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音一听见他家公子叫他幼时的小名,立刻戒备起来,道:“少爷又闯了什么祸,要小的顶罪了?”
方枝秀立刻端上一脸委屈:“小音儿你这是哪里的话,少爷我这样坏心么?不过就是求你办件事,说什么顶罪。”
枕音一点儿也不信他家公子的说辞,心里暗道,你小时候摔了砚台花瓶,不都是用这样一张脸来骗我做替罪羊的?嘴上不好说出来,只好勉强笑道:“那么,少爷有什么是小的可以效劳的?先说好,小的能力有限,也就能干干跑腿的活儿。”言下之意是,除此之外小爷概不奉陪。
方枝秀笑得好像一只狐狸,道:“小音儿真是少爷肚里的虫儿,怎么就晓得要叫你跑腿去?”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来塞进枕音手里:“小音儿乖,去把这封信交给老爷夫人。”
枕音看着手里的信封,忽然明白过来,一下子将那东西抛回方枝秀手里,往后退了好几步,道:“这不是叫我去做替死鬼么?我可不干。少爷怕被老爷夫人骂,枕音也怕得很。这差事还是少爷自己去的好,怎么说也是亲儿子,不会真往死里打的,枕音就不好说了,少爷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这样懂事的书童呐。”
方枝秀脸上挂不住了,把信封往他衣襟里一插,端出少爷的架子道:“少爷的话也不听了?叫你去你就去。”
枕音无法,撇撇嘴走了,出去的时候把大门一摔,好大一声。
真是无法无天的恶仆。
22.鹰生 三
方家里此地并不远,不过来回还是要十来天工夫。枕音晓得他家公子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后,老爷夫人得了信,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赶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家的不孝子娶个男鬼做夫人。枕音知道他心思,却偏偏要跟他过不去。
你叫我替罪,我也叫你不好过。
枕音眼睛一转,笑得好像狐狸一样,那模样跟他家公子真是一模一样。他找来鹰生,问道:“你飞得有多快?”
鹰生略略想一想,道:“日行三千里总是有的。”
枕音还真不晓得这个三千里是怎样长的一段路,只好再问:“那么,从这儿到南边儿的景驻县,要多少时辰?”
鹰生回答只要小半日功夫就好。枕音笑起来,点着头道:“好,少爷,就等着拜高堂罢。”又回头问鹰生他能不能负重,鹰生看看他,道:“若是主人这样体格,载个三四日是不碍的。”
枕音大笑着拍拍他肩背:“想不到你还挺机灵。”
当日鹰生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摇身化作一只大鹰,让枕音伏在自己背上,一飞冲天。枕音裹着毯子,把大半个身子都埋进鹰生背上的羽毛里,还是被风吹得浑身冰冷,半日下来已经僵了,到了方府还是鹰生把他抱进去的。
方家二老接过信看了,当场脸色就难看起来,叱问枕音,枕音细细说了原委,添上一句:“少爷的亲事就定在五日之后,说是要借安公子家办事。”
方老爷闻言胡子都竖了起来,连声骂方枝秀是个不孝子,把红木的茶几拍得砰砰响。枕音缩着头不敢说话,拿眼睛向鹰生示意。鹰生得了令,恭恭敬敬道:“老爷莫生气,现在上路还赶得上观礼。”
方老爷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发现鹰生是个生面孔,黑着脸道:“观礼?我要叫它这个礼办不成!”说着高声唤管家备车马,气冲冲的打算亲自去捉那个不孝子回来。
准备得匆忙,随行的人也少,鹰生驾车,枕音就在一边伺候着。方老爷坐在马车里还在骂着,夫人究竟心疼儿子,劝了几句,也被骂了,一时赌气,爬到车夫位上把枕音赶进马车里,去陪她相公去。
枕音偷偷看一眼方老爷横眉竖目的脸,心里叹了口气,少爷啊少爷,你还真让做下人的不省心。缓缓开口道:“老爷,小的听说最近府里不太平,有精怪作祟?”
方老爷闻言一愣,道:“什么时候的事?老爷没听说过,是哪个舌头长的乱嚼罢。”
枕音一脸害怕的样子,道:“老爷可得小心,最近怪得很!就说一会儿要去的安府,就出了好多怪事!大公子被一个狐精害得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二公子为了书童的事日日忧虑。”
方老爷狐疑的看他一眼:“你这是要提醒老爷,当心那个不孝子的那个?”
