,都有好处。”
胡万七满意极了,他当众拉起了汪亦白的手,带着对方到桌前坐下:“亦白啊,你这一席话真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之前还在寻思呢,要是这事儿咱们不管,直木青行那张脸肯定又要黑得跟锅底有一拼了。我又不会叽里呱啦的日本话,他也不会说咱们的话,我跟他之间说话都成问题,更别说什么交不交心了,我看那直木青行也没想着要跟我交心,他要是待我像兄弟一样,我肯定也待他好,我比他年纪大,那就是他老大哥啊,你说他要是跟我诚心诚意的合作,我能不帮他么……”
韩苏走出了大厅,胡万七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抬头望了望白花花的天,只觉着刺眼。
阮富山的身子调养了一些时日,日渐好转,工厂交予别人打理,二儿子阮陌杨时不时跟去学习管理,他十分欣慰,每日在家喝茶看报,过得倒是惬意。
这一日三公子阮陌寻陪着他闲聊,父子俩凑在一起忽然讲起了沈家的八卦,阮富山这一生最爱和沈家攀比,他听说沈家又在某处购置了宅子,当下便拍着桌子嚷嚷:“哟呵?我这一年来也没少赚,怎么房子就没有他买的多呢,不行,陌寻,改明儿你去看个好地段,咱们阮家再买一幢洋房,要比沈家的大比沈家的宽敞!”
阮陌寻赶紧添油加醋:“爸爸,买洋房算什么,人家家里可是请了洋厨子的!专门给他们家小姐做西点。可怜咱们陌婷,想吃西点还要差遣人去街上买。”
阮富山思索一番,摇了摇头:“这个不行,我受不了洋人。他们请洋厨子,爸爸就给你们请御厨!”
阮陌寻一瞪眼:“恩?”
阮富山面色一窘,改了口:“御厨的后代!你四伯认识一个厨子,祖上是给乾隆爷做饭的,好手艺代代相传。”
阮陌寻嘿嘿一乐:“他要在咱们家开御膳房么。”
阮富山也对着儿子的脸微微一笑:“御膳房谈不上,总比沈家那洋厨子有气派吧。”
父子俩东拉西扯,恨不得把沈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出来闲谈一番,四小姐阮陌婷倚着楼梯栏杆嗑瓜子,终于听不耐烦了:“爸爸,你们俩怎么老议论别人家里的事儿,烦不烦啊。”
她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来:“沈琴维这不好那不好,沈琴维还找了个姘头叫韩苏,韩苏这不好那不好,怎么就看上了沈琴维。我说爸爸,人家再不好,找的小白脸总是个位高权重又好看的吧,您倒是去找一个韩苏那样的姘头来啊。”
阮富山脸色一黑:“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这样粗俗。姘头姘头,姘头是你一个女孩子说的出口的话么。”
阮陌寻急忙护着妹妹:“爸爸,这都得怪咱们俩不好了,咱们刚才说的那么起劲儿,陌婷在楼上可是听了大半天了的。”
阮富山一指头戳上了阮陌寻的脑门:“你明明知道她在听,你还要说!”
眼见三哥又要挨骂,阮陌婷赶紧在阮富山面前转了一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爸爸,你看我新买的裙子漂亮么。”
白色蕾丝洋裙,转起来裙角飞扬,阮陌婷又生得娇俏可人,极是漂亮。阮富山招呼女儿坐下:“好看,你们兄妹长得都像母亲。”
阮陌婷偷笑:“幸好我们长得像妈妈,要是像爸爸,全家都是丑八怪。”
阮富山摸了摸脸颊:“我有那么丑么。”
儿子女儿赶紧摇头:“不丑,就是胖了点儿。”
这三个人笑笑闹闹很是热闹,引来了江韶矽,江韶矽下了楼先瞧见了阮陌婷:“咦?四姐,你烫卷发啦,真漂亮。”
阮陌婷羞赧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是么,我还怕不好看呢。”
阮富山感叹道:“女儿大了知道打扮了,再过一两年就得出嫁了。爸爸到时候要为陌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我看张部长家的小儿子就不错,陌寻,你和张卿光要好,没事多走动走动啊。”
阮陌寻点了点头:“是,是,一定,一定,为了妹妹的终身大事。”
江韶矽也跟着附和:“四姐嫁人,非富即贵。”
哪知阮陌婷把头一扭,不乐意了:“说什么哪,不嫁。我不嫁。”
阮富山只当女孩子家羞赧,不好意思提起婚事,全然不在意:“要是不喜欢张部长家的小儿子,你刘伯伯家的公子也可以嘛,你刘伯伯在卢京城身处要职,他那公子顶顶上进,如今也走了仕途。爸爸都为你想好了,咱们家世代从商,你的几个哥哥安心继承祖业,你就做个官太太,往后这生意上指不定还得你去帮衬你哥哥们一把呢。”
阮陌婷眉眼一瞪,眼中居然泛了泪光:“我说不嫁就不嫁,我谁也不嫁!”
