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枝秀手中笔重千斤,仿佛须得狠狠用力才能挥舞。趁着夜色,在墙上写下两三行字,甚至不看一眼,掷了笔就回屋,一头栽倒在床上,竟就酣然入梦。
月华再现,照在方枝秀的脸上,映出他下颌上浅浅的胡渣,与在梦中依然不得舒展的眉心。月光辗转,又爬上那面山墙,上头墨迹未干的大字历历在目。
我欲乘风搏天际,奈何长天空寂寥。
梅雨季刚过,水乡空气里也泛着潮。不大光整的墙面上因了湿气,将那原本张狂却压抑的大字晕开,划下的水珠带着墨色,好像画中人颊上的泪光。
第二天一早,方枝秀草草梳洗过就走出房门,身上还只披了件雪白的长衫,衣袖在晨风里展卷,上头一朵紫色睡莲迎风独自开。留在池边立了一会儿,诧异的发觉半池莲花交互绽开,一盏一盏的紫在碧绿的莲叶上分外醒目。方枝秀很是奇怪,莲花通常在午后才放,这会儿怎么全开了?倒像是受了自己衣襟上这几朵紫莲的引领似的。
思及此,方枝秀自己也不禁一笑。踱到昨夜留书的那面墙前,颇为诧异,在自己那两三句诗下头不知是谁又添了两句。
未若醉眠桐荫下,自有金凤舞玉箫。
字写得秀致,比上头的小了一圈,也不像自己的字那样晕的肥肥胖胖,干净得很。
方枝秀只以为是哪个寺里的僧人瞧见了,特意留书勉励自己,心里也是暖暖的。只是烦闷还是不减,倒是被这不着调的安慰更惹出一分自怨自艾,当下转头把自己关进屋里,书童送饭来也不吃,高声嘱咐,他要用功念书,别来打扰。书童拿他家这个任性的公子没法子,只好将碗碟放在门口,再三提醒饿了要吃,回答他的是方枝秀恨恨的拿镇纸拍了一下桌子。
夜间方枝秀还是了无睡意,又推门出去。十五月儿十六圆,一推门就是漫天的清辉洒下来,淋得他一身水色。
夜里的莲花自然是睡着的,无眠的大约只有夏虫与他这样庸人自扰的书生。
方枝秀自嘲地勾起唇角,无意间又踱到那山墙前,盯着那两行字看。日间未曾发觉,这时才觉得新奇,也不晓得是用的什么墨,月光映在上面,透着几分暗暗的紫色,平添一份妩媚。
方枝秀又取来笔,再添上两行字。
凤舞在天我在地,身无双翼恨路迢。
方枝秀写这几个字的时候真真是满心郁郁,只觉得应诗那人好生轻巧,“自有”二字写得那么容易。可当今中原文风渐渐渐颓靡,就是他一小小秀才也发觉了,他自然是有文才谋略为左翼,忠孝德义为右翼,可是又哪里来金凤与他唱和共舞?
果然是哪个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才说得出这样轻巧的话来。
笔随心至,这两句话也不免流露出埋怨来。
15.诗为媒 二
第二天,方枝秀一早就去看那墙,果然,又添了两行字,与前次一般秀致的字迹,波澜不惊的,丝毫未被方枝秀的怨气侵扰。
蓬莱一去九万里,鲲鹏载君同逍遥。
金凤换了鲲鹏,怕是也看出他心底的不满了罢?方枝秀翘着唇角硬拉了书童来看,却非要说,这人太可恶,十四个字四平八稳的仿佛浑不在意,还说什么同逍遥,是在讽刺我么?