枕音听他那个那个的,说得好像连提起名字都不愿意的样子,暗笑他嘴上说得狠,心里不还是挂记着么,于是装模作样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老爷听说过慧无大师没有?”
方老爷点头,当年给方枝秀批命的就是他。
枕音道:“少奶奶原来就是住在慧无大师那里的。少爷命犯孤苦的话儿就是他说的罢?枕音倒觉得这个老光头不安好心。”
“怎么说?”远远近近都知道,慧无可是一届高僧的。
“老爷您看,那老光头为少爷批了这样的命,若少爷今后顺顺利利的娶了亲,不就糟了!所以枕音想,会不会是他趁着少爷在寺里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把他跟一个水鬼送做一对儿,那就再没人能破他预言了不是?”
方老爷皱着眉头想一想,刚要把头点下去,忽然觉得不对:“可是枝秀从小说过好几门亲事,但新娘不是病了就是跑了,到底也没娶上一个,二十好几了还是孤家寡人,慧无大师准得很。”
枕音故作不同意:“那是老爷少爷都想着那光头的话,根本没真心想娶妻不是?何况谁家姑娘愿意嫁一个命犯孤苦的相公,摆明了要被克死的。好好一个人,怎能跟水鬼做夫妻?明明就是那光头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老爷看看这小书童,道:“枕音,少爷又欺负你了?怎么好像不愿看见枝秀成亲似的。外人是不晓得这回事儿的。”
枕音连连摇头:“怎么会?少爷就是欺负枕音,枕音一个下人也不好说什么的。”
方老爷心里更是笃定,这小家伙是被自家儿子欺负了,话里话外尽在咒他。当下拉长脸道:“那小子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去教训教训他就是,你一个做书童的,不好这样说人坏话。”
枕音赶紧一副知错的样子,连声道:“老爷老爷,小的不敢了!说实话罢,这些日子少爷为了如何将少奶奶的事告诉老爷夫人正犯愁,火气大了些,小的一时委屈,就……小的真不是见不得少爷好,少爷现在这般开心,小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方老爷哼一声:“知错就好。今后委屈了直接跟老爷讲,老爷给你做主。那小子太不像话,迁怒下人像什么样子。”
枕音躬身称谢,心底笑开了花。
少爷啊少爷,你这样欺负枕音,枕音还如此为你牺牲,你要怎样报答我才好?
一路上赶得太急,晚上错过了宿头,主仆四人只好将就着在野地里过夜。老爷夫人还能在马车里睡着,枕音没这个好命,只能拿毯子一裹,靠在车轮边准备坐上一夜。虽然已经是初夏,可荒郊野外的,深夜里总有些冷的。枕音嘟着嘴,又开始小声骂他家公子。
鹰生在一旁听着,罕见的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枕音挣扎几下,忽然发现这个怀抱惬意得很,于是就不动了,舒舒服服的伸开手脚半躺下来,侧脸看着鹰生深邃的眉眼,懒洋洋的问道:“你笑什么?”
鹰生收了笑容,轻声道:“小人只是欢喜,原来主人是面恶心善。”
枕音眉头一挑,呸一声:“我?我心最恶了,就是看不得少爷天天跟那个水鬼好得蜜里调油,就是想离间他们。”
鹰生见他死鸭子嘴硬,也不坚持,将毯子把他包好了,让他睡觉。看着枕音睡梦中柔和的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这个主人,口口声声说着要少爷难看,可是忍着被老爷骂一顿,拐弯抹角的说服老爷,他家公子跟少奶奶真是天生一对。他把方老爷要骂的话自己全说了,方老爷还能怎样?心里原本就是疼着儿子的,见不得别人说不好,自然而然就回护他,渐渐的也就不那么反对了。
这个枕音,真是好心思,也是好心肠,难怪他家老爷少爷都这样疼他。
想到这里,鹰生莫名觉得舌头上酸酸的。别人待主人好,这是好事,他干什么不乐意。
23.鹰生 四
月到中天,又是十五,阴气大盛。鹰生闭目休息,忽的听到官道另一边的林子里有响动,浑身戒备起来,却是不动声色。
一会儿动静远了,才又放松下来。谁知不多时,林子那边出现许多股妖气,想那刚才那个竟然是去招呼同伙了。那些家伙却不曾靠近,只远远徘徊,不久就听得轰隆一阵,不响,却很闷。鹰生暗道不好,前面的路面两边都是山壁,怕不是将岩石打碎,把路给堵了?想到枕音身上有慧无给的护身符,那些东西大概就是忌惮这个才不敢靠近,于是起身前去探看。
路倒还是好好的,只是回去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转进了林子里,兜了好几圈也没找到路。忽然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摊着几条蛇蜕,隐隐约约的像是个什么阵法,当下心说不好,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化为鹰身飞上天去,一双鹰眼往地下一看,只见三五个人影在马车周围转,试探着靠近。
鹰生长啸一声俯冲而下,直取其中一个绿衣人的喉咙。当下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倒地,原来是一条丈八长的竹叶青。
枕音早在鹰生离开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是一直一动不敢动,直到听见鹰啸才松一口气,从眼缝里往外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险些唬去半条命去!只见一个人弯腰看着自己,可那长脸上长着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鳞,口唇薄得几乎看不见,裂开的嘴里那条舌头,居然是分叉的!
