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15分钟休息时间内，球员陆续走进更衣室，疲态已露。饶是以体能充沛见长的傅静山也倒在长凳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对辰辉这种以技术见长的球队，川牛早有准备，卯足了劲凭借强悍的身体优势和主场之利打消耗战。

陆正擎在场边早已看得明白，湿滑的草皮严重影响皮球的运行速度，以往犀利的边路无法正常起球。早在比赛之前，奥拉已经严重警告他要小心川牛的草皮，在比赛前球队会雇洒水车往草皮上大量洒水，让技术型球队无法流畅推进，这也是直接导致恒远败北的原因。

CFL多名主帅曾经就此联名向足协控诉，但始终未果。

如果要赢得比赛，就必须面对一切可能的风险，包括对手的不道德行为。陆正擎并没有丧失冷静，反而对球员在比赛中表现出的积极态度表示赞赏，他想让球员们领会的是，赢球不仅仅是技术上压倒敌人，更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方能成就一支球队的风格和气质，而这种风格和气质才是让一支球队长盛不衰的动力之源。

如果他们不能领悟到这一点，辰辉就很难成为真正的王者之师。

下半场，陆正擎并未对战术做出太大调整，依然保持433阵型强调地面进攻。

转机出现在第59分钟。

辰辉队长苏见贤带球突破，因草皮湿滑不慎滑倒，倒地刹那用脚后跟轻轻一磕，球顺势滚到傅静山脚下，傅静山拿球瞬间加速度启动，单刀赴会，杀入禁区，右侧起脚射门被门将扑出，傅静山及时抢到第二点，脚尖一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入网窝，辰辉1：0打破僵局。

场边陆正擎紧抿的嘴角一松，起身疾步走到场边，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赞许的动作，给全队打气，示意继续保持进攻。

第68分钟，辰辉9号前锋吴瀚断球后形成快速反击，川牛6号中后卫利用速度突进截击，利用背后拉人将陈瀚放倒，再迅速将球传给川牛7号前锋。

这是一个明显的背后拉人犯规，苏进贤马上停下来举手示意，裁判却并未鸣哨，示意比赛继续进行。7号球员见机迅速拿球摆脱防守，在禁区前利用身高优势抢点头捶破门得分，1：1。

刹时，球场锣鼓齐鸣，万人狂呼。

川牛球员还来不及庆祝进球，下一秒，回撤中场拼得几乎抽筋的傅静山已经暴怒地冲上来，一把揪住对方6号的球衣，抡起拳头。就在一瞬间，双方球员都不甘未弱地围拢来，一时间，双方均剑拨弩张，空气中火药味弥漫。

坏了。场边一脸冷峻的陆正擎心忽地一沉。

果然，“哔”，一声哨响，裁判立刻终止比赛，小跑过来，将傅静山拉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随即右手往兜里一掏，红牌高高亮起。

球场里主队球迷的欢呼声已经震天。川牛扳平比分后气势正盛，辰辉在被罚下一人的情况下应战，莫说赢球，就是保平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短短十分钟，从功臣到罪臣，走下场的傅静山已然一脸颓气，随脚将一只矿泉水奋力踢向场边广告牌。

面对正呈暴走状态的傅静山，陆正擎并未多加指责，只是鼓励性地往肩头上一拍，语气淡淡地让他回到场边继续观战，三言两语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一贯不喜在球员面前当“电吹风机”，成长的意义必须在教训和经验中自行领悟才能深刻。

面对干扰保持冷静是一个球员通往伟大的基本素质，如果傅静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就永远只能成其为优秀。而这样的球员，CFL俯拾即是。

随后，陆正擎双手□大衣两侧的口袋，看向替补席，沉声道：

“索亚，去换球衣，准备上场。”

当媒体镜头捕捉到场边身披20号球衣小跑热身的索亚时，全场球迷顿时骚动起来，现场直播的评论员竟然连呼陆正擎“疯了”，在10人应战的情况下不仅不考虑加强防守，甚至预备将一名没有任何CFL比赛经验的年轻小将派遣上场，无异于自杀。

