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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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曲木匠去借斧头锯子,我们去砍吧!”

川穹闻言迅速翻过身,神采奕奕地说:“能借上?”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川穹和川景立即吓得闭上了嘴,只听一个很低的声音说:“二哥,我也去!”竟是徐小宁,他也醒了!

“好啊!我们今天就去!”川景兴高采烈地应了,而床边的川素山在此时重重翻了个身,吓得三人不敢言语,乖乖盖上被子,假装熟睡去了。

川景如愿以偿地借来了斧头和锯子,但是他们的砍伐并不顺利,直到整整一个冬天过去,进入深春交夏的时节,他们才砍够了搭建窝棚所需要的木头,都是些细细的树苗,一排排摞在了川家的院子中,秦娥看在眼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其实,他们本应勤学苦读的年龄,其实,他们本应享受年少的快乐,但是她的孩子们过早得被生活历练地懂得了为活着而奋斗,为了节省口粮,他们每天吃的东西仅够驱逐饥饿,他们站也站不直,一干重活就打颤,看什么都是双影,却顽强地在一个冬天砍这么多木材。作为一个母亲,秦娥觉得自己的心是泡在盐酸里的,多么好的孩子!可惜生不逢时!

“阿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搭棚子?等你爸得空,教教你们!”吃饭的时候,秦娥问。

“不用,东西都够了,爸忙爸的,我们明天就动手。”川景得意洋洋地道。

川红白了他一眼,讥道:“瞧你能耐的!”

“诶!我怎么了?”川景反口问道,川红一甩手,“啧,你倒学会跟你姐姐喊起来了——”秦娥笑了笑,川景喜欢和川红斗嘴,素来是川家茶余饭后的节目。

“嘭——”川红川景吵得高兴,一扇薄木门却被人推开了,隔壁的小穗忽然闯进来,急了一头的汗,扯住秦娥说:“川家嫂子!出事了!你……素山大哥……他……”

“他什么?你别慌!”

“他被农场来的人揪住了!说他……”小穗闭上眼睛,似乎不敢看秦娥的脸,一口气喊了出来。“说素山大哥亲美,崇美,宣扬美国的生活方式,虐待工人阶级!”

秦娥摇晃了一下,川红见状不妙,迅速自背后搀住了她,轻声道:“妈……”秦娥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川红,惨笑一下,接着问:“是谁带头的?”

“是罗启文。”

“哦。”秦娥直起身子,她慢条斯理地面对着镜子捋好了头发,整理了衣裳,冲着川红说:“妈去看看,你带着弟弟们在家,你是懂事的,除了爸妈,谁叫门都不要开!”说完,摸了摸川景的头,“阿景,你大了,要保护你姐姐!别让她被坏人欺负。”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小穗不放心,跟着问:“嫂子,你这是去哪?”

“当然要去找我的丈夫!”秦娥平视着前方,目光很长,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川素山年轻时英气勃勃的脸,秦娥严肃地说:“在这种时候,我要站在我的丈夫身边!”

那一瞬间,川穹热泪盈眶。

第八章

1.1

川穹从来不知道所谓的“海外关系”会变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瞬间能将人置于死地。他握着川红的手,问:“姐,为什么大伯父去了外国,爸却要挨斗?”川红隐忍地咬着唇,捂住了川穹的嘴,低叱道:“别说话!”川穹愣了一下,他分明看到有一滴泪水从姐姐的眼眶里落了下来,夹着愤懑打在了他的眼珠。

川穹也哭了,模糊的泪光中看到站在台上被人揪着头发踢来踢去扇着耳光不停被唾骂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川素山。川素山不再英挺了,他面容枯槁,双目呆滞,佝偻着背,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弯了腰,他和他们只隔着十米远,可正是这十米的无法穿越的距离却只能让四个孩子看着自己的父亲受难。

因为,川素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的罪名不是川素山选择的,而是他避无可避的。他读的大学是美国人教会办的,他带的手表是瑞士产的,他娶的老婆是国民党高官亲属,他的大哥则有留洋背景。

最致命的是,川素山太坦诚,当人问起一切有关国外的事时,他会心无杂念地向别人介绍着,甚至教一些人学英文。在帝修反、亚非拉的政治格局下,在又红又专的农场干部队伍中,川素山有着反动的社会基础,怎能不成为“专政”的对象?

那是一个无法令人理解的狂热年代,那是一个失去了自由、公正和信任的年代,那是一个不论人品只论成分的年代,那是一个被扭曲了思想意识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川素山心头积压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冤屈,他的大哥是留过洋,可是为了报效祖国,他千方百计顺道回国了!秦娥是曾经的“腐朽的地主阶级”,但是为了跟他结婚,她甚至和自己的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何况自己的小弟还是个烈士!他年纪轻轻赴朝参战,战死于疆场!

