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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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素山咳了一下,他觉得这些话实在不宜在孩子面前说起。

秦娥笑笑,说:“他们都大了,川红今年15岁,川景13,川穹也有10岁了,都懂事了……”说着,秦娥道:“徐小宁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不收养他,他迟早是个死,所以我决定认他做义子,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小弟,你们要照顾他,当然了,家里的条件你们都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要从你们嘴巴里去抠一点养活他,你们愿意吗?”

“我愿意,我可以把我的饭给他吃!”川穹信誓旦旦,秦娥笑了笑,摸摸川穹的头,转脸问道:“阿景呢?”

川景愣了愣,饥饿是他的习惯,自童年开始就如影随形,他从来没吃饱过,但也没有饿死。徐小宁会不会吃了他的饭让他饿死呢?川景犹豫不定。这时,川红开口说话了。

川家的三姐弟除了川景性格稍微活泼之外,其余两个都像极了川素山,尤其以川红为甚,她沉默寡言,除了喜欢看书再没有任何的爱好,但是偏偏让人不敢轻视,因为川红虽然很少发作,但是一发作就不可收拾,前两天她还和徐小宁的阿婶吵了一架,伶牙俐齿骂的徐小宁的阿婶口不能言。

川红说:“妈,你想养小宁我不反对,但是我前些天看了个故事,讲给你和我爸爸听听。”

川素山一呆,勾着头说:“你说吧。”

“从前,有家人很穷,穷得都快要饿死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妈妈做了顿好吃的,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瞧着,可妈妈只让爷爷一个人吃,爷爷就一边流着泪一边吃完了饭,然后披着衣服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外面正是冬天非常寒冷,在爷爷出门的时候,爸爸拿着把斧头跟了出去,从此,爸爸回来了,爷爷却再也没有回来。”

川素山和秦娥心中一震,川红实在太多心思了,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在清坝的三年艰苦日子已经将川红磨练的像大人一样考虑问题的严重性和说话技巧。

川红镇定地问着川景,“阿景,你知道这个故事的意思么?”

川景摇摇头,追问着:“怎么爷爷就再没回来了呢?”

川穹摆弄着手中的纸青蛙,冷淡的说:“姐,我知道,爷爷为了给大家省点粮,吃饱了就让那家的爸爸杀了他——”

川红不做声,平静地看了川穹一眼,而川景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得知这是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故事,觉得有些恐怖,脊背发凉。川素山和秦娥一时间也沉默了起来,显然这不再是他们夫妇和孩子之间的角力,而变成了川红和川穹之间的斗争。

他们,一个15岁,一个10岁。

川穹说:“我把我的饭省给徐小宁吃,大不了我去上山打兔子。”

川红讥笑道:“就你?你可别又被夹子给夹着了!”

川穹说:”姐,徐小宁来不占你一口饭总行了吧?真没吃的了,我就出去,我再也不回来了!我给你省下来,大不了我死去。“

川红反唇相讥:“我不是因为徐小宁吃了家里的粮,我少吃一口饭也不会死,我就问,如果我们跟徐家婶子和徐家的孩子干架了,徐小宁站在谁这边?他都这么大了,就算养了也不透个暖!人家到底姓徐,说到底还不是给徐家养孩子,再说徐小宁的死活关我们什么事……”

话到此处,秦娥忽然伸出手打了川红一个耳光,又狠又重,川红一下子闭了嘴,她捂着半张脸狠狠剜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正要奔出去时候被秦娥一把扭住了,秦娥说:“川红,你还记得小弟么?他就是寄送到乡下,现在呢?人不也没了么?要不是养他的那家人也是你这种态度,我们月月寄出去的钱怎么能不够孩子看病?!反而让他活生生病死了,埋在浅浅的坑里,也不知道是被狗拖走和还是鹰叼了,才一岁,连尸首都没有……”秦娥抿着嘴,汹涌的眼泪顺着眼角滴了下来,滑过面上,扎实地落在了川红的手上。

“我——”川红也哭了,“妈,我不是……”

“我知道。”秦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杏黄的帕子,自己拭了泪,昂首道:“孩子,从现在开始,徐小宁就是你们死去了的弟弟,每一个人都要待他好,小宁这孩子敏感,不要让他觉得你们拿他当外人,至于吃的或是什么,有爹妈,你们不要操心。”

川穹一哆嗦,弟弟,徐小宁真的是他的弟弟了,忽然之间,他心中升起了巨大的责任感,仿佛何时何地,他要照顾好徐小宁,丢下他是可耻的,就像母亲曾经涕泪横流地抽着自己耳光说,你还是个母亲吗?你不如去死吧!川穹不愿这样,看到徐小宁的眼睛,他就会心软,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对徐小宁好呢?

