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上——顾白蛋
顾白蛋  发于: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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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买了一身?”

“嗯。”

徐小宁看了他一眼,默默脱下来,问:“哪买的?我去换个尺寸,你背心破了。”川穹看了看他,一屁股坐在门槛,“徐小宁,我是你哥,我说什么,你听就行了。”

“我没当你是我哥。”徐小宁低声说,仿佛还有点犹豫。

“洗洗早点睡吧,明天还去学校呢!”川穹上嘴唇抖了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

那一夜,徐小宁抱着川穹的头,汗水氤湿了床单,但他就是不肯松手,因为徐小宁再也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情感,而川穹依旧沉默着,他呼吸困难地靠在徐小宁的胳膊弯里,没有一丝责怪和挣扎。

川穹想,就这样吧,除了徐小宁,他也不愿被别人这么抱着。

第十三章

1.1

川穹的预感没有错,他带着徐小宁踏入八中的校门后,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而他的沉稳老成,导致有些学生在匆匆过肩的时候低头问了声,老师好!川穹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徐小宁窘得一张脸通红。

“你们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前几年停课之后,很多学生都去继续教育了……”在前面带路的刘老师说:“这几年很多人回来又进了校园,很多学生比老师年纪都大,你们俩个十七八岁算什么?结婚生子再来的也是平常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川穹淡淡地应了,“嗯。”徐小宁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川穹的话越来越少了呢?在森工局,在段上,他还唠唠叨叨跟川景斗嘴,可是从马镇回来之后,他变得沉默了,心思难测,让徐小宁无端地忐忑起来。

“看着点!”随着一声提醒,徐小宁一脚踩空打了个趔趄,扎扎实实倒在了川穹臂弯里,旁人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自己羞红了脸,怯怯站在原地,语无伦次,“我……我——”正欲分辨什么,却听川穹说:“刘老师,我听父亲说,学校以前叫做立德中学?”

“嗯,后来改成了八中。”

“校园里的那丛木芙蓉还在么?”

“在,这一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吧?自建校至今,不管是叫立德还是八中,不变的,也只有那丛木芙蓉了。”刘老师遥指前方,“你看,就在那里。”川穹远眺而去,那丛木芙蓉就植在筒子楼前,清晨阳光之下也不见得多么有色泽,一副灰头土脑的样子,不亭亭玉立,亦不惹人怜惜,是平庸的锦葵科植物,无丝毫个性可言。

然而,那却是他父母一见钟情的地方。川穹转过头,看了看徐小宁,欲言又止。

……

八中是成都顶尖的学校,云集了众多军区高干子弟,尤其以川穹和徐小宁入的五班尤甚,而校方也为军区的孩子们配备了最好的师资力量和最优秀的同窗,因此,徐小宁和川穹走进教室时,首先就被一片军绿晃花了眼。

最流行的绿色军装、军帽、军挎包,不一而足,徐小宁的脚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同学们好,这两位是插班的川穹,徐小宁。”刘老师在讲台上坐看又看,然后指着最后的两个空位说:“你们坐后面吧?”

“好!”川穹应了,拍拍徐小宁说,“小宁,我们坐后面去。”

万众瞩目之下,川穹带着徐小宁穿过行间,一步步来到最后,行至倒数第二排时,有一只脚伸在行间,穿的是军鞋。川穹微微抬了下眼皮子,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约莫同他一般年纪,穿一件白色衬衣短袖,宽额长眉,细眼薄唇,英气勃勃。

“喂,你叫川穹还是叫徐小宁?”他问。

“川穹。”

“哦,看着挺顺眼的,”男生说,“我叫乔青,后面是你亲戚?朋友?”

川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后不安的徐小宁,道:”我弟。“

“哦。行。”然后,乔青收了脚,拖着下巴看着川穹和徐小宁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似笑非笑。

三天之后,川穹才知道,原来这个乔青是军区大院里的混世魔王,去年插队回来游手好闲呆了一年,因为打群架打伤了人而被他父亲送到八中来读书,学习差,但碍着他父亲的颜面,学校老师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川穹还听说,乔青是个很傲气的人,他到八中来,这是第一次主动跟人打招呼。

“阿穹,你说乔青怎么老看你啊?”徐小宁在课间偷偷问。川穹微微蹙了下眉,并不说话,他不悦地敲了敲徐小宁的书本,吓得徐小宁即刻收声,认真听讲。

徐小宁知道,川穹很辛苦。川素山和秦娥每个月会汇16块钱的生活费给川穹,然而每个月8元的伙食费远远无法满足川穹和徐小宁的胃口,在这个富庶的城市,他们再一次陷入饥饿状态。进入八中以来,川穹和徐小宁的中饭、晚饭是在学生食堂和教职工食堂解决,为了能够熬到月底,川穹精确地做出了一套伙食规定,每天晚饭是四两米饭和一份五分钱的青菜,周六可以加一份两毛五的荤菜,饶是这样,依旧是半饥半饱的过日子。为了让徐小宁吃饱一些,川穹在四点放学后还留在学校,练就了不靠看表能在5点58准确到达职工食堂的本事,这个时候,食堂的大师傅会将免费的青菜汤放在桌子上,而在他进入厨房的时候,川穹就会将青菜汤里的青菜捞进自己的铝制饭盒里,和徐小宁在食堂外吃完了再进去打饭。