热毛巾搭在了川素山的头上,他不禁抖了抖,试着开了口,刚说了一个字就开始咳,吐出一口血痰来,今天下午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个人用胳膊肘顶到了他的肋骨,当他们停止了殴打,把他像一条狗一样拖下去的时候,川素山摸了摸自己的骨头,幸好,没有断。

“没事吧?”秦娥问。

“没事,剃吧!”川素山平静地说。

秦娥拨弄了一下川素山的头发,一抽手掉出一把来,他们无休止揪着他头发的举动让秦娥心痛难忍,索性提议给川素山剃个光头,而川素山也不言不语地点头答应了。

川穹看着川素山的头发落了地,很多并不是被剃掉的,而是自然脱落,他的父亲在运动开始的那一天就没有睡过安稳觉,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们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出现,他们身怀红宝书,提着木棒,一脚踢开川家薄薄的大门然后不由分说带走他的父亲去开批斗会,写交代材料。每一次,父亲都是光着脚被拖走的,他的脚底板上的伤疤总没有好,深深浅浅的。

没有人告诉川穹,他的父亲遭遇了什么,川红将他们管束得非常严厉,不准说话,不准闹事,每天就是劈柴挖野菜和看自己父亲被批斗以及忍受没完没了的所谓“地主崽子”的谩骂。但是,川穹是知道的,他的父亲半夜总是在流泪,身上青青紫紫,偶尔还有血洞,他身上的脓、血已经开始外渗,为了不让母亲发现,父亲总是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睡觉。

他说,他冷。

“就算未曾为国捐躯,但这十年为国报效难道也是假么?”川素山看着镜子里被剃光的头,静静地问,眼神是很悲愤的,但是表情却不显山露水,他在永无止尽的批斗被磨损了心气,已经绝望了。

“素山。”秦娥站在他背后,一边替他捡着衣服上的头发茬,一边说:“仇恨是会腐蚀一个人的良知的,无论在哪朝哪代哪国哪家都是有矛盾的,社会要进步,自然就会经历文明的阵痛,在这种时期,人的思想是不受自我控制的——素山,你还记得《瓦尔登湖》里写的吗?性格坚强的人,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都会坚持自己的事业!”秦娥说着话,脸偏了偏,她是一个很喜欢流泪的女人,本以为自己会扑在川素山身上抽泣,但是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没有这样做。她的丈夫已经摇摇欲坠,他不再是她背靠的大树,而是坍塌一角的天空,无论多么艰难,现在她是他的支柱,一个家,总是要有一个人顽强的。

秦娥笑了笑,笑容在唇边回了味,勾起的时候是苦的,扬开了就成了做作的甜。

“素山,我们出生在一个最能包容的民族,现在处于这种境地,就需要你够超越个人遭遇来看待社会变革,历史总是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我未必还能等到那一天。”

“我们还年轻,时间还长,孩子还小,就算最坏的结局是我们等不到了,孩子们也会等到的,素山,人活一世,流言蜚语,要做圣人何其之难,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若是现在坚持不住,我们就等于认了这冤屈……”秦娥话没说完就看到川素山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要安慰我,如果我能顶得住,我一定不会放弃你们的……”

这时,川穹觉得自己的父亲回来了。自运动开始后,他眼眶发黑,胡子很长,驼着背像一尊泥塑,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但是今夜,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回来了,他用修长的五指打开了朱红的木箱,取出竹笛和洞箫同母亲合奏,他们语调铿锵地背诵着西塞罗的演说词,他们手握着手唱着英文歌……川穹不知不觉间靠近了徐小宁,他听到徐小宁说:“阿穹,以后我们要是也倒霉了,我就不离开你。”徐小宁笑了笑,眼睛又黑又亮,在父母的歌声中,川穹牵住了徐小宁的手,他说:“那当然了,你是我弟弟。”

在远离文明的深山角落,有曲飞扬,云飞雪落伴人间沧桑。

1.2

川家的四个孩子终于被人堵在了路上,领头的就是造反派头头罗启文,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是他的儿子罗森。自从运动开始后,他们就住在了工段上,负责批倒斗臭受专制的“牛鬼蛇神”,他们动员他们的家人划清界限,有的受不了,纷纷脱离亲属关系,而川家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因为他们的固执,使得罗启文非常丢脸。在批斗大会上,其余的人都有亲人出来控诉他们的“罪行”,只有川素山没有,他的子女和爱人都站在台下,用充满鼓励的目光看着川素山,使得罗启文的批斗会难以为继。

罗启文想了想,决定从徐小宁入手,徐小宁本就跟川素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感情也未必有多么深厚,又是一个孩子,所以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

“小宁——”罗启文笑意满面,他生得粗黑,又经过炮火洗礼,虽然被奉为英雄,但是还难脱暴戾之气。

徐小宁往后缩了缩,他皱着眉头不说话。

“你跟我去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谈。”罗启文说着,对左右的随行者点了点头,两个壮汉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抓鸡一样抓住了徐小宁。

