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笑着看他兴奋的脸,嘴角一挑:“不要?不要算了。”
方枝秀连连点头,左右上下的失了准头,话都说不出。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看着章十三的眼睛,认认真真的问:“真的,不勉强?”
章十三皱起眉,这人怎么一会儿一张脸的。被他一问也不禁仔细想了想,其实从看见墙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时心底就有些微的悸动,而且也有些预感,哪个女子会这般狂放?后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应诗,甚至暗暗借女子口吻透出求偶的意思,早就是把这人认定是另一半了。那夜发觉那人果然是男子,一瞬的失落是难免,不过更多的是钦慕。那样一个洒脱不羁的人呐。
再后来那人苦苦追寻,他自惭是莲花塘下一把枯骨,提醒他自己早在诗里透露的秘密,一边担心他嫌弃,一边又希望他不在意。
那人倒真是不在意的,他暗自欢喜,却又别扭起来,不想叫那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不过还是耐不住,终究还是应了他的话,进他梦里去了。
那人一开口就是调戏,他不是真生气,心底还有暗暗的欢喜。果然还是连自己都恨的性子,一个巴掌就把他打出梦境,其实是怕他天明醒来就忘了。
看惯了那人不正经,这样认真,叫他如何回应。
半晌,章十三先泄了气,点头道:“不勉强,就怕你嫌弃。”真将心里的话讲出来了,长长的松了口气。
方枝秀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抱着他。章十三被他抱得有些疼,莲花莲叶做的身体可不比常人。想叫他放开,见他那样高兴,就说不出口了。
算了,随他去罢。
旁边枕音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该提醒一下他家这个任性妄为的公子,得想想回去跟老爷夫人介绍少奶奶的说辞呢?
……还是等一会儿,少爷回了魂再说罢。
20.鹰生 一
西禅寺每年盂兰盆会上都要放生,虽然有人说是做做样子,但善男信女依然虔诚。枕音原本不是信徒,只是最近叫他家公子惹急了,只好天天躲在禅房里向佛祖寻求庇护,一大早的就跑出去,想找一两只被人抓来的麻雀青蛙来放一放,也好积些阴德,叫邪气不致上身。
他家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落第打击过大,一时心智失常,居然给他找了个水鬼做少奶奶。虽说那人现在已经不是鬼了,但只要想到曾经在那片莲花下的池塘里待过五十余年,枕音就怕得很。
与此相较,这位少奶奶是个男子的事,倒没那么叫他惊讶了。
一圈跑下来,枕音靠着青砖墙直喘气。平日里时不时的就能看见一两个顽童捉弄流浪的小狗小猫玩儿,今天这些小鬼都到哪里去了?虽则卖鸡卖鸭的四处都有,但他枕音不过一个小小书童,月钱才几钱银子,总不能叫他想做件好事都得花钱罢。
枕音忿忿的踢着石子,又开始念他家公子了,若不是他,他枕音能这么急着积德辟邪么。
低着头走了一段路,迎面跑来一群孩童,正放着风筝。水乡巷子窄放不开,动辄就挂到屋檐上,要不就好几只风筝缠到一起,解都解不开。枕音现在看谁都不顺眼,撇着嘴道:“这样放,怎么飞得起来?”
那些孩童听见了,都停下来看他,瞧瞧身后拖到地上的风筝,都泄气,过来问他:“那小哥哥有没有法子叫它们飞起来?”
枕音在自己家里少爷家里都是老幺,听见这一声“小哥哥”就来了精神,但是刚刚那句话只是牢骚,别说在这狭仄的巷子里,就算是在空地上他也不会放。但是对着一群小鬼,他怎么好意思说没法子?眼睛一转,看见一只小雀子飞过,心里有了主意,叉着腰道:“我当然有。别说在这里,就是在‘一线天’,用我的法子照样能放。”
孩童闻言大喜,一线天是什么地方,就是两块仿佛一刀两断的巨石并列放在一起,中间只留勉强一人能过的宽窄,抬头看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道,所以得名一线天。那样的地方都能放风筝,真是了不得的高手了。
枕音看着这群孩子一个一个的露出惊讶敬佩的目光,心里高兴起来,挺挺胸道:“想不想知道?”
