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李雍含糊道，“反正总归是有地方住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阵拍门声，那声音活脱脱跟上门讨债一般。李雍过去开了门，门外的正是章询远，手里依然抱着仓鼠笼子，一脸的阴郁。若是在平常，李雍肯定会呵斥他两句，但现在他心情很好，便不计较了。

“我来拿东西！”章询远怒气冲冲道，说完绕过李雍直奔自己的卧室。一阵叮叮咣咣的乱响之后，章询远抱着他的衣物又冲了出来，“我要搬家！”

“十四弟，别走！”允祥见他要走，情急之下起身叫住他。

章询远停住脚步，回头傲然地看向他。允祥指了指他怀里的仓鼠笼子：“把我的老鼠留下。”

“……”章询远的脸扭曲了。

“一只仓鼠而已，他带走就带走吧，大不了我下次再给你买一只！”李雍在一旁大方地道。

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章询远扭头跑了，抱紧了手中不停吃着的仓鼠，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情感。

仓鼠被人拿走了，允祥还是有些小失望，只盼望十四弟能够好好养它，别让它饿着。

上午两人靠在一起坐在沙发上，李雍翻出了当初导演送给他的DVD，和允祥一起看了起来。看得允祥笑得肚子疼，他现在的心境和以前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加上这剧又是四哥写的，反倒能以调侃的态度来看它了。

“八哥看到这些一定会气死吧。”允祥看着以八阿哥为原型的王爷对着女主角忘情地表忠心，笑道。

李雍哼了一声：“他倒是想生气，不过真到那时候他肯定会绷着脸装深沉，”他说着说着又不自觉提起了前世的事，“他那种人的心思也就是老九猜得透。”

林子连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家门，随手把钥匙一扔，就往卧室走去，中途不小心踢翻了垃圾桶，也不去扶。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但躺在床上脑中却清醒得很，一丝睡意也没有，清醒得不正常，脑中也一阵阵抽痛。

他对昨天在医院发生的一系列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拿到母亲诊断书的那一刻，林子连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他从没有想到母亲会得这个病，但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写着的“胃癌中期”却在提醒着他不能忽视这一事实。

当时如果不是唐络在身边，林子连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撑下去。他当时脑子都木了，唐络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然后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

林子连回到病房陪着母亲，林母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只道是平常的小毛病，养养就好了。他们家以前不过是个工薪家庭，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林母带着林子连生活虽然不能说是艰难，但也绝不轻松。所以林母很是节俭，见已经检查完身体了，便念叨着要回家住。

林子连强忍着才没有流下泪来，他安慰着林母说医生说还要让她多住些日子，林母虽不情愿，但心中还是相信医生的，也就没再坚持。

本来住院部里除非特殊情况晚上不然留家属的，但林子连说什么也不肯走，医生知道这个病人是今天刚查出癌症，家属心里肯定难以接受，便给他例外了一次。唐络陪着他到了快午夜，医生就不让他呆了，说只能留下一个人，他才离开，临走前又安慰了林子连好久。

直到早上林子连才在林母的催促下离开了医院，他没有去上班，直接回了家。

在床上躺了好久，林子连才一惊坐起，随后翻找出自己的银行卡在电脑上查询起余额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给母亲治病，但钱却是个大问题，除了手术费用，手术后的化疗费和营养费也是一大笔的开支，没个几十万是下不来，而他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拿出那么多的钱。

林子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唐络借钱，但他马上就否定了，他已经欠了唐络太多，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不止这辈子欠了他的。对于这些，林子连已经还不起了。

把脸埋在手掌里，林子连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下午允祥和李雍都腻在一起，其间李母打来了电话，看那个样子章询远是跑回家住了，李母在电话里狠狠埋怨了李雍一遍，说他不会照顾弟弟，接着又絮絮叨叨说着小远又瘦了，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什么的，听得李雍上火，但又没办法。这时允祥忍不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四哥手里的电话接了起来。

李母听见那边突然换了一个人，怔了怔，就听允祥淡淡道：“伯母若是不放心他住这里，那就别再让他来了，您自己养好了。”接着挂断了电话。挂完电话允祥方才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过于干涉四哥的私事，李雍丝毫没有不快，反而狠狠抱住他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李雍便抱着他不松手了，但紧接着电话又响了起来，李雍以为是母亲不甘心再次打来电话数落他，本来不想理会，可电话持续不断地响着，叹了口气，李雍最后还是松开允祥，接起电话来。

李雍“喂”了几声，电话那边才传来声音，却是林子连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李哥，我想向你借点钱。”