川素山看了看眼神发亮的秦娥和川穹,他叹了口气,不再反对,默默地将生活的重担挑了起来,如果说徐小宁的到来能够缓解秦娥心中的痛苦,能够再还给她一个孩子的话,无论多么苦,他都会挺下来,说到底,粮食再金贵,总贵不过人命。

五年前,小儿子病死于乡间,但五年后,徐小宁来了。

第七章

2008年,徐小宁由美回国出席某城市发展论坛,在北京停留两天,百无聊赖去逛了西单图书大厦,那一天,他随手翻起一本书,尔后欲罢不能。

徐小宁对川穹说:“阿穹,有本书很好看,叫《兄弟》,是余华写的,让我想起那几年的一些往事。”电话那头的川穹淡淡地道:“小宁,我不是说过不要再看这些闲本子么,会议结束立即回来吧。”

“哦。”徐小宁应了,随即笑道:“不如我买一本回去给你看?”

“我没有时间。”川穹冷冷地说:“等下打给你。”话落,挂了电话冲着在落地窗前交叠双手而坐记者问道:“不好意思,您刚说什么?”记者一本正经地答道:“川先生,您为什么会投身建筑呢?”

川穹看了看自己手边的那本《兄弟》,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轻声说:“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避免冻死在301工段的窝棚里,川穹第一次跟川景搭建房子,那个时候,他虽然不懂得“建筑”的涵义,但却懂得了“建筑”最本质的意义——为人遮风避雨。

1.1

下午三点,川红回了家,她茫然地站在门口,听着夏日盘旋在树上的知了一长一短的叫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扔下书包坐在门槛上,信手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地主。

是的,她们家是地主成分,是残害喜儿的黄世仁,是压迫吴琼花的南霸天,是戴着瓜皮小帽穿着绫罗绸缎,抽着旱烟,呼三喝四的反面形象,是人民的对立面。

“啪——”川红手中的枯枝折断了,她的嘴唇哆嗦着,苍白尖小的脸上忽然落下两颗泪珠,抓着枯枝的手又紧了紧,最终,川红没有忍住,隐忍地哭起来,声音很小,不凄厉,却延绵不绝,合着蝉声回荡四散在午后安静的家属院中,久久不断。

秦娥是在下班后知道川红开除出了红卫兵和革命宣传队的消息,她愣了一下,因为川红说话的时候除了眼眶比较红之外显得与平时无异。

“阿红,”秦娥叫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怎地,她忽然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唯唯诺诺起来,仿佛这一切是自己的错。

“妈。”川红从灶台前站起身来,她将手上的柴灰洗掉,面对着秦娥极平静地说:“咱家最近来的客人很少了,从上个月开始就没人来了。”

秦娥微微别了下脸,望向了别处。

川红抿抿嘴,接着说:“妈,咱家是不是要出事了?前些天我听班上的同学说,局里的冯伯伯被免职了,下放到工段去了,他们家里的成分也是……地主。”

秦娥心颤了颤,自从老冯的消息传过来,她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的,可是这莫名其妙的运动来的太突然,连她都摸不到头脑,更别提跟川红解释了。

“也许吧。”秦娥轻飘飘地说,“宣传队——”话还没说完,川红就转过了身子,梗着脖子道:“很没意思,我一点也不喜欢加入宣传队,有这个功夫,我还可以多读两本书呢!”说完,她大踏步走了出去,秦娥看着她清瘦的背影,缓缓落下泪来,耳边传来川红在门外训斥川景川穹和徐小宁的声音:“这些日子你们不准出风头,不要在外面乱惹事!知道了吗?”

川景显然是不明白的,他追问:“为什么?”倒是川穹和徐小宁乖乖的应了一声,秦娥扶着额坐下来,连孩子都懂得自我保护的时候,危机自然是迫在眉睫了。

川素山的罢免通知来的很快,而川家搬走的期限也很紧迫。川穹坐在一地的箱笼中看着川素山和徐小宁,他们面对面坐着,川素山拉着徐小宁的手,和蔼的说着话,徐小宁勾着头沉默着,而自己的母亲则在父亲背后小声抽泣。

川素山说:“小宁,你跟着我们是会吃苦的,你阿叔阿婶成分都是贫农,他们不会有事,可是我们家,说句难听的,这回迁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我想过的,我会把你送到你叔叔身边去,不会让你跟着你阿婶——”

川穹忍不住打断了川素山的话:“爸——”

“你闭嘴!”川素山别过脸冲川穹吼了一声,川穹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暴躁,不安,双红通红,头发凌乱,尤其是眉宇之间的惶然神色,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而他只能焦躁的等死。

许多年后,川穹再次回想起川素山这个表情,他终于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他的父亲:困兽犹斗。分明是闻到了危险的味道,却避无可避,在看见穷途的那一霎那奋力一搏,尽管明知是无济于事的。

“川伯伯——”徐小宁勾着头,他头发很长了,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鼻尖和嘴的侧影,太瘦了,所以像是剪纸那么单薄,生活又是悲惨的,使得他这张剪纸没有半分颜色,竟是惨白的。

徐小宁盯着自己的脚,心中翻江倒海,他知道川家要迁到301工段了,从局本部到301工段要走上3个小时的山路,是一个极其偏僻的所在,而且徐小宁这些日子从人们闪闪烁烁的眼神和无意泄露的只字片语中已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川家似乎有难,但是川素山真正跟他说的时候,他又不禁灰了心。