孩子们齐声道:“想!”
枕音伸出一根指头,故弄玄虚的左摇右摇,道:“那给大哥哥抓几只麻雀去,记住不能伤到。听见没有?”
孩童们听见要麻雀,都是一脸不解,也没注意这个小哥哥已经自个儿成了大哥哥,都仰着张小脸问,要麻雀做什么?枕音微微一笑,道:“有用处就是。多抓几个来。”
等孩子们抓来了麻雀,枕音拣了一个最小巧轻薄的方形风筝,在手里颠了颠,然后要了几根丝线系在四个角上,想了想,又在正中间系上一根,然后朝孩子们要了五只麻雀,捉着脚一一系上,笑道:“风筝自己飞不起来,叫麻雀带着飞不就行了?”
孩童们恍然大悟,一个劲儿的说哥哥聪明。可惜想得好,做起来却不尽如人意,那五只麻雀飞起来的时候四下乱窜,而且挤得太紧,总是相互撞上,结果带着风筝在地上扑腾来扑腾去,一尺都没飞起来。枕音颇觉尴尬,摸着头道:“以前玩从来没有不成过,今儿是怎么了?对了,我家的麻雀听话,一吹哨子就飞,再吹就停,断不是这样毫无章法的。”
枕音才想到一个开脱的说辞,孩子群中就有一个七八岁的绿衣童子哼一声:“见过训鸽子的训八哥的,就没见过还有训麻雀的。”
枕音涨红了脸,一本正经道:“那是你年纪小没见识,别说麻雀,老鹰也能训呢。”这倒是实话,他家公子虽是秀才却也会些骑射功夫,还训了一只鹰一条狗的。
那孩子不屑的把手背起来,扬头道:“谁没见识?老鹰我家就有一只,可听话了。你的麻雀带不了风筝,我家老鹰一定行。哼。”
枕音还想反驳,忽然想起自己出来半天了,午膳时要是自己不在,他那个坏心的公子一定不会给自己留饭的。虽说寺里的素斋并不美味,但总是不必自掏腰包的。再者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赶紧回去吃饭是正经。于是随便应了两声,抓起几只麻雀就回寺里去了。
午后放生的家伙是有了。
他家公子现在正忙着求少奶奶答应回老家,没人管着枕音。枕音乐得清闲,下午放生大会一到,就牵着几只麻雀去了。不多时,佛堂前不大的院子里就鸡鸣狗叫什么动静都有了。一会儿工夫,后山上就跑满了小狗小猫,池子里就游满了金鱼王八,一抬头,漫天的麻雀野鸽子,一时间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枕音解开那七八只麻雀脚上的绳,心里默念,小鸟小鸟,别怪我折腾你们,要报仇就找那个眼里只剩下少奶奶的少爷罢。
一会儿小动物们都没影了,枕音正想回后禅房,忽的头上落下一道影子,一抬头,赫然是一只老鹰飞过,脚上还系着一只瘦沙燕儿风筝。
枕音一愣,难道那小孩真的用老鹰放风筝了?顺着绳子一路追过去,却发现那线轴上只剩下两三圈线了,正卡在一个树杈上。再抬头看见那只鹰越飞越高,绳子绷紧了拖住了它,只好在空中画圈圈。
枕音一时不忍,爬上树将线轴摘下来,转头对那跑来的绿衣小童道:“看好你的风筝,小心老鹰要被拖死了。”
那小孩接了线轴把嘴一撅:“飞天虎才不会这么没用,又不是小麻雀。”
枕音暗骂一句好你个小子,没好气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老鹰性子倔得很,听话归听话,你这样耍它玩,它要报复的。”
小童颈子一缩,很快又高高昂起头:“谁怕?他是我家养的,不感恩戴德就算不义了。”
枕音扑哧一笑:“感恩?你当它是个人么,一只大鸟而已,懂什么。”
小童狡黠的一笑,道:“水乡人杰地灵,就是禽畜物件也比别处的多几分灵气。听说过没有,东边有个章家岸,那里有座荒了许多年的老宅子,夜夜都有人声动静,现在都没人敢住,说是屋里的桌椅橱柜日久生精了!还有北边的安家,大公子私下养了个美人,据说是只狐精,二公子的书童死而复生,却是性情大变,据说是被妖精附了身!还有……”
“别说了!”枕音青着脸,跳下树来,“那是妖气,什么灵气!”