星城这边，失去音信数天的于飞依然精神高度紧张地守在电视机旁观战。

订婚仪式举行之前，他几乎是被半软禁在家中，只能暂靠手机与外界联络。在得知陆正擎安然涉险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悄然落地，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手机信箱里满是陆正擎的来电记录，他却一个未回。不是不想与陆正擎通话，只是在做出让Annie前来救火的决定后，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

笑着祝福？见鬼的祝福，如果有可能，他只想用这双手紧紧拥抱他，给他幸福，像一棵木棉，与他并肩而立，分担寒潮风雷，共享流岚烟雨。

可是，能吗？陆正擎并非池中之物，丰富的阅历和过人的天赋让他加盟CFL之初就被各界寄予厚望，在中国足球复兴事业上举重若轻，而今更是不负众望，率辰辉牢牢占据联赛头名。此战若胜，之后的比赛可谓一马平川，冠军唾手可得。到时候，只怕是长柳折尽，也须送他直入青云了。

关于将来，于飞早有打算，他不是娇滴滴的女人，前尘不管后路不顾，只此一个情字便能消磨一生。如果这份情注定将成为对方的负担，他愿意挥剑斩断。

短信箱里一直存着陆正擎率队赴蓉城之前发来的简讯，手写的一行苏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字体清正有力，又含蓄表达了男人与之携手共勉风雨不弃的深意，可谓用心良苦。可是江湖浪险，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他又哪里有那份不管穿林打叶我自吟啸徐行的心境？

一声短促的哨响，场边裁判举起换人灯牌，金发耀眼，一身红衣黑袜的索亚抖擞着小跑入场。

面对众人揣测不已的自杀式换人，兵行险招的陆正擎仍然稳坐教练席，英俊深刻的面容让人无法揣摩。

换下15号李云戈是因为他已有黄牌在身，再来一次拦截铲断，也许就两黄一红下去了；把索亚换上去，因为他出色的平衡能力和过人能力，在松软湿滑的场地上更能发挥特点。

索亚做为替补上场后，场上形势开始发生悄无声息的变化。辰辉渐渐适应了草皮的状态，技术优势开始发挥，虽然后卫线上缺少一人，但优质的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加上索亚又极其活跃，跑动传切都彰显出极佳的个人素质，渐渐地，辰辉开始找回节奏。

时间已经进行到90分钟，教练举出补时2分钟的灯牌。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对方推土机式的攻防几乎耗光了辰辉大半球员的体能，有几个甚至跑到小腿抽筋，只凭着一腔血性依然力拼到底。比分依然定格在1：1。

陆正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替补席上的傅静山。

冷静下来之后，这位辰辉的希望之星脸上开始露出悔色，如果不是自己逞一时意气，辰辉不会被拖入这场艰苦的拉锯战之中。

足球本身就是十一个人的游戏，不恰当的英雄主义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离比赛结束还剩最后一分钟，此时，看台上双方球迷皆是摒息而待。这就是足球的魅力，不到最后一秒，你永远无法预知谁会笑到最后。

奇迹发生在最后45秒。

索亚拿球后面对川牛后卫的防守，下底传中，传中球被挡后辰辉获得角球。辰辉11号李远乔开出角球，吴瀚在中路前点高高跃起蹭到皮球，球改变方向后落到了小禁区线后点的索亚面前。

索亚不慌不忙，将球轻轻一颠，一个四两拨千金，用脚尖将皮球凌空垫入球门。

球进了！！

随后裁判吹响哨声，比赛结束。

这奇迹般的逆转让全场陷入沸腾。辰辉场下的球员们疯了似的一跃而起，箭一般冲入场内，兴高采烈将索亚扔上半空庆祝。而场上的其它球员早已支撑不住，纷纷累瘫在地。

松一口气，陆正擎眉头一舒，紧抿的嘴唇终于有了上扬的弧度。拿下川牛后，本赛季的魔鬼赛程段就正式宣告结束，后面的赛程几乎是一路绿灯。只要保持足够的专注，冠军便如探囊取物。