秦阿姨不是说过么,川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就不会丢下他,可是现在却又要送他走。

徐小宁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川穹,川穹站在箱笼前皱着眉看他,迅速地冲他摇了摇头,徐小宁立即垂下眼皮子,用细弱的声音说:“川伯伯,我不走,我要跟着你们,就算你们打我,骂我,我也不走。”

川素山发了一下怔,尔后看到自己的儿子悄然无声地站在了徐小宁背后,他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笼着他,似乎徐小宁是他的东西,不容别人沾一指头。

川素山叹了口气,转头再看看秦娥,就见她一脸哀求,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徐小宁,但今天是下放到段上,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万一有个什么事,秦娥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想想都令他不寒而栗……只是,他怎么能拗的过他们?

“好吧——”川素山无奈唏嘘一声,“川景,川红,川穹,你们三个听清楚,家里现在这么个状况,小宁都舍不得离开你们。所以,以后无论到什么境地,你们都要爱护小宁。”川红和川景应了,而川穹立即拉起徐小宁的手跑到了门外,生怕慢一分钟,川素山就要反悔似的。

川素山紧盯着那一双小小的背影,他们消失在门外白的晃眼的阳光中,逐渐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又渐次化为了一个,川素山心中沉甸甸的,他不知道川穹和徐小宁的缘分是如何结下的,但是看着那纠缠不清的黑点,他隐约地觉得,徐小宁也许要伴着川穹走上很远很远,至于什么时候收住脚步,川素山也说不清楚。

男孩子,生命中总要有个兄弟的。川素山这么想。

1.2

五天后,川素山正式成为301工段的一名工人,而秦娥也成了工段上的劳保用品管理员,从此家境急转直下。

301工段是河谷环绕的木材运转站,所有职工和家属加起来不到三百人,三三两两聚居在散落山间的零星木板房中。川穹刚到301段上的时候并不觉得很痛苦,房子只有30多平米,简陋异常,一张小床睡着母亲和姐姐,一张大床睡着父亲、哥哥、自己和徐小宁,虽小但很温馨,而且每日里出去挖野菜也没有人抢,还能打点小野味,纵然依旧吃不饱,可是川穹早已习以为常了,反正他的全部生命时光都被用来狙击饥饿,早就不把饿肚子当成一回事了。301段让他感到快乐的是,没有罗森,没有徐小宁的阿婶,没有一切令人可憎的人和事,奔跑,跳跃。他拥有彻底的自由,

然而,川穹的快乐时光在冬天戛然而止。

301工段的冬天,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多度。

川穹觉得自己快冻死了,他每天睡觉都和徐小宁依偎在一起取暖,徐小宁太瘦,骨头像是裹了层皮的刀锋,从他身上蹭过去的时候刮得他皮肤上白霜道道,可是他又不能不靠着徐小宁,因为被窝永远都睡不热,然而徐小宁也是冷的,他的手脚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拿出来的,一沾到就令人颤抖。

川穹说:“小宁,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暖暖。”

徐小宁说:“没事,暖着呢!”

徐小宁每晚都反剪着自己的双手,把自己撑成一个C形,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脚是冰凉的,但他明白不能用冰凉的手脚去靠近川穹,徐小宁听人说,心脏附近是人体最温暖的地方,所以他竭力地用自己的胸膛捱着川穹,以便带给他浅浅的温暖,而徐小宁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睡着后,川穹会把徐小宁的手脚放在自己的怀里去焐热。

就在这样的相依取暖也无法战胜严寒中,看着门外纷飞的大雪,川家四个孩子不敢出门,只得忍饥挨饿,靠在一起听川红讲故事,那一日讲的是孙悟空被困炼丹炉,讲着讲着,川景忽然说:“要是家里也是一个炉子该多好!”

徐小宁接道:“要是能像暖壶那样罩个外胆就好了。”

川穹心里动了动,没有说话,那一夜,他思索了小半夜,清晨一大早就摇醒了川景。“哥哥,我们能不能在门外砌上一个夹墙,里面塞上柴火,然后在夹墙外面再竖上一圈木板挡风?”川景来了兴致,瞧了一眼尚在熟睡的爸妈,低声问:“咱家是木板房,烧着了怎么办?”

“哥,你知道护城河呗?我们在房子墙前面也挖个沟,而且是夹墙,怎么烧得着?”

“可这大冷的天上哪找木板去?要在咱家前头围上一圈,那得要多少啊?”

“301段上运下来的好多废木板都搭在那里呢,我们可以……”川穹说着话,欲言又止,他想起来了,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去偷。川景看着川穹沉默下来,显然两人都想起了上次的毒打,川景叹口气,“爸不让,你别想了。”

川穹翻了个身,可不是么!这要是让父亲知道,这次会往死里打他。

“阿穹——”

“嗯?”

“我们也可以搭个窝棚,在外面搭个咱家一半大的窝棚,地方小,估计就不那么冷了。”

“是不是能在地上挖几条沟,然后把木炭灰填进去,睡觉的时候点着……可是,还是没地方去找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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