那小书童看着自家公子眼中闪烁的光芒,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瞄他,心说他家公子何时能改了这言不由衷的毛病?考场上倒是直言不讳,能高中才是奇事。想是这么想,嘴里可是万万不好说出来的,只好打哈哈,说,怎么也是人家一片好心。
这一夜方枝秀更是睡不着,抓着枝笔又到院子里去。对着山墙略略思索,大笔一挥留下四行大字,较之前两次的更是张牙舞爪。
满座仙风绝凡尘,沧海桑田聊作笑。窃思俗骨安能同,曾见烂柯独不老。
这几句话写得是十足的哀怨,倒是字迹带着几分调皮。方枝秀是故意做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他想看看到底那人会如何劝勉他。这个人真真有意思,也不露面,更叫人好奇。
方枝秀写完后照旧掷了笔,回到屋里倒头就睡。片刻后又悄悄起身溜到窗边,拣个能看见山墙的地方蹲下来,把窗子偷偷推开一条缝。月华就凝成一条线落在他脸上,把他写满好奇的脸映得分外怪异。
等了半夜也不见有人来,方枝秀耐不住困意,连连点头好似小鸡啄米。不意一头撞上窗角,疼的立时就醒了个十足十,揉着额角呲牙咧嘴。再往外看去,就见一道身影靠近墙壁,拿笔在上头写着。
方枝秀暗自得意,叫我瞧着了罢。
才想站起来去招呼,却发现蹲久了腿脚都麻了,一时间只能撑着窗沿勉强半立起来,这么一磨蹭,那应诗的人已经写完,也将笔往旁边一掷,转过身就走。
正在十七上,月光明亮得很,正好照在那人转过的脸上。方枝秀不禁一愣,这浅色的儒袍,还有未曾梳起披散在肩背上的黑发,怎么也不像是寺里的僧人呐,难道竟是另外的住客?入住那日方丈就说了,他可是开年来头一个客人。
再定神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方枝秀追出去,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的月光,哪里还有什么人影。那墙上,果然多了几行字,还是那么娴静的字体。
秋水逐月争为仙,原是白玉投浩淼。莲花结子碧波上,有心赠君君可了?
怎么,这口气倒是女子文笔。
不知是不是月光不及前两夜亮的缘故,这字迹的颜色是越发的紫,莹莹然发着微光。凑近了,似乎还有淡淡的莲花香气。
翌日还不等用早餐,方枝秀就去寻方丈,问道:“劳烦方丈,可晓得贵寺还有什么其他客人?尤其是女客。”
方丈双手合十道:“如今没有。这小地方往来外客不多,一年也就三五拨,今年,两位施主是头一拨。要说女客,自从上代章家没落之后,就再不曾见了。”
方枝秀心里奇怪,又道:“那寺后的小院,从寺外可有门进来?”
方丈看他一眼,垂下眼睛念一声佛,道:“自然没有。施主这么问,可是遇见什么奇怪的人,亦或是有什么物件丢失了?”
方枝秀皱着眉,迟疑的摇摇头。嘴上说没有,心里却在想,昨夜那个人,难道是他睡迷糊了?但是墙上字迹分明,总不是看错了吧?
才想着,就听见自家书童咋咋呼呼的在外头叫:“少爷,少爷,怪事呀,墙上的字不见啦!”
方枝秀一时不曾反应过来,问道:“枕音,莫急,慢慢说,什么字不见了?”
枕音气喘吁吁的一手扶着门,另一手向外指指画画:“公子这几天不都在那山墙上写诗,总有人应和不是?就是那些诗,不知被谁洗去,不见啦。按说就是洗刷也不会这般干净,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方枝秀大惊,匆匆拜别方丈赶去看。倒也不像是枕音说的那般一个字不留,自己的句子还在,就是那人应答之句真是不见了。方枝秀仔细检查那墙,还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也不见有刮敷墙粉的迹象。倒真是奇怪。
依稀记得昨夜那人将用过的笔掷到一边,方枝秀想着若能找着,就能证明不是他跟枕音发梦。唤了枕音一起在墙边找,一圈下来只找到了自己丢下的几枝笔,就再找不见什么了。方枝秀细细思索,忽的想起来昨夜他在窗边视野不广,并未真正看见那笔落到哪里,兴许落得更远。嘱咐枕音找得远些,自己倒站在莲花塘边发呆。
枕音迟迟不回复,倒是方枝秀眼尖,看见一片低低的莲叶上好像有一个细长的东西,好像就是一支笔,当下寻来一根树枝一勾,拉上岸来一看,哪里是什么笔,分明是一枝未开的紫莲,看来摘下已有些时候了,花苞都是软软的有些蔫了,尖儿上更是像在哪里磨过,都有些破损了。乍一看,笔直的茎笔头样的花苞,还真像是一支笔。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朵花,不知是谁做出这样焚琴煮鹤的事来。