然而这一刻，他脑子里满是千里之外的于飞。如果可以，他想在这数万人的足球场里再一次真真正正地把他拥在怀里，分享这种切实的喜悦，以及，缠绵数日的相思。

仿佛是做梦一般，陆正擎从大衣里掏出手机，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在如海啸潮涌般巨大的欢呼声中，将手机高高举起。

What are words的铃声响了好一会，看着显示屏上不停闪动名字，于飞迟疑着接还是不接。

原本就无需他步步为营啊，这场比赛注定会成为CFL史上的教科书式的经典，随着关注度的持续扩大，所有赛前的负面消息都会即刻烟消云散，人们将来只会谈论起陆正擎如何率队创造历史，而他却还在放手或不放手的小情小调里挣扎。

好一会，于飞才按下接听键，颤抖着将手机放至耳边，呼吸紊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听筒那边，并没有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入耳的只有如海浪般袭卷而来的巨大轰鸣，混合着尖叫兴奋的人声、歌声，以及各种器具敲打出的鼓乐，那是球场特有的庆祝之声。

下一秒，于飞只觉得眼睛被一股热流润湿了，这股热流流过眼眶，温柔地窜入四肢，暖暖地包裹住全身。陆正擎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他们在一起，即使云路迢迢，万里赴戎机，此刻却能关山度若飞。

他紧紧攥住手机，像是要攥破般，侧耳倾听。

良久，电话里终于传来男人低沉有力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爱你。”

……

温润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滴落手心。

第44章

客战川牛一役后，陆正擎和辰辉队无疑为沉寂已久的中国足坛打了一剂强心针，彻底掀起了全国对CFL久违的狂热。

国内各大门户网站、BBS、微博，热议的焦点全是这位年轻英俊的海归帅才，加上其英俊的相貌，内敛的气质，吸引了一大批女粉丝开始关注CFL，各种名目的后援团粉丝会如雨后春笋般纷纷诞生。国外的一些知名博彩公司甚至开出了陆正擎赛季后入主中国国家足球队的赔率。而球队方面，傅静山、苏进贤、吴瀚等几人更是一举被召入国家足球队，征战世界杯预选赛。

一时间，各种媒体访谈邀约、商业活动的代言接踵而至，风光无二。

陆正擎向来不是追名逐利之辈，成名日久，过往的经历早让他淡看繁华，所以除了一些球队安排的慈善公益活动和指导球队的日常训练之外，对于商业性邀约一概婉拒，每天俱乐部家里两头往返，深居简出，让人颇难揣测。

这种低调的作风让那些对他私生活充满好奇的狗仔也无料可拍，蹲守了一段时间后，皆纷纷撤离。

陆正擎再见到于飞是在数日后的订婚晚宴上。

那天球场里隔着电话吐露的爱语并未改变什么，一回星城，方严便将于飞的订婚邀请函送到了他手上。准新娘正是方严的双生妹妹方颜。

陆正擎未置多言，只是应允前往，深潭似的双眸里读不出内容。

这晚，于家宾客云集。

于方两家皆是星城名流，即使只是订婚，依然衣香鬓影，尽显豪门气派。

数日不见，于飞身量似乎瘦了点，一身白色燕尾服仍然显得清俊如玉，挽着一袭华服同样娇美可人的准新娘出场，惹得一众宾客纷纷侧目。

人群中，于飞一眼就看到了身材高大挺拨的陆正擎，一身剪裁优雅的黑色双排扣礼服，左手随性插在裤袋中，右手端一只高脚酒杯，强悍又绅士。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久违数日依然潇洒出众的陆正擎出现在眼前，于飞还是不免心跳加速，竟然有些恍若隔世。脑海忽然自动切换出那天他在电话里吐露的爱语，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铭心刻骨地敲进心坎，甜蜜与苦涩一并袭来，不禁双腿有些发软。