阮富山登时火了:“说的哪门子昏话!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你可以去选去挑,爸爸不拦你,但是就像韶矽说的,我阮富山的女儿嫁人,非富即贵!你不要给我打别的主意,要是在学校认识了什么穷小子,赶紧给我断了!”
阮陌寻拉了拉阮富山的衣角,小心翼翼提醒道:“爸爸,陌婷她又没说认识谁啊,别乱扣帽子啊。”
阮富山甩开了儿子的手:“这种事儿还少么,富家小姐看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穷小子,她不嫁,说不准就是跟这种事情有关!阮陌婷,我不管你有没有这回事,总之我不准你胡闹!”
阮陌寻撇了撇嘴巴,低声嘟囔:“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净瞎猜了。她不是还没准备嫁人的么。”
阮陌婷要哭,结果嘴巴一咧,居然哗啦一下吐了。
胡万七当真让人烧了杜靖棠管辖的妓院,汪亦白在夜幕之下望着漫天的红光,以及眼前惨无人寰的人间炼狱,无数人群从他身边跑过,又有数不清的人葬身火海,他骑在马上,淡漠的点了一根烟。
人潮涌动,士兵要持枪去拦,他冷冷瞥了一眼:“既然他们能跑,你拦了做什么。让开道路,任他们各凭本事逃命。”
即便如此,这一场纵火依然死伤无数,待到大火熄灭,马匹驮着他缓缓走过满是焦尸的街道,他拉动缰绳,马匹停了下来。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以为汪连长从不抽烟。”
马蹄踏地发出细碎的声音,他居高临下望着韩苏:“韩参谋长。”
而后他翻身下马,与韩苏并肩而立,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彼此都没有任何压迫感,而在眉宇相交之际,暗流涌动。
正待这时,二人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回过头去,只见江韶年一瘸一拐的挪下车来,对方怔了一秒,张嘴便是响彻天地的叫骂:“他娘的,扫一梭子给人个痛快不行么,非要用火烧?老子把他全家扔锅里炸了!”
江韶年骂完之后一蹦一跳至二人面前,假惺惺的笑道:“哟?汪连在呢,我刚才没瞧见你,眼里就看见韩参谋长了。”
韩苏眼角抽搐,心道,江韶年,你就装吧!不过……装的好。
汪亦白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对于方才江韶年的咒骂毫不在意:“江团长。一个任务,劳烦二位深更半夜跟着跑。”
江韶年出门没有带单拐,他单腿站着不舒服,顺势就把胳膊肘子搭在了汪亦白的肩膀上支撑着,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出门走得急,什么都没带,有烟么。”
汪亦白递给了对方一支烟,江韶年刚想借火,只见他咔嚓一下打开了打火机,江韶年一怔,低头对上了火点燃了烟,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末了,抬起头来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
汪亦白刚想把打火机收回口袋,哪知江韶年冷不丁来了一句:“别呀,这东西带回家,不怕把自己宅子给烧了。汪连,我可没看出来啊,你这把火,比韩参谋长烧得漂亮啊。”
韩苏心里咬牙切齿,牙根都是痒的,江韶年,你还有脸说,当初我那房子可是你烧的!你居然还敢提起来!