然而,最煎熬的却不是因为吃饭,而是学习。

川穹和徐小宁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纵然有川素山和秦娥的教导,但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所以上课无异于听天书。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有两三种算法,而川穹和徐小宁连最基础的都听不懂。

徐小宁记得川穹说过的,只有一年时间,能跟上就继续上,跟不上就回去当工人……徐小宁也记得,川穹说过他不愿意再回大山。

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川穹肩上,为了能够吃饱,他找了一份差事,天不亮就去三轮车去东门牛市口牛奶厂取运牛奶,然后在上学前挨家挨户地分送完,跟着就是一天忙碌的学习,午休的两个小时他从不浪费,总是静静地坐在校园里温书,晚饭一过,他又要到黑市上去倒手卖一些小玩意。

徐小宁说,早上我替你去送奶吧?

川穹说,不了,你多看会书,你自己说过的,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徐小宁勾着头,自责不已,期中考,川穹考了三十五名,而他则落在四十二名。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想川穹这么辛苦。

每天川穹出门之后,徐小宁也偷偷摸摸地出了门,他会去文化宫电影院或者百花坛电影院用攒下的钱提前买些电影票,等到上映的那天去当“票贩子”,不过这差事有赚有亏,如果电影院有存票或是电影不佳,票就会烂在手里,而如果是像《卖花姑娘》这种电影,提前买好的票不到五分钟就会全部脱手,而且票价涨的极高。徐小宁就是尝到了这个甜头,所以他整天沉迷在对电影的分析中,电影有没有人来看,电影院会不会存票,这些思绪占据了他整个头脑,自然无心向学。

徐小宁也想过不再倒票了,但是一想到早晨送奶,晚上摆摊的川穹,他又忍不住对自己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6月底,顶着夜色的徐小宁在人民公园对面的电影院人流中被川穹扭住了胳膊。

“回去吧!”川穹平静地说,“我看到了,你手里还有三张票没卖出去,都开场了,不会有人买了。”

“等一等,也许还有呢!”不知道为什么,徐小宁异常镇定,但是他不敢抬头,他牢牢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羞惭又有什么用?川穹为了让他吃饱穿暖,每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可他呢?却偷偷瞒着他来当票贩子。

“走吧,别傻愣着了。”川穹拉过徐小宁的手,抠出三张电影票来,徐小宁握的太紧,一抠那三张票子就成了两半,川穹愣住了,他松开了手,却不想在松手的那个刹那,徐小宁也松手了,三张粉身碎骨的票子如同蒲公英一般轻飘飘落了地,徐小宁说:“阿穹,这是新电影,一张两毛五,三张就是七毛五,你送一天奶才五毛……”

川穹凝视着徐小宁,从看到周文海写给徐小宁的信时,他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他恨周文海,也恨徐小宁。从十岁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他都把徐小宁当做了自己的东西,可是周文海怎么敢给徐小宁写信呢?!而徐小宁又怎么能恬不知耻地收下这封信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瞒着他?

从马镇回去之后,他刻意地避开了徐小宁,可是两年过去了,他发现他对徐小宁的情感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他疯狂地想对徐小宁好,纵然徐小宁从来没对他有过任何要求,但他一厢情愿地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徐小宁面前去,可是他又无法面对徐小宁的炙热目光,他不是周文海,他并不是想要在徐小宁身上寻找那种匪夷所思的情感……川穹迷茫了,那不是兄弟手足之爱,也不是爱情……他甚至无法回答徐小宁的问题,他到底算徐小宁的什么人?

两年了,川穹都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不过他现在明白了,他对徐小宁而言,什么都不是,如果徐小宁也在乎他,就不会在这里卖票子,而是在家里做功课!

川穹觉得很累,镜花水月都是一场空,但也觉得放松,就这样吧,横竖无不散的宴席,总是要分手的,就像他的叔叔伯伯和他的父亲一样。

“走吧,回去吧。”川穹说,“我听说一斤粮票可以换五个红薯,我少吃一点,这些钱也就出来了。”说着话,川穹去拉徐小宁,可徐小宁却打开了他的手,他说:“阿穹,我不是你弟弟,我不需要你来照顾我,我只是……”

“我不勉强你当我一辈子的弟弟,不过,至少你现在还是——”说完,川穹拉起徐小宁的衣领,前所未有的厉色道:“少废话,跟我回去。”

那一晚,徐小宁哭了,他不停地踢着川穹的腿,嚷嚷着:“我不想做你弟弟,我不想做你弟弟!”

川穹冷道:“那你想做什么?”