方枝秀将那花苞随手插进一个瓶子里装了些水,心想它万一还能活。但是那人的笔还是不见踪影。
方枝秀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再把那人引出来才是,否则放在心里又是一件事,时间久了怕就成了心病。方枝秀自幼桀骜惯了的,对这怪事倒也没有害怕的念头,几分好奇几分感激,还有几分钦慕,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晚上方枝秀又在墙上写了两行字,倒不是诗,大概是说想与其结交云云,又在下方署上大名。原本第一句下他也是写了名字的,但是心里怀着几分顾忌,用的是家人才晓得的昵称。方枝秀年幼时有游方僧为他看相,说这孩子是孤苦的命,须得起个女子名日后才能有人相伴终生,于是父亲就为他起了个小名,叫做娴妮儿。他懂事后是极厌恶这个名字的,常跟枕音说就是一生孤苦也不用它的,不知怎的在这异乡的月夜里,却鬼使神差的用上了。
这晚上方枝秀学乖了,也不离开,就在那山墙后面的阴影里藏着,还硬拉了枕音一起守着。枕音年纪小,一看见这黑洞洞的院子就怕了,但是公子要他留下,他也不好说不,只好舍命陪君子,只是偷偷在怀里藏了一把削水果的刀子。
若对方真是……就是有刀子怕是也防他不住的。枕音打个寒战,看看他家公子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学他一样蹲在墙边。
夜深了,枕音早蹲不住了,干脆席地而坐,一会儿就耐不住困意靠着墙睡着了,方枝秀低声叫他好几声他也不醒。
就在这时,那人来了。
昨夜离得远,方枝秀不曾看清他面目,今天才真看到他容貌。方枝秀心底叫一声好,只见他一身浅紫的长衫,长发披散着,雪白的脸上一对眸子秋水一般潋滟。果然十分人才,却也不是女子。
那人在墙前立了一会儿,大概是看见那内容不再是诗句有些惊讶,不久又露出无措模样,袖子里伸出的笔悬在墙上,迟迟不能落下。
方枝秀与他不过几尺之遥,隐隐的只觉得一股莲花的芬芳袭来,不禁熏熏然。等了片刻还是耐不住了,站起来转过墙,看着那人漂亮的侧脸道:“公子,有什么要写上的,不如就说给小生听如何?”
那人一惊,转过脸来,眼睛睁得圆圆,呆了片刻忽然转身就往那荷花塘跑。方枝秀心里不喜,想他也算是英俊男子,竟这么吓人么?也不管礼数,三步两步赶上,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袖。谁知那人左右一扭就断了衣袖,疾走几步就消失在了那片莲花里。
方枝秀攥着半片衣袖,惊讶得嗔目结舌,揉揉眼睛,已经不见了那人踪影。
16.诗为媒 三
从山墙后叫醒了枕音,主仆二人回到厢房,都是一路无言。点上灯细看,那半片衣袖也不只是什么料子织成,细密柔滑,却有些硬,更奇的是还有淡淡的幽香,莲花一般的,不像是什么熏香。
方枝秀想叫枕音也看看,那小子却不在,他唤了好几声才得应。枕音走进屋来,白着脸将一个什么物件交到他主子手上,手指尖都还有些发冷。
方枝秀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枝普通的笔,饱蘸着浓墨,笔尾却缺了一角。
“这是我的笔?怎么我没见过。这缺口是怎么弄的,太不小心。”
枕音瘪着嘴一脸的委屈:“少爷!这是什么话,枕音是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么?这是枕音在屋外拾到的,就在少爷抓住那人的地方。”
方枝秀眼睛一亮:“这是他的笔?”说着立刻拿起来放到灯下细细看起来。翻来覆去许久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既非名品更非特制,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品种。方枝秀心底淡淡的失落,将笔横在桌上展开的纸张中央,怏怏不乐的自去睡了。
枕音看他公子一副情人失约的模样,扑哧笑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半夜乱梦,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方枝秀情绪不好,撇着嘴往桌前一坐就拉着嗓门要早膳,枕音偏偏不在,更加气闷。低头一看,桌上横着一枝含苞的紫莲,旁边还零落散着十几片花瓣,心头一阵火起,叫道:“枕音!你来!”