小童嘿嘿笑着,把线轴往他手里一塞:“这只有灵气的老鹰就给你了,反正是我刚要爹爹买来给我玩的,我腻了,不想要了。”说完转身就跑。
枕音看看手里的线轴,心里把那小鬼骂了个遍,不过因为一句吹牛就真弄只老鹰来玩,一会儿又不要了,给他,他又要来做什么?这东西没养熟的话危险得很,啄一口都能下去一大块肉,偏偏还记仇得很。想来想去还是不妥,干脆将那线轴系在树上,心里说,老鹰老鹰,你主人无情,我也没办法,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双手合十的拜了拜,枕音就回了西禅寺,直到两天后都没想起来这件事儿。后来他公子差他去买一品阁的梅花糕,路过那条偏僻的巷子,发现那个线轴还在树上系着,绳子长长的延伸到深处,转了个弯,不知那老鹰还在不在。枕音一则好奇心起,一则也觉得有些愧疚,过去一看,那鹰还在,只是已经飞不动了,支愣着翅膀伏在地上,看见有人来扑腾了几下,终究是没站起来。
枕音原本还怕它啄自己,现在看它虚弱的样子,放下心来,走过去拿脚尖拨了拨,没看见有伤,估计是饿了,于是拿出一个肉馅的梅花糕,掏出了馅心丢到他嘴边。那老鹰一双鹰眼看了他许久,凑过去把那肉馅吃了。枕音想那小小一团肉塞牙缝都不够,很快想起来鹰是没有牙齿的,扑哧一笑又把剩下的面皮丢给它,也不管它吃不吃,蹲下来解开它脚上的绳子,摸摸它的羽毛,道:“绳子解了,你自己飞罢。这里没什么猎物,须得到后山上去才好。”说完就走了。
之后也就把这件事忘了,所以当一个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要来报恩的时候,枕音一头雾水。
21.鹰生 二
那男子生得极英挺,比枕音高了足足一个头,一双眉刀剑一样犀利,眼睛更是锐利得怕人。枕音看看这个男子一身深色的衣裳灰不灰褐不褐,袖口却镶着一道雪白的边,看起来好奇怪,心里道,莫不是那几只麻雀里有一个是成了精的,现在找他报恩来了?只是这小雀子忒可恶,那么小小的身子化作人形,怎么这般高大。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可不敢说出来,枕音小心的问道:“公子,你是……小人记性不好,委实想不起来何时结识过公子这样一位英雄人物了。”
男子面上还是淡淡的,却一下子跪到地上磕了好几个头,道:“恩公想是不记得了,半月前恩公救过一只鹰,就是在下。”
枕音吓一跳,看着伏在地上的男子不知所措,心里只想着,你要是真有心报恩就赶快走,不晓得你小爷我最怕的就是精怪么?白着脸往后退了退,偏偏后面就是一面墙,退无可退之下,枕音大起胆子道:“真是来报恩的?”
男子点头:“正是。”
枕音吞吞口水,一咬牙,心说他现在住在西禅寺里,有慧无大师在,断不会有事。早听说过灵兽报恩的事,多半化作美人以身相许,就算实在是个老头老太没法子,必也祭出自家女儿什么的,成就一段姻缘。他虽然怕鬼神精怪,对这说法却是羡慕得很,偶尔会想,若他也有这样一段奇遇,那该是多美妙的事。
如今真正发生了,却只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枕音定了定神,叫那男子起身,看他一双鹰眼虽则锐利,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温软的,心里略略放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不好喂喂的叫。”
男子敛着手,恭敬的道:“在下原叫昼里星,后来小主人给我取了名字叫飞天虎。”
枕音皱眉:“怎么都是这般霸气?又不是江湖侠客 。我给你换个名字罢。叫什么好呢,你是老鹰化人,就叫鹰生罢。”
男子又伏下去,脑袋叩到青砖地上,朗声道:“谢主人赐名!”