徐小宁语塞,他默默地翻身,与川穹抵背而眠。

1.2

徐小宁和川穹的感情一下陷入了僵局,这是前所未有的。徐小宁不再主动跟川穹说话,而川穹也不搭理他,两个人每日一前一后地上学放学,一起吃饭睡觉,却从不交谈,而在这一个多月的对峙期中,徐小宁变了。

最先觉察到徐小宁有变化的,是川穹。

徐小宁本是个不太讲究的人,然而在入秋的时候,他穿上了一件半旧的军装,袖子有点长,挽起来了。川穹知道,这个班上,能穿这种尺寸衣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乔青。除了添了许多来路不明的东西,徐小宁还染上了喝酒的习气,每日里川穹做完功课就到黑市上去,回到家时徐小宁仍未归家,直到川穹上床睡觉,徐小宁才推门进来,带着微微的酒气。

有一天,徐小宁问:“你不问我做什么去了吗?”

川穹说:“我以为你会告诉我。”

徐小宁继续问:“如果我一直都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一直都不问?”

川穹沉默了,许久,他才长叹了一口气,说:“小宁,你既然不想说,又何必要我问……”

徐小宁没有回答,他转身出了门。

其实,川穹知道徐小宁每天都在做什么,从徐小宁穿上那件绿军装开始,川穹就再也没有去过黑市,他藏在街角,在徐小宁出来的时候蹑踪而上,看着他跟着乔青穿堂过室,看着他坐在乔青的自行车后座上揽着乔青的腰,看着他们聚集在一起喝酒唱歌打架斗殴,然而,川穹没有制止。

他不是不生气,他只是没有制止徐小宁的习惯,八年了,他一直由着他。

……

“喂,徐小宁,你哥可真厉害啊,这才进校不到一年,就进前十名了——”一个男青年说,川穹认得他,他是乔青身边的一个喽啰,叫王建设。

“嗯。”徐小宁闷闷地答了。

“怎么了?不高兴啊?你也挺厉害,一直没跌出前二十啊!”乔青笑了笑,然后他把手放在了徐小宁的背上。”徐小宁没有挺背,他只是缩了缩。

“对了,为什么你姓徐,可你哥姓川啊?”王建设问。

“我们不是亲兄弟。”徐小宁低声道,“我是收养的。”

“这样啊。”乔青凑过来,揽住徐小宁的肩膀说:“你叫你哥出来跟我们一起耍撒,我对他挺感兴趣的。”

“感兴趣?”徐小宁侧目,乔青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哥挺不错的!你明天带他来!”

“不,他不会来的,他只喜欢读书。”

“哼,这点面子也不给?上次那个老流氓冯建国还想找你耍耍,都是乔哥帮你挡的,你不愿意,那下次冯建国再找你,乔哥就不管了哈!”王建设冷笑道。

陡然,徐小宁的脸白了。

“哎——建设,说这个做什么。”乔青用小石子敲着酒瓶子,“小宁,你哥是看不起我们呐,还是为什么?我乔青还没有想主动认识过谁,我是看你哥脑瓜子好,才想结识一下,你要不乐意就算了,现在就回去吧,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完,乔青站起来跳到了自行车旁边,“冯建国再寻你麻烦,那我就不管了。”

徐小宁一下子冷汗夹背,冯建国是成都的出了名的一个流氓,男的女的都耍,上一次他跟乔青在外面玩时正好碰到了冯建国,不知道为什么,冯建国一眼就相中了他,要不是要乔青,他那天怎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自那日,徐小宁就怕了,他回家去问了川穹,可川穹一点也不在乎他去了哪里,徐小宁一气之下,索性继续跟乔青一伙人厮混在一起,时间久了,常常见到冯建国,每一次见到他,徐小宁就觉得被他生吞活剥了一次。

“等等。”在乔青抬屁股上车的那一刹那,废旧水管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乔青定睛一看,是一个瘦长的男子,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的脸,一半是隐入黑暗的冷峻,一半是笼着橘红灯光的温润。

“川穹?”乔青勾勾唇,他立起自行车,抱臂而立,“你怎么会来?”

川穹走到乔青面前,他俩一般高,彼此直视这对方的眼睛,乔青的眼睛是棕黑细长的,似笑非笑,而川穹的眼睛则是乌黑的,钢铁一般冷硬。

“我来带我弟——不,带徐小宁回家。”

“我从来没不让他回家。”乔青踢开自行车,“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吧?”说着话,乔青招呼了一下王建设等人,“走吧!”

“等等。”在侧身的瞬间,川穹说:“别再找徐小宁,他需要时间做功课,有事你可以找我。”

“那好,一言为定。”乔青附耳道,他的脸擦过了川穹的脸颊,将一股子烟草的味道留在了川穹的鼻尖后,匆匆转身而去,直到乔青他们消失在黑暗中无影无踪后,川穹才走到徐小宁身边,他拉住徐小宁的手说:“小宁,我们回家吧。”

徐小宁甩了川穹的手。

“你让我做你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川穹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小宁,我想好了,明天我们去看木芙蓉好么?就是在筒子楼下面的那一丛,开花了,挺美的,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是我爸妈一见钟情的地方,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在那里并肩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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