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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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时日一长,罗森就更加憎恶川穹起来,因为他对徐小宁好,因为他的父亲是川素山。

1961年,川素山涉足林业。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名储木厂的科长,而作为一名40年代金陵大学的农林科高材生,英雄可谓找到了用武之地。建设水电站,用电灯,通电话,铺铁轨,架索道,设轻轨,引入汽油锯砍伐……川素山在数年间身居高职。然木秀风摧,行高必非,看不过眼的并非只有一个,但骂的最狠也最敢骂的却只有一个——702农场的党总支书记罗启文,罗森的父亲。

罗启文是个老战士,他的姐姐给恶霸抬进了碉楼,哭了三天三夜不从,所以被人从碉楼上扔了下来摔得脑浆迸裂,罗启文打上门去,反被恶犬扑下半条命,伤还没好透就遇到部队过境,于是罗启文就跟着走了,这一走直到解放后才重新回到清坝。

在清坝,在702农场,罗启文是英雄。可是,世易时移,英雄不过是应景的东西,一个被抬了起来,另一个自然要被压下去,而人也是势利的,精神的英雄填不了现实的肚子,罗启文代表着工人阶级不屈的精神,而川素山带来的则是外来文明的饭盒。

所以,罗启文被冷落了。他脾气不好,难得回来也是骂骂咧咧,罗森的母亲是个胖壮的本地泼妇,罗启文打不过他老婆,就只能拿罗森出气,一边打一边说:“瞧瞧川家的几个小兔崽子,我听说又得第一名了?你呢?倒数?徐小宁那个灾星都能得第四名,你呢?老子打死你——”罗森很委屈,愈发视川穹和徐小宁为眼中钉。

合该也是那日有事,川穹发作业本,被从旁人轻轻一撞,作业本铺天盖地砸到了罗森头上,两个人都愣住了。

“对不起。”川穹先发了话,没等罗森说话就蹲下来捡作业本,修长的五指刚刚攥住作业本的一角就被一双肮脏的看不出本色的毡鞋踩住了,鞋底不停地辗转,花纹印在了肉里,五根指头像是充满了血气,马上要爆破而出。

川穹腾出右手抹了下额上的冷汗,很疼。

没有人制止,大多数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或者装作视若无睹。踩了足足两分钟,川穹哑着嗓子说:“罗森,你踩到你的作业本了。”罗森一低头,川穹攥着的正是自己的本子,不知怎地,罗森心里忽然忐忑了一下,于是他缩了脚。

川穹笑了笑,好脾气地捡起来,一张脸仍是煞白。罗森愣了愣,刚要接手,就见川穹忽然之间把本子扔回地上,狠狠碾了一脚,罗森顿时气急败坏,刚要跳起来揪川穹的衣领,就见穿着土布蓝罩衣的老师夹着书进来了,罗森悻悻地坐回去,恶狠狠地小声道:“你小心点!”

“我等着呢!”说罢,川穹一转脸,看到了徐小宁的一双大眼,因为他坐在川穹身后,看不到罗森踩了川穹的手,所以对他们的冲突始末,心里甚是迷茫。

川穹笑了笑,走过徐小宁身边的时候,用右手握住了被踩破皮的左手。

……

关于怎么整治徐小宁和川穹,罗森有些犯愁,纠结一批人打他们?徐小宁会告老师,老师又会告诉他爹,他爹会把他吊在房梁上抽一顿,划不来。至于往桌子里扔死老鼠,板凳上放钉子这些小把戏,罗森又觉得毫无意义,因为川穹会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些行为仿佛天生就是愚蠢的。

罗森不愿意让川穹看不起自己。

就在寻思之际,身边有个人忽然说:“藏扎伯父前些日子在进山的道上装了夹野猪的夹子,这些日子走路可是要小心点……”罗森忽然灵光一现,接着他沉默无声地在伙伴们对野猪夹子的纷纷议论中满腹思绪地回到了家。

那一夜,罗森很兴奋,他终于找到报复川穹和徐小宁的办法了!