他无视了江韶年那副流氓相,对汪亦白问道:“龙门有动静么。”
汪亦白勾起一丝笑意,一张清俊白脸煞是好看:“暂时没有。这不过是给他们一个警告。”
而后他礼貌的推开了江韶年:“韩参谋长,江团长,我还要回司令部复命,告辞。”
汪亦白走后,韩苏瞥了江韶年一眼:“大半夜的,江团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江韶年叼着烟回敬了韩苏一眼:“准你韩参谋长出现在此,就不准我来么,韩参谋长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做甚,帮着汪亦白烧人么。”
韩苏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我顺道来看看。”
江韶年嗤笑一声:“是么,赶巧了,我也路过。”
许久之后,两人在沉默的天际之下望着被烧毁的店铺废墟,车灯照在他们的身上,江韶年的烟卷燃到尽头,他扔在脚下碾了一碾,沉声问道:“最近的传言听说了么。”
“……小人当道罢了。”
“如果汪家兄弟爬了上来,就不仅仅是进谗言这回事了。”
“江团长,你还是好好休养你的脚吧。他们的晋升与我何干,也威胁不到我的地位,告辞。”
望着韩苏远去的背影,江韶年低头咳了一声,唇角泛起一丝讥笑,韩苏,我不信你不在乎。
96、危机
汪亦白撤军不到一个小时,花街的日本酒馆起了大火,且火势连绵,几乎将整条街毁灭殆尽。幸而汪亦白纵火之后,大部分人已撤出街道,第二次大火再起之时许多人幸免于难。
胡万七自以为为日本人办了件天大的好事,正欲天亮之后带着汪亦白去日军司令部邀功请赏,哪知俩人还未把话说热,就听到士兵急匆匆来汇报,顿时傻了眼。
汪亦白二话不说,带着人返回现场,老远就瞧见花街火势熊熊,许多人站在外围哭喊抹泪。马队长双手叉着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妈的,这几年老子就没睡过安稳觉!”
几个日本女人灰头土脸的围着马队长语速极快的说着话,眼泪哗哗流着,且说且用手指着燃烧的房屋。马队长起先好言好语,后来实在不耐烦了,对着身旁的警员吼道:“谁他妈给我去找个会日本话的人来!这几个鬼子娘们儿太聒噪了!”
军车开到,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汪亦白刚从车里下来,马队长一步向前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汪连,您来啦,您可来啦。”
汪亦白望着大火,摘下了白手套:“这究竟怎么回事。”
马队长急匆匆应道:“听几个店老板说,这火本来熄灭了,后来莫名其妙又烧起来了,而且还连累了日本人的馆子。警局也在查这个事儿,我们局长说了,这事儿要引起高度重视,绝对要查个水落石出……”
汪亦白眉头紧皱,沉声打断:“酒馆死伤多少?”
马队长摇了摇头:“还不清楚,这会儿正灭火呢,那边站了几个日本女人,哭哭啼啼的,兴许是她们的人没跑出来。”
大火熄灭之际,一个士兵走来对汪亦白耳语:“汪连,出事了,死尸里发现了军内的人,刚查出来……是江团手下的……”
汪亦白目光一凛,默然不语,用白手套轻轻拍打着手心。
那具死尸被迅速抬到了他的面前,倒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头上有块顶大的血窟窿,身上穿的正是胡家军的军服。
司令部里,众人的神情凝重,直木青行在胡万七面前来回踱步,嘴巴里念念叨叨,青年翻译官面无表情平铺直叙做着翻译,胡万七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时不时盯着人群中的江韶年。
江韶年架着单拐,偶尔抬手挠一挠后脑勺,懒懒洋洋的打着哈欠,想必也是只字未听。
酒馆死伤达十余人,直木青行喋喋不休的指责胡万七,胡万七身旁的几名老部下忿忿不平,心道,小鬼子才死了这几个,我们为你烧妓院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中国人死了多少个!
这厢正说得起劲,大门口又迎来了不速之客,杜靖棠气势汹汹的带着打手走进了司令部,被人拦截在外,他一把推开卫兵,只身进了大厅。
“胡司令,直木先生,杜某是否与你们二位合作尚在考虑之中,可二位一夕之间占了我的场子也就罢了,还要纵火烧我的地盘,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直木青行正在气头上,没有工夫同杜靖棠周旋,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阁下的态度不是很明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