水晶吊灯下，两人的眼光对了个正着。一个欲说还休，一个柔情似海，隔着这仿佛天河般宽广的人潮，俩俩相望。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再这样看下去，舍弟就要被陆Sir的眼神烧穿了。”

悦耳又带些调侃的男中音在耳旁响起。

陆正擎回神一看，来人身量与他般高，脸上有着微微促狭的笑容，却仪态出众，目如朗星，自有一番迫人气度。

“在下阿飞的大哥，于天麟，”于天麟伸出手来，“久闻陆Sir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原来是于副董，失敬。”被戳破心事的陆正擎并未失色，微微一笑，伸手回握，姿态不卑不亢。

“前些日子多亏副董暂借寓所，我和阿飞才得以安然脱身。”

既然对方已挑明话头，陆正擎也不惶多让。

闻言于天麟脸色微变。

“陆Sir真会开玩笑，这事我却不知，又从何说起。”

那处住所确实是他私人所有，但涉及到他和方严的将来，这件事绝无第三人知晓。对方既出此言，怕是有备而来。

“传闻于副董品味独特，今日一见，果真不虚。这身手工订制的礼服任是星城也找不出第二件，连这薰上的桂香也是清雅怡人，比别处不同。”

陆正擎举起酒杯至唇边，轻啜一口，避重就轻道。

于天麟一愣，即刻会意过来，脸上登时露出赞赏的颜色。他今天确实是在那边换了衣服匆匆赶来，临近中秋，这院子里的丹桂倒是开得越发香气袭人了，何时沾了满身，他竟未觉。

“陆Sir果然好眼力。在下拜服，”随即亲热地拍了拍陆正擎的肩头，意有所指笑道，“都是一家人，就别生疏了，叫我天麟就好。”

好一个见微知着，自家幼弟落到他手里，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好个一家人。”目光一扫，陆正擎神色有些冷冽，“你可真把阿飞当成家人看？”

“这话如何说起？阿飞是我幼弟，自然是我最亲的家人。”不解这忽如其来的指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站在准新娘身边的应该是你。”眉毛一拧，陆正擎淡然的语气中凭空又生出几分凌厉。

握住酒杯的手一紧，于天麟敛去玩世不恭的颜色，微微向前靠了靠。

“可否借一步说话？这里不方便。”

略一点头，将酒杯放在侍者托盘上，陆正擎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台上正在和准新娘切蛋糕的于飞，随于天麟走向外庭浓荫覆盖的草地。

庭外月光铺地，一派阒静，愈发显得宅内灯影流彩。

“把阿飞推上来也是情非得已，当时那样的情况，”于天麟微微上挑的凤目闪着狭黠的光，哂然道，“陆Sir，这件事，你可是最大的受益人。”

“哦？”陆正擎露出讥讽的笑容，“最大的受益人难道不是你吗？这一招金蝉脱壳使得真是高明，连你家老爷子都瞒过去了。”

于方两家素来亲如连襟，早在孩子未出世时，两家便已定下婚约，而方家只有方颜一个女儿，而于老爷子向来重视伦常长幼，自然是先为于天麟订亲。现在忽然改为让于飞迎娶方家女儿，纵然是事出紧急，也不会如此失了伦常。由此想来，此事的始作俑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深爱方严的于天麟。

早在于家宣布订婚那日，陆正擎便已觉事有蹊跷，今日特借赴会前来一试，果然不假。这于天麟虽气度雍容，绝非泛泛之辈，只是行事未免狠辣了些。

“这世上不存在让所有人都幸福的办法。你我都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微微一哂，饶是一贯精于计算的于天麟也有些忧郁起来。俊朗贵气的眉目和于飞颇有神似之处，性格落差却如此之大。

陆正擎沉默了片刻，于天麟这一句身不由己让他心有戚戚。事实上，他此番过来并非问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纠缠孰是孰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多一个劲敌，反而不美。

“如果陆Sir不嫌弃的话，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话锋一转，还是那个世故又玲珑的于天麟。这种时候，想的也还是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