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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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红……”川素山蹲在川红对面,她身后站着公社党委书记、知青带队干部、生产队队长,那位年轻的公社党委书记弯下腰来对川素山说:“川伯,劝劝她吧,死活不肯放人,再这么下去……”

川素山心中一凉,在赶来的路上,他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川素山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川红竟然是公社党委书记心中的那朵带刺的玫瑰,那位同样来自重庆的老三届精英追求过川红,他每天都写信给她,骑三里地的自行车来看她,川红出于礼貌并没有拒绝他的看望,所以在别的知青眼中她成了公社党委书记的女朋友,然而,自周文海出入川家以来,川红又一心一意地恋慕上了他。

只可惜,周文海另爱他人,但在青春的无羁篇章里,在百无禁忌的原野中,这一段未曾开花结果的爱情,也足够引来杀身之祸。

知青是团结的,但也是复杂的,是一个大团体,但也有不同派系,公社党委书记是榜样,周文海是偶像,榜样的女人爱上了偶像,一时间,景仰公社党委书记的知青们蠢蠢欲动。

七月初八,星火燎原,如果他们还在城市,如果他们还在校园,如果他们还在父母身边被束缚,那么,一切不会这么惨烈。

他们指责周文海一派是糜烂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侮辱了英雄人物,围绕在周文海身边的知青们则回击说国家提倡恋爱自由,任何人无权干涉!

于是,他们呼喊着革命口号带领着二十多号人马,斗志昂扬地扛着扁担、锄头、镰刀、斧头、弹簧刀等等器械于正午时分在空旷的河滩上开始了决斗。

公社党委书记没有去,周文海去了,他是去救人,当有人受伤的消息传来之后,周文海拎起药箱赶了过去,在没有赶到河滩之前,他就被人捅伤了后腰,跌倒在密长的高草中,直到鲜血流尽才被人发现,抬回家来。

尔后,得知消息赶来的川红就再也不肯放手了,她抱着一具尸体已经呆呆地坐了四个小时。

“阿红!”川素山重重地叫了她,浑浑噩噩的川红刚一抬头就见迎面而来的手扎扎实实地打在了自己脸上,她的父亲正气急败坏地看着她,双双盯峙了三秒钟,川素山的眼眶红了,他一把将川红揽进自己怀里,无声地颤抖着哭了起来。

“阿红……死者为大啊……”

“爸……”

隔着一个死去的周文海,川红终于出声了,她撕心裂肺地哭了,哭声响透了马镇的上空,三日未散,从此,川红的声音哑了。

1.3

马镇第二生产大队的知青斗殴事件震惊了整个四川省,省级报刊发布的内参进而惊动了党中央,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所有参与人员都有了返城指标,而带头的几个,包括公社党委书记和川红被保送去读大学。

在那个年代,以川红的黑五类身份,她从不敢奢望可以去读大学。

川素山和川红并肩坐在床沿上,父女俩双双望着前方灰黄的墙壁,川素山说:“阿红,这个大学你想不想读,爸都不想勉强你……”

“我读!”川红平静地说,嘶哑的声音中透着无限悲凉,“我读医科,文海的志愿就是治病救人,虽然他不爱我,但是我爱他。”

“阿红,爱情是勉强不来的,爸不想让你像活死人一样,周文海的死是意外,这并不应该成为他在你心目中完整巍峨的理由,何况……青春时候的爱,未必是爱……”

“爸,你别说了,三天后,我们回段上吧。”

川素山摇晃了一下,他侧了侧脸,看到了川红的眼睛,那双眼睛空荡,茫然,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呆滞的眼神似乎干涩地永远停在了一个月前的那一天。

川素山觉得冷,他慢慢地把川红揽在怀里,说:“哭吧,我的女儿。”

然而,川红没有泪。

……

两天后,川素山陪着川红去找生产队队长辞行,川穹和徐小宁则留在家里打包行李。

“阿穹,你没有没看到一本书?”徐小宁满头大汗地问着川穹。

“什么书?”川穹微微抬了下眼皮,短促地问。

“就是……”徐小宁踌躇一下,道:“叫《情史》。”

“我扔了。”川穹淡淡地道。

“扔哪了?”徐小宁急了,他一把抓住川穹的袖子问:“你扔哪了啊?”

“怎么了?”川穹一甩手,扔了手里的东西,揪住徐小宁的衣襟,狠狠道:“怎么?你是不是还想问问周文海写给你的信我扔哪了?”