李雍一怔，从小到大林子连从没有向他开口借过什么东西，便耐着性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放下电话后，李雍久久不语后才把林子连母亲的病情告诉了允祥。允祥没有听过胃癌是这种病，但看四哥的表情这病应该是很严重。想到八哥，允祥心中一叹，当年允禩就为了额娘良妃没少操心，想不到这辈子也是一样，自己也只能祝他好运了。

李雍心中期盼着林母的病能够早日好转，就尽早把钱给林子连转了过去。

因为林母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李雍也不好去看望她，这样心中担心却毫无办法，李雍突然想到去什么地方给林母求个平安。他虽然是生在新时代，但对神佛之事一直很是相信，平常有个什么不顺的事便会去拜拜。

他把这个想法和允祥说了，允祥不信鬼神，对此不以为然，但他知道四哥素来就信这些东西，便点头答应了，自己只当是出门走走。

两人出了门，平常李雍求什么都会去雍和宫，但自从知道那里是自己原来的府邸，就觉得别扭起来，毕竟人拜佛回自己原来的家里拜，总会感觉不靠谱，加上现在时间有些晚，想了想，便带着允祥向附近的法源寺走去。

44.风起

李雍带着允祥往法源寺走，允祥权当是陪四哥出来逛了，直到快走到了，允祥突然问道：“四哥，咱们是去哪个法源寺？是那个法源寺吗？”

李雍搞不清楚他说的“那个”是哪个，便道：“是唐朝贞观年间的一座古寺。”

“果然是那个。”允祥讶然，随后前后左右来回看看，“这附近是菜市口？”

虽然知道现在北京离允祥那个年代已经变化太多，但城市的大体格局是没有什么变动，所以李雍有些汗然，“咱家就在菜市口……”

“……是吗，变化真大。”允祥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如改日四哥带我去以前的那些地方看看吧。”

“好。”李雍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犹豫，他不知道要带允祥去哪里，允祥原来的王府早就变成了商场，去圆明园那些地方怕他触景伤情，难道要带他去雍和宫烧香？李雍纠结着，突然他想到常宁的店就在琉璃厂，允祥以前应该常去，便道，“那个开店小混混的店面就在琉璃厂，那里好像变化不算太大，你有印象吗？”

允祥一呆，随后恍然大悟：“我说那里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李雍无奈，突然很想问问允祥以前究竟是怎么认路的。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聊，不多时就到了法源寺。法源寺虽然是座著名古寺，但知道的人却不多，里面人气稀少，除了和尚和零星几个信徒几乎没有人会来这里。李雍当初和清雅分手心中难受，有一阵子几乎天天过来，走出阴影后也会不时会来一趟，所以已经很熟悉这里了。

寺院门外没有看门的人，游人可以随便进出，李雍进门后就直接奔大殿去了，他知道允祥历来对这些神佛之事不以为然，便没有叫他，让允祥自己在外面到处乱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痕迹，允祥对着大殿外面的一排石碑注视了良久，石碑上刻着历朝历代的碑文，允祥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从唐朝看到清朝，石碑早已覆满了岁月的痕迹，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时光流逝，当年的繁华最后只剩下这一块块石碑而已，允祥一时之间竟然感到有些伤感。

突然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他，转头便见一棵大树后站着一个老和尚，整个身体笼罩在阴影中，瞪着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不知看他看了多久，见到允祥发现自己了，便咧着黄牙冲他笑。允祥被他看得直发毛。

本来不想理会他，却不想那老和尚反而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允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小心地往另一边挪去。

“施主请慢步。”老和尚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允祥立刻转身就走，但那个老和尚脚程更快，紧走几步就拦住了他：“施主要算命吗？”

“……”允祥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第一次遇见给人算命的和尚，不知是不是个疯子，于是绕过他就想走。

那老和尚一把拽住他，允祥除了四哥之外，最烦别人这么拽他，顿时大怒：“给我放开！”

“施主不是这地方的人吧？”老和尚问道，他放开允祥，但仍然挡在他身前，不让他离开。

这话本来没有什么，但允祥听着却好像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看着那老和尚，心中暗道难道自己又遇到熟人了？结果那老和尚满脸的淤泥，又处在背光位置，根本就瞧不出个人样来，允祥皱眉退后一步问道：“你什么意思？”

老和尚嘿嘿一笑，没有回答他，只是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施主以为此地是真是幻？”

允祥一怔，顿时想起在黄老家做的那个梦来，心中一震。老和尚依旧笑眯眯看着他，但这笑容给允祥说不出的诡异的感觉，在这古寺之中，这种感觉被衬托得更加严重。

老和尚接着道：“施主，贫僧送你一句话：终结的地方，就是开始的地方；从哪里来，终究是要回到哪里去的。”

允祥睁大眼睛，只觉得浑身凉了起来，他磕绊道：“你、你说什么？”