枕音又吓一跳,拍拍胸口:“这么大声做什么?我问你,你都有些什么能耐,打算怎么报恩?”
鹰生就着伏在地上的姿势道:“小人会些许小法术,但不成气候。不过一身勇力,较常人多少能强些。小人愿做侍卫,为主人保驾。”
枕音哧的一笑,指指身上的短衫:“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书童,要什么侍卫?想想别的法子。”
鹰生似有为难神色,伏在地上垂着脸不说话。枕音自小被送进方府当差,少爷虽然对他好,但毕竟只是个下人,哪里见过待他这样恭敬的人?一时觉得浑身舒泰,久了就心里别扭起来,于是把鹰生叫起来,道:“既然没别的法子,就算了。我就当积阴德了。”一句话说得心安理得,似乎完全忘了其实他就是那个害鹰生被买去拖风筝的罪魁祸首,还一副施恩不图报的善良模样。说完就想走,却发觉鹰生在他身后一步一随。
枕音回头,叉腰道:“跟着我做什么?要以身相许么?”
鹰生脸上居然红了红,小声道:“若主人想要,小人定当从命。”
枕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声道:“免了免了!我可不是那傻瓜少爷,什么东西都敢要。你这副壮汉模样,我可啃不下去。”枕音说完又要走,却见鹰生还是跟着,不禁火大,扬声道:“不是跟你说算了么?小爷少有这样好心,还不快走,仔细我拔了你的毛做掸子!”
鹰生一向冷淡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疑惑,道:“小人不跟着主人,要去哪里呢?”
枕音还以为他胡搅蛮缠别有用心,把眉毛一竖,道:“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难道还要我来管?你就是飞都成——对了,干什么叫我主人?”
鹰生微微躬身道:“主人为小人赐名,自然就是小人的主人了。”
枕音被他一个小人一个主人搅得头疼,皱眉道:“就是说,你跟定我了?”
鹰生颔首。
枕音略略想一想,自己不过一个小书童,生得也不算美貌,没什么可图的,这木头脸想来真是报恩来的,跟着就跟着罢,比起别的什么精怪,这个在自己面前露过怯的家伙倒也不那么怕人。这么想着,枕音把胸一挺,道:“那就让你跟着罢。不过我总得确认一下,你真是那只鹰?”
鹰生一句废话都没有,身形一晃,就化成了一只鹰。
枕音一时不备又吓一跳,责怪鹰生没提醒一句,皱着眉打量这只大鸟。上一次没用心看,现在才发觉这只鸟生得还真好,立起来有半人高,双翅一展,整条巷子都被遮住了。一身羽毛油光水滑的,深深的棕灰色,泛着金属一样的光泽。最好看的是那一对金色的眼睛,亮得像宝石一样。
枕音欣赏够了,叫他化回人形,道:“你跟着我,要怎么跟人说呢?一个书童,总不好比主子还有派头,我家少爷都不带侍卫的。”
鹰生点点头:“这不难。主人将我引荐给尊主,小人表面上当他的侍卫就是。”
于是这一天,方枝秀就多了一个侍卫,只是这个侍卫总跟着那书童枕音,待他恭恭敬敬的,见了他家正牌公子倒像是同僚似的点点头就算数。方枝秀笑着看看他家颐指气使的小书童,对章十三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这样害怕精怪的一个人,居然也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伴儿。这下好了,总算有人代替我这个少爷来受他的气了。”
这几日方枝秀正暗暗忙着筹备婚礼,想在回家之前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将来就算老父老母怪罪下来,也无可奈何了。章十三倒有些犹豫,怎么说自己的身份也古怪了些,方家二老怕是接受不来。方枝秀见他忧虑,眼珠子一转,把枕音叫道跟前,笑道:“小音儿,这些年少爷待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