徐小宁的脸一下白了,他不敢看川穹,眼神游离,结结巴巴地说:“我……”

“我都看了!”川穹抓过徐小宁,脸贴脸,鼻对鼻,怒火中烧,“小宁,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徐小宁哭出声来,他弯着腰,像个老头,五官挤在了一起,“我没有回过信,也没有理过他了……说实话,他对我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懂,我只是觉得怕,后来,他就死了……”

川穹愣住了,他看着抽泣的徐小宁,深深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徐小宁还是这么爱哭,就算到了十六岁,也改不了爱哭的习惯。于是,川穹抬起了胳膊,像往常一样圈住了徐小宁,但不知怎地,他觉得这次有些僵硬,抱住徐小宁的时候,川穹有些迟疑。

川穹说:“小宁,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呢?”

徐小宁说:“我说不出口,怕你讨厌我。”

川穹说:“小宁,没事了,我永远不会讨厌你,我会一直带着你的,无论去哪里。”

第十二章

1.1

“那一年,我和你就是从这条路上翻山越岭去成都的。”

“是啊!”川穹伸手挡了下刺眼的阳光,暮春天气,花闲云懒,看着满目美景,但却生出悲凉来,往事对他和徐小宁而言,都太苦难,苦难的如果没有彼此,宁愿选择遗忘。“记得那个时候,我一直都心心念念地想回重庆,却没想到我走入城市的起点却是成都,呵~”

徐小宁转身上车,招呼道:“怎么?难道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川穹回了头,笑道:“怎么会,趁着你还有时间,走一走回头路,好让我更深刻地记住你,免得下辈子擦肩而过还在想,这是谁,看上去好熟悉。”

徐小宁敲了敲自己的腿,嘀咕着:“省省吧,这辈子都过不完,何谈下辈子。”

川穹抄着兜,站在阳光下亮的晃眼,阳光从树叶缝隙透过来在他面上投下片片光斑,看的徐小宁眼睛发疼,他恍惚地说:“阿穹,我似乎看到时十七岁,你还那么年轻。”

川穹表情一滞,随即笑了笑,“人总会死的,死的早了等一等迟来的人,死的晚了也不用着急,反正总会有人等……走吧,十七岁的徐小宁同志。”

“呵——”说着话,徐小宁一把拉上车门,从检查结果出来至今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渐渐习惯着去面对生离死别,回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生而不欢,死不觉苦,只是落了川穹孤零零一个人,难让人心安。

“小宁,我重新约了医生,回去之后再去检查一次吧。”

“算了,没有意义,多检查一次,意味着多加重一次心理负担……阿穹,够了,我也满足了……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们刚到成都……”

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们刚到成都……忽然,川穹觉得泪一下糊住了眼,看不清茫茫前路,他微微别过脸,咽下了。

……

1971年,春解冰封,浅草杂生,但川家的气氛却依旧如寒冬一般,让人脊背发冷。

秦娥默默地看着川穹,母子相对无言,过了许久,秦娥忽然抽泣了一下,接着无声无息地擦掉眼泪,问:“阿穹,你想好了?你真的要去成都?”

三天前,川素山曾经同川穹提过,他已经17岁了,不再是一个无知的孩子,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责,于是川素山有两个建议,要么像他的哥哥川景一样去工段上当一名林业工人,要么去成都继续读书。

“妈,为什么不送我回重庆呢?”

“你奶奶和外婆前些年都在运动中过世了,外婆在成都留了间房子,你三叔去年工作调动也去了成都,重庆那边没什么亲人了,我和你爸思来想去,你要读书还是去成都吧!”

“那我要带着徐小宁一起去。”

“那是自然的,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可妈就想,你都这么大了,要去读书也是从高中开始,可你连初中都没上过……”

“妈,我学。”川穹握住了秦娥的手,“我不会辜负你和爸的。”

秦娥闻言潸然泪下,孩子大了,自然就要各奔东西,幼鸟振翅,空巢孤守,从此后夜闻犬声,晨听鸡鸣,相依为命的只剩下川素山。

一时间,秦娥难掩情绪,哽咽道:“阿穹,你在家住一阵子再去好吗?”

川穹红了眼眶,扭头应了:“嗯!”

五个月后,川穹和徐小宁从清坝出发,坐着满载30余人的公共汽车,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高山,行程400多公里,历时三天,来到了成都老西门汽车站,结束了川穹的整整十一年乡间生活。

……

“阿穹——”徐小宁抱着山货紧紧跟在川穹的身后,他低声问:“我们要去哪里啊?”