1.2

清坝是一个山连着山,林套着林的地方,但凡见山必然有林,入山必然入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绿色,山高林密,静谧怡神。而清坝的男人们,也是一流的好猎手,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连罗森这样的孩子,都是优秀的狩猎者。

清晨,罗森起了个大早,他知道藏扎放夹子的那条路,一般而言夹子都是晚上放,早上收,而那条路鲜少有人路过,所以一些猎手也就懒得去收,通常会拖到中午才去看夹子。罗森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只眼看脚下,一只眼看两边,走了约莫百来米,罗森停下了步子。在路旁,有一棵被砍掉枝桠的粗大竹子,竹子一端固定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在郁郁葱葱的绿草的遮掩下神秘地通在坎下。

罗森凑近看了看,泥土松动,草丛两分,是野兽来过的痕迹。藏扎擅长放夹子,这种地方应该不会错过,然后,他小心翼翼拨开了浮土看到一大片人为摆放的树叶和几根小树枝,罗森立即心满意足,他重新把浮土盖上。

不会错了,从样子和形制上看,这是夹野猪的夹子,并非是夹野兔的夹子。罗森拍拍肚子,掏出一个蒸糕来,情不自禁地吃着唱起歌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我砍……”一边唱一边甩着草,狗尾巴草被甩秃了,拔个接着甩,心中无比惬意激动,总觉得泄了愤似的。

川穹清早一出门就被罗森堵在路上了。开春入夏,罗森穿了件土布褂子,两条露在外面的胳膊膀子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川穹眯了下眼睛,这两条胳膊正一上一下地在他眼前晃着,伴随着晃动,罗森的手指头一下下指在他的左胸上。

罗森扭着半边脸,“说,你敢不敢去?不敢去你就是个孬种!”

川穹不说话。

罗森继续骂骂咧咧:“和徐小宁那种野猫都玩成老鼠咯~!”话音刚落,川穹一把扯下书包甩在地上,扬了半裤脚的土渣子,川穹说:“走!去哪?”刚说完,就看到徐小宁从土坡子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没几秒钟就窜到了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上……上学,迟……迟了。”他喘得太厉害,脸也红,川穹有些担心他上不来气,怪他跑的太急,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先去——我马上来。”

徐小宁不愿意,他拉住川穹的衣袖子,反反复复唠叨:“迟了会挨打的——”

“啧,说了让你先去,我马上来……”

“我不——”徐小宁犯了倔,川穹心中一上火添堵,然后就下重手把徐小宁的手指头掰开了,掰得徐小宁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川穹瞥了一眼罗森,就见罗森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川穹想,徐小宁可真够丢人的!于是,川穹把书包提起来让徐小宁怀一塞,推了他一把,恶形恶状地说:“你先去!别跟来!不然我跟你没完!”徐小宁被唬住了,他抱着川穹的书包傻愣愣地看着罗森和川穹一前一后消失的背影,徐小宁莫名地心惊肉跳起来。

……

五步,四步,只差一点点,罗森跳起来,舒展了一双长腿,不露痕迹地躲过了铁夹子,他心中紧张不已,手掌间全部是汗,只要他一转脸就可以看到川穹那张痛苦的脸,就算他忍着不吭声也没用……罗森回过头,一时间有些发怔。

川穹居然停下了,就在离铁夹子只有不到半尺的地方,他不耐烦地跺着脚,皱着眉头,晨光幻化在他的脸上,五颜六色让人不敢逼视,

川穹说:“罗森,你到底要领我去哪?上学迟到要挨老师打,我不去了!”

罗森有些心慌,“就在前头,马上到,难道你不敢来?”

“我不去。”说着话,川穹竟然要转身。

“是徐小宁背着你藏东西的地方!”罗森大声喊,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川穹愣了愣,问“什么东西?”

“你去看了就知道。”

川穹轻轻抿下嘴,抬脚走了两步,这时猛然从林子里窜出一条人影来,重重地冲着川穹一撞,川穹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撞得七荤八素,趔趄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一抬头就看到徐小宁像是站在悬崖上要掉下去一样,所有重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压在了脚后跟上,双手却还不死心地像螺旋桨一样抡圆了突突转动……川穹有些奇怪,就是摔一跤又怎么了?