“你们放开他!”一声稚气地吼,然后左边一人被川穹抓住了腕子咬了一口,当即受痛松了手,他一抬脚,不分轻重地将川穹踹倒在地。

“呸……狗崽子!”汉子吐了口吐沫,一手拎起徐小宁,刚走了半步,就见迎面打来一根木棍,再抬眼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气愤难平地站在当地,她满脸通红,双腿微微颤抖,冲着呆在一边的半大孩子说:“阿景,动手啊!小宁是我们的弟弟,我们保护不了爸爸,难道连小宁都不能保护么?!”话音一落,川景一头撞在了男人腹部,他乒乒乓乓和人厮打起来,川穹也不肯置身事外,他拉住另外一个男人的袖子,两人缠斗在一起,但毕竟人小,那男人出手也狠,拳拳打在胸腔,但川穹就是不肯放手。

罗启文顿时暴跳如雷,两个贫农兄弟竟然被黑五类的孩子打,成何体统?他一挥手,对自己的儿子说:“去,把徐小宁带走。”罗森沉默着抗拒了,罗启文一脚踹过去,骂道:“你聋了么?”罗森踉跄一下,犹犹豫豫挨到徐小宁跟前,勾着头低声说:“小宁,你跟我们走吧,川穹他们肯定打不过他们的……”

徐小宁抿了抿唇,道:“你让他们住手,不准再打了,你去跟你爸爸说,不要因为这个事情找他们的麻烦,不然我不去,就算抓我去,我也跑。”

“行。”罗森快步跑回去,在罗启文边上窃窃私语片刻,罗启文不耐烦地应了,叫那两个男人住手,然后强作和蔼地说:“走吧!小宁,我不追究了。”

“哦。”徐小宁应了,依旧低着头走了过去,路过川穹身边的时候被他抓住了袖子,徐小宁垂下眼皮子看了看川穹,他的眼眶被打爆了,红红紫紫的一片,嘴角还有血迹,身上也全都是土,再看看别人,红姐姐的头发全部散了,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二哥的扣子也被人撕掉了,衣服肩胛处裂了好长一条缝。

徐小宁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了灰里,他们都对他这么好……

“别去,大不了他们打死我。”川穹趴在地上,支起上半截身子说。

“我没事,一会就回来了。”徐小宁掰开川穹的手,他抓得太紧,掰开的时候能听到骨头响。

川穹还想说话,一开口就被灰呛到,咳个不停,眼睁睁看着徐小宁从他身边过去,然后跟在罗启文身后走了,川穹费劲力气站起来,左脚钻心地疼痛,一下便又摔倒在地。

“阿穹,你怎么了?”

“我挺好的,就是脚扭了。”川穹攀着川红的肩膀站起来,在厮打中,那男人狠狠地踩了他的脚,不过应当是没事的,川穹听父亲说过,如果是骨头断了,他这会应该痛得不省人事。

“你跟阿景回家,我去找妈……”川红话没说完就被川穹打断了,“姐,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别找妈了,妈心里够难受的了。”

川红眼睛红了一下,心中忐忑难安,川穹挽住她的胳膊,笃定地说:“姐,我相信小宁。”

……

徐小宁是在半夜回来的,跟他回来的还有罗森,确切地说,是罗森背他回来的,因为徐小宁已经晕了过去。

在川家昏黄的烛光下,罗森满头大汗地敲开门,见到开门的秦娥,他先退了一步,然后又羞涩又愧疚地喊了一声:“阿姨!”

秦娥一愣,罗启文是斗川素山最狠的人,他的儿子也是一名造反派的小干将,他大晚上的来干嘛?但是出去礼貌,秦娥还是把他让了进来。

罗森说:“阿姨,徐小宁被人打晕了!”川穹一听到这句话立即从床上翻了起来,他一把推开罗森,然后把徐小宁接了过来,和川景一起将他放在了床上,徐小宁脸上有血印子,额头上有个口子,但是结了血痂。

“啪——”川穹一扬手,给了罗森一耳光,又急又狠,在寂静的夜半时分非常响亮。

“住手!”披了件单衣的川素山重重地道,他瞪了川穹一眼,“道歉!”川穹别过脸去了,川素山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在了罗森面前,“道歉!如果是罗森打的,他不会送小宁回来的!”川穹依旧梗着脖子不肯说话,但眼神软了。

罗森捂着半张脸,那半张脸又烫又麻,但是他不怪川穹,自从他设计害了徐小宁之后,他对川穹和徐小宁就心怀愧疚。

“川穹,”罗森说,“我爸他们……”罗森有些难以启齿,他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地上,自惭形秽地道:“川叔叔,今天我爸让徐小宁揭发你的……‘罪行’,但是徐小宁不肯,于是……”又高又壮的罗森用低低的声音说:“他们,他们就打了他,我没办法阻止,就趁着他们睡觉,把徐小宁送回来了,川叔叔,我会劝我爸的……”

川素山瞥了一眼徐小宁,吩咐道:“秦娥,去看看孩子没事吧?”秦娥应了一声,背着徐小宁往床边去,这时,罗森道:“川叔叔,我爸他们明天带你回局本部,把你跟冯叔叔他们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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