川穹皱起眉头,八月正是成都暑气最重的时节,成都市内铺天盖地的吆喝声裹着层层砖瓦木楼在热浪中席卷而来,他已经离开城市太久了,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川穹有些发愣。

“阿穹——”徐小宁又在喊,如果说川穹是有些发愣的话,徐小宁简直就是手足无措。成都,这是一个他从小就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过着传说中的富足生活。现在他踏上这松软的柏油路,看着男孩子们潇洒飞扬,他们不惧酷暑,头戴军帽,穿着袖口高高挽起的黄布军装和公安裤,成群结队骑着自行车如同燕子一般在城市中穿梭而过,而女青年们则留着齐耳短发或两条麻花辫,穿着五颜六色的连衣裙,笑得神采飞扬。徐小宁暗暗打量了一下他和川穹:

衣衫破旧,提着棍棒绳索,肩背大小不一的麻袋,而由于酷热,麻袋里的腊肉和山货正散发着怪异的味道。

在路人鄙夷的目光中,徐小宁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走吧!”川穹把手中的纸条子看了一遍,扛起行李对徐小宁说,“马路上车多,你小心点,跟着我,别走散了!”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徐小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川穹到底在重庆住过的孩子,虽然穿着不体面,但不像自己这般畏头畏尾。

瞬间,徐小宁心中生出异样的依赖感来。

“小宁,三叔住在省体委,我刚问过了,隔着几条马路,我们走过去吧?”川穹甩了甩额上的汗,站在树荫下问徐小宁。

“好!”

临走时,川素山给了川穹十五块钱,算是他们到成都第一个月的花销,叮嘱他们到了成都之后坐三轮车到三叔家,以免走失,而川穹素来是节俭惯了的,酷暑之下,他在井里打碗水解暑就够了,但徐小宁身体差,兜兜转转小半天下来,人就吃不消了,他靠在树荫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宁,你等等。”川穹把行李一扔,跑了十几米叫来一辆黄包车,讲好了一毛钱车价,然后把徐小宁和行李安置在了车上,自己跟着一路小跑。神志不清的徐小宁瞧着汗流浃背的川穹,一个劲嚷嚷着停车要下去,车夫瞧了瞧徐小宁,又瞧了瞧川穹,川穹说:“给钱的是我,你让他坐着吧!”

车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放慢了速度,一路骑一路问:“乡下来的?”

“嗯。”

“那是你弟弟?”

“嗯!”

“兄弟感情真好呐……”

川穹忽然腿软了一下,不知怎地想起周文海的那封信来:“小宁,也许我太冒昧,但是我一定要将这种你从不了解的情感告之与你,所谓爱情,并非只存在与异性之间,那是一种互相吸引绕转的情感,不会被性别局限,亦会超越年龄……”(= =!我天下大同的太早了,改掉!)

“嗯。”川穹闷声应了,“我们……是很好。”

知了声,一长一短,从细弱到轰鸣再归于死寂,川穹看着茫茫城市,只觉得心中被小小火苗炙烤着,最终燎原,烧着了他,一回头,他看到了徐小宁的脸,安静的苍白的忧郁的脸。

1.2

1971年8月16日,这是川穹到成都的第一天,他和徐小宁在川穹的三叔家短暂停留之后,就被送到了这间西城区的大四合院里。

曾经,他的外婆死在这间房子里,在这大四合院往前五百米的地方,有他母亲曾经度过少女时代的秦府别院。后来,老爷成了敌伪分子,夫人成了脱帽地主,一个死在监狱,一个因为死在斗室,荣耀半生,凄凉终了。

一时间,川穹辗转难眠。

“阿穹,你睡不着么?”

“嗯。”

“想什么呢?”徐小宁贴了过来,这间房子只有一个床,而自徐小宁到川家之后,他就跟川穹睡一个被窝睡到现在,所以早就贴在一起习惯了,而这次,川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跟他面对面起来。

徐小宁一愣,他和他呼吸可闻。

“小宁,城里跟清坝不一样了,跟马镇也不一样,有很多霸道的人,也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三叔给我们找了间学校,说是以前的立德中学,他跟军宣队和工宣队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我们可以直接进校跟着学,但是只有一年的机会,能跟上就继续上,跟不上就回去到段上当工人……”

“你怎么想的?”徐小宁说着话,往川穹身边贴了贴。

“我不想待在大山里了,再难,我都会挺下来……”

“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我们本来年纪就大了,我怕……”

“没事,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徐小宁把胳膊搭在了川穹的腰上,“哥,我困了。”

“睡吧!”徐小宁凑了凑,头靠在了川穹的肩膀上,但睫毛还在不安地抖动着,鼻息却不正常的渐重起来。

川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了一下徐小宁,瞬间,怀里的那个人唇微微翘了一下,川穹盯着徐小宁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

川穹和徐小宁在来到成都的第五天之后去了八中。入校前,川穹瞒着徐小宁扛了一麻袋的土特产去了文化宫斜对面的黑市。在那条“众人熙熙,如登春台”的繁华大街附近,每到黄昏就会出现一群被称为“串串”的人,他们以高价买卖紧俏商品,票证,所以川穹没等多久,一麻袋东西就出了手,于是他转手为徐小宁买了一身衣服,虽然不够时髦,但也算是干干净净,不至于被人看不起。

当晚,拾掇利索的徐小宁问:哥,你的呢?

川穹摇摇头,“你穿吧,我有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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