终于,徐小宁撑不住了,他没有屁股着地,而是有所保留地后退了一步。接着,川穹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金属的光芒在太阳的折射下一下耀花了川穹的眼睛,是夹子!是夹子!川穹无数次听他母亲讲过夹子的可怕,若是遇上小夹子会夹的人皮开肉绽,若是大夹子,肯定是伤筋动骨。

徐小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太凄厉了,震碎了密林尖上的七色阳光,惊了一群群的畜生四下逃窜。川穹惊呆了,他看着比野猪瘦小的多的徐小宁被夹子上的绳索吊在了半空中,布衫书包统统掉了下来,殷红的血迹顺着脚踝漫过了衣裤掉的地上点点滴滴,像是一只惊惧迷茫的受伤小兽。

罗森心惊肉跳,打了个寒颤,他连摆着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去叫人,叫人……”说着,罗森立即转过身,飞一般地逃走了。

川穹的脑袋浑浑噩噩的,他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徐小宁捱过了半晌,倒是听不到尖喊了,只闻强压硬抑的抽泣,窸窸窣窣的在半空中微颤。

“你等着,我去喊人来——”川穹急道,徐小宁面上泪痕未干,略一动弹就是疼,硬生生咬唇忍着,出了血,衬得青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艳色。

“阿穹——”徐小宁细细弱弱地声音传过来:“罗森去叫了,你就别去了。”听着徐小宁哼哼唧唧起来,川穹一挑眉,那个罗森谁知道是不是有意带他来的?如果不是徐小宁撞了自己一下,现在被吊起来的就是他!想到这里川穹的眼睛又亮了,寒碜得能杀人。

川穹看了徐小宁一眼,吐了口口水,“你懂个屁!”说完,川穹一抬脚跑了,一边跑一边喊:“你等着,我叫人去——”一下子,徐小宁就红了眼眶子,脸向下仰着,纷纷扬扬的眼泪顺着眉毛流到了头皮上,徐小宁一痒,忍不住抖了一下,左脚立即火烧火燎一样的疼,像是扎了千百根针似的,徐小宁吸了口气,索性四下无人,心里又是委屈,不由放声大哭起来。霎那间,林子里布满了一长一短的哭声,声声传入了川穹的耳朵。川穹一跺脚,扭头又回去了,躲在路边瞧了瞧,这才看到哭徐小宁。

忽然间,川穹叹了口气,在重庆,他似乎没有这么叹过气。

……

罗森是看着藏扎把徐小宁背回局本部的,因为本地鲜少有人被夹子夹伤的事情,所以徐小宁家被围得人山人海,徐小宁的阿婶挥舞着双臂驱赶众人,一边赶一边骂徐小宁:“兔崽子就知道花钱惹事!老娘给他口饭吃就不错了,这个克死爹妈的——”话说了一半,有个小小的人影挤进来,推了一把徐小宁的阿婶,众人一愣,定睛去看,就看到脸上还挂着血印子的川穹站在人堆里,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

“你才克死爹妈——”川穹人小,不懂事,开口就伤人,秦娥听到闹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徐小宁的阿婶已经拎住了川穹的耳朵。

“有话好说——”秦娥一把推开徐小宁的阿婶抱住了川穹,“你跟孩子较什么劲?阿穹,怎么了?”