老和尚闭目长宣佛号，然后睁开眼睛，深深望了允祥一眼：“心愿了却之时，便是施主回归之日。”

……

“祥弟？”允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老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转头看见四哥出来了，正站在自己身边。

李雍出来后，就看允祥木木站在石碑旁，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自己走到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觉，便关切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允祥脸色暗了暗，最后还是道，“没有事。”他暂时不想把那个老和尚说得不清不楚的疯言疯语告诉四哥，没准自己只是遇到个疯子而已，犯不着让四哥陪着自己忧心。虽是如此，老和尚刚才的一番话，却像是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允祥的心中。

回到家，因为允祥不停想着那几句话，以致整个人显得精神恍惚，李雍以为他是累了，晚上也就没再做和谐的事，两人相拥而眠。

之后过了好几天，允祥虽然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效果却不大，自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老和尚的话，“心愿了却之时，便是施主回归之日”，归去之日，这是何意？难道是指自己终有一天要回到二百年前？但在哪里自己已经死了，这……

这时李雍从他身后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顺手抬手摁开他身前的油烟机，无奈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做饭时要开这个，你就那么想煤气中毒？”

“呃……”允祥无话可说。

“这次就算了，”李雍指了指灶台上的锅，“反正你也忘了扭开火。”

“……”允祥这才发现他拿勺子搅了半天的米粥只是一锅冷水泡小米。

“祥弟，你怎么了？”李雍觉得自从允祥从法源寺回来做事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忍不住再次问道。

允祥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再次说自己没事。李雍虽然心中奇怪，但允祥不说的事他也不想去追问。

晚上李雍说他要看看赵谭的稿子，让允祥先休息，允祥本来已经快把赵谭忘记了，这一经提醒又想了起来。他仍然觉得这人很眼熟，但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这样一会想到老和尚一会想到赵谭，搞得允祥的脑中嗡嗡直响。

夜里，睡梦中的允祥紧紧皱着眉头，潜意识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梦中又回到了雍正年间，这次的梦不同于在黄老家的那次那么真实，总感觉朦朦胧胧的。允祥在梦中仿佛是个看客，只能看着一切事在眼前发生。

眼前的陈设仿佛是四哥的书房，允祥依稀看见四哥正在奋笔疾书，想走近他，却迈不动步子，只能站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雍正。

雍正手握着毛笔，飞快地写着，握着笔杆的指尖摁得发白，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浑身发抖地捏着笔，突然把它生生折断，接着将书案上写了一半的纸张一下呼到了地上。

有一张纸轻轻飘飘落在允祥脚边，上面留有字迹，允祥低头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夫天地以仁爱为心，以覆载无私为量”，这句话允祥太熟悉了，便是出自四哥的《大义觉迷录》。

桌案旁的雍正气愤难平，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允祥一惊，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呼吸不稳，有些上不来气，他低头一看，见四哥的手正压在自己胸口上。这几天李雍晚上睡觉总喜欢搂着他，胳膊经常压到他，不过托这个的福，允祥晚上睡觉不再翻腾……改成做噩梦了。允祥小心翼翼把四哥的手拨下去，再往李雍身边靠了靠，这才松了口气。

想到刚才的梦境，允祥暗暗叹口气，当初那个曾静不过是一个爱耍嘴皮子没骨气的穷酸书生，看过几本书，就异想天开要推翻朝廷。这种人只要吓吓他，他就磕头求饶了。根本不用理会。结果四哥偏偏气不过，别人骂他，他非要骂回去，还要有理有据地骂，编着这部《大义觉迷录》，跟曾静挣个黑白分明，结果理没挣到，倒是免费替人家宣传了一把，搞得那点破事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提起曾静，允祥不由得想起他唯一的一次去牢里看到他时的画面，曾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想到这他只觉一阵厌恶，这等人还值得四哥去跟他制气，那人谦卑的脸在允祥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慢慢的，那张脸变化了，变得更年轻，但眼神中仍然带着无法消除的谦卑和讨好。

那人冲着允祥笑道：“你好，我是李编剧的晚辈。”

允祥一个激灵，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转头看到李雍胳膊又紧紧搂住了他。允祥动了动，想挣脱开来，结果李雍迷迷糊糊哼了一声，搂得更紧了。没办法，允祥只好推推他：“四哥？”

李雍这才不清不愿睁开眼睛：“这么早起来干嘛？”接着把允祥往怀里按。

“四哥！”允祥急道，“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李雍只好起身，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李雍示意允祥等一等，然后接起电话，是老田打来的，“喂，什么事？”

听着电话，李雍的表情慢慢沉了下来，接着他放下手机，沉默了片刻后起身，拍了拍允祥，“我出门一趟，马上就回来。”接着不等允祥说话，就急急穿衣梳洗后，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