枕音远远地听见公子叫他,赶紧小跑着进来,就见方枝秀板着脸指指桌子:“这是你摘的?你该知莲花不比腊梅,离了枝活不久的,怎么还做这样的事?好好的花,还拆的七零八落。”
枕音看着那枝蔫蔫的紫莲一头雾水,委屈的很。见方枝秀正不知为什么生气,也不敢说什么,小声道:“我今日都不曾进少爷屋里,怎么会采了莲花送来?”偷看他公子,倒不像要发怒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些,向屋外一指:“早晨的莲花虽然含苞,却也不是这般紧闭的,这像是晚上采的。我睡得可比少爷还早。再说这花瓣,这会儿莲花都还不曾开呢。”虽然作为一个书童不是体面的事,倒能为他洗清嫌疑,枕音也就不顾了。谁叫公子疼他呢。
方枝秀这才发觉蹊跷,赔笑道:“是少爷错怪你了。”那没大没小的书童哼一声把脸一撇,却也没了脾气,笑着去拉枕音的手:“不气不气,枕音,你不是看上叠色居的那块青色织锦了么?少爷今天就给你买来,不气啦?”
枕音看他家公子哪里还有一点少爷的样子,忍着笑意硬把小脸一板,装作思考的样子,等了好半天,他家公子脸上的笑意都快挂不住了才大人大量的点点头,算是原谅了。
但是疑问还在。方枝秀打发走了枕音,拿起那枝花苞细看。比昨日找到的那枝倒是鲜洁许多。他把花苞插进那瓶子里,一高一矮与原先那枝一起。那一枝经过这半日浸润,已经恢复了些许生气,尖儿上有些开了。
方枝秀呆呆的看着这两枝莲花,又瞥见一边收到一个木盒子里的花瓣,忽然心里一动。
那人,莫不是莲花仙子?
再一想,自己也笑了起来。且不说仙子什么的到底有没有,就说昨日那可是个男子,怎么说,司花的仙子也该是如花一般的美丽女子罢?
不过昨夜那男子,也有不输任何丽人的容颜呢。倒不是女子一般的娇媚,而是男子特有的清俊,真要说的话就像莲,干净,挺秀。
更妙的是那半池莲花是紫色的,更添三分引人探究的神秘韵味。
这么想着,方枝秀兀自笑起来。
枕音买了可心的衣料回来,看见他家公子还坐在桌前发呆,上前笑嘻嘻的道了谢,无意中扫一眼书桌却不见昨夜的笔与衣袖,就问了一声。方枝秀这才发觉,一下子站起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不成,还真合了他那荒谬的猜测?
仔细看那两枝花苞,前日拾到的有些残破,颜色也黯淡,今天这一枝就鲜亮许多,就像,就像是……前夜那一枝的颜色已经用什么法子散出去了。
真有这样以花为笔的人的话,不是仙子又会是什么。
这一夜方枝秀信心满满的来到莲花塘边,朗声道:“莲花仙子,承蒙这几日的安慰勉励,小生不胜感激。若仙子不嫌弃,可赏脸小酌一番?也好叫小生聊表心意。”
等了许久,池子里也没有动静。玉蟾渐亏,月光较前几日黯淡许多,照在莲叶之间露出的水面上,粼粼的泛着光,一波一波的也将方枝秀的脸映得阴晴不定。但是这时他的心情却是极愉快,想到有缘结识一位仙子,心里就止不住的高兴。
可是连夜虫都入眠了,还是不见那仙子出现。方枝秀不免丧气,垂着嘴角嘟囔:“仙子果然还是嫌弃小生么?”
这么一说,半池莲花忽然一起晃了晃,却不是因为风。方枝秀睁大眼睛,看见那紧紧闭合的花苞一点一点绽开,一朵朵漂亮的花都比手掌还要大。
方枝秀只以为仙子答应了,眼巴巴的等着。可是半晌了还不见有什么其他的动静,只等来一片莲叶伸到岸上,上面写着两行十四个字。
秋水逐月争为仙,原是白玉投浩淼。
不是那日的句子么,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何深意?
方枝秀百思不得其解,又等不到那人,只好怏怏的回了屋,拿笔写下这两个句子,一遍一遍念诵,心里却在想,那人虽是男子却也称得上冰肌玉骨,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