川穹捂着耳朵,冷冷地瞧了罗森一眼,顿时,罗森腿肚子抽筋一样疼起来,差点软了。

“是我不小心要踩到铁夹子,然后徐小宁推了我一把,自己踩上了。”川穹勾着头说。徐小宁的阿婶一下嚣张起来,她冷笑连连:“听到了吧!是为了救你家的娃!”说完,徐小宁的阿婶一扭头进屋去了,刚过了一会子就见她扯着徐小宁的后衣领出来了,徐小宁平素就走的慢,现在伤了一条腿愈发走不动,被她如死物一般拖了过来,身下留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徐小宁的阿婶把徐小宁摔在了川家的大门口,她拍拍手,叉着腰,长出一口气,吐了一口唾沫,满面得意道:“这是为救你娃受的伤,你管吧!”说完,竟然不管不顾地回家去了,带的门嘭一声巨响。

徐小宁虚弱地翻翻眼皮子,动了动手,冲着徐家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说:“阿姨,我没事——”

瞬间,四下鸦雀无声,罗森心中一震,其实他早就后悔了,从徐小宁被吊在半空中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飞快地回家然后告诉自己的父亲徐小宁踩上夹子了,而他的父亲瞪着他说,关你什么事?说完就拉着他的衣领去了学校。

整整一节课,罗森坐如针毡,趁着下课的当偷偷跑回家从门缝里一看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在自己母亲身上耸动着。罗森知道,徐小宁肯定还在那吊着呢!于是,他蹑手蹑脚向藏扎的木棚跑过去,刚到半路就看到身材高大的藏扎背着徐小宁飞快地冲着局本部跑了进来,在他身后则跟着拎着两个书包,肩膀上搭着血褂子的川穹。

于是,罗森退后了,他跟着众人来到了徐家,却不敢当众站出来承认错误,他害怕川穹揭穿他,可是川穹没有,川穹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为什么没有揭发自己呢?

秦娥瞧了瞧腿边的徐小宁,然后毅然地抱了起来,她问川穹:“还能跑得动吗?”

“能!”川穹挺了挺胸膛。

秦娥捋了捋头发,缓缓走到徐家的大门口,又是愤然又是无畏,“好!徐小宁是为我儿子伤的,不管他是瘸了还是没瘸,我川家只要还剩一个活人,就养他一辈子!”

徐家悄然无声。

川穹又光荣又自豪,觉得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如此伟大过。而徐小宁蜷缩在秦娥怀里,过度的疼痛已经令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抖,不停地抖。徐小宁想,好多年了,他都没有家,徐家不是他的家,川家依旧不是他的家,但是川穹说过了,他是他的哥哥。就算没有家,有个哥哥也是好的。徐小宁这么想着,眼皮子沉起来,痛也不痛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秦娥低头看了下徐小宁苍白的脸,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徐小宁克死爹妈的事情,她不是没有听过,只是——秦娥看了看风和日丽的天气,暴风雨从来都是平地而起的,未必就能一直是晴天,活得了活不了,都是个问题啊!

“阿穹,去给你爹打个电话,就说,我认了小宁当干儿子!”

“嗯!”

五年浮萍,暂得归处,没有天长地久,只有片刻暖意,也算够了罢!

第六章

川素山和秦娥以及川家三子沉默地坐在一起,徐小宁是个有眼力界的孩子,看到他们有话要说,所以主动提出去山里砍点柴火。秦娥没有阻止他,觉得有些贴心。

川素山轻轻叹了口气,瞧着自己的爱人,不禁想起往事来。他和秦娥是在立德中学认识的,都出身书香门第,秦娥的父亲毕业于国民党中央政治大学,曾任国民党西康省党部主任委员,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秦娥自小鲜衣怒马,出入随行者众,金钱上从不少了分毫,她是个好女子,善良,纤细,宽容大度,可是她却太过感情用事,就这么冒然地留下徐小宁,但在这个年月中添一双筷子一只碗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川素山清了清喉咙,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先开口,“秦娥,你想好了吗?真的要接小宁过来?就这么大屋子,小宁睡在哪里?”

“我想好了,跟阿穹住,这孩子懂事又乖,我可以少吃一点,我们条件还行,养个人也不是不行,实在熬不住,我可以把阿穹和小宁送回重庆去。”秦娥别了下头发,平静地说:“素山,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些我本来不打算今天说出来,可是既然小宁要进咱们家的门,那每个人都有权力知道的。”秦娥顿了顿,一张张脸看过去,她的孩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秦娥心中一酸,想想自己的少年时光还在因为胖了两斤发愁,可自己的孩子竟然想胖都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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