枕音吓得叫都叫不出来,满头是汗。眼睛不敢睁开更不敢闭上,模模糊糊的看着那个人影靠近了,一股腥气扑面而来,熏得枕音脑袋生疼。忽的那人停了下来,面庞扭曲,软软的倒到地上,是一条满身花斑的的烙铁头。
须臾功夫鹰生就处理好了剩下的蛇精。鹰原本就是这没脚爬虫的天敌,修为又远高过他们,当然收拾得快。鹰生一直担心枕音,那样一个害怕精怪的人,这下不知要唬成什么样子。赶过去一看,却见那小子呆呆的望着天,浑身僵硬着。
鹰生心疼起来,环抱住他轻轻在他背上抚摩,叫道:“主人,主人?蛇妖都解决了,不怕。”
枕音在他怀里渐渐放软了身子,嘴一张却没声音,好一会儿才嚎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鹰生拿袖子替他抹脸,安慰道:“没事了,几条小蛇而已。”枕音听他安慰更觉放心,抓着他衣襟放声大哭,哭得够了,才抽抽噎噎的收了声音,拉过鹰生的衣袖胡乱在脸上擦。
这时方老爷跟夫人也早被惊醒,撩开门帘一看发现好几条死蛇鲜血淋漓的瘫在地上,当下头一缩又钻回车里,隔着帘子道:“外头怎样了?是什么东西?”
鹰生刚要替枕音回答,被他一把拉住。枕音顺顺气道:“没什么,就是游出来好几条蛇,被吓到了。好在鹰生手快,都已经死了,老爷夫人请放心。”
方老爷不疑有他,嘱咐几句就又去睡了。鹰生看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枕音,面上还是淡淡的,可是那双眼睛里却有深深的光芒浮动。
这一夜枕音发觉只要在鹰生的怀抱里,就什么都不觉得害怕,所以揪着他领口硬逼他今后就跟自己一起睡。鹰生点点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但是心底的想法也就他自己知道了。
大约就是在枕音拉着他被蛇妖弄伤的胳膊掉眼泪的时候,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改变了。
快马加鞭,四人终于在第五日清晨赶到了安府。方枝秀看见自家爹亲娘亲顶着半脸风尘半脸怒出现在自己面前大为惊讶,一转眼看见那小书童笑得不怀好意的从鹰生怀里露出半张脸,立刻气得脸都青了,面上还要笑呵呵的引他爹妈进屋。
不等方老爷方夫人发难,方枝秀高声唤章十三出来,长臂一伸就将娘子揽在身边,向他爹娘道:“爹,娘,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媳妇儿,他叫小十三儿。小十三儿,叫爹妈。”
章十三别别扭扭的叫一声,就被方老爷没好气的打断:“什么爹娘?我还没认这个媳妇呢。”
方枝秀仔仔细细看他一眼,觉得老爹态度比他想的要好,晓得大约是枕音事先调解过,心里一松,嘻嘻笑道:“爹,别这么说么,今天晚上就是你儿子大喜之日,板着脸不吉利。”
方老爷气得满口胡子一抖一抖,颤巍巍的指着那不孝子只管叫孽子孽子,究竟还是方夫人疼儿子,一把拦下他家相公,拉过方枝秀问长问短,说着瘦了瘦了,就落下泪来。方老爷最看不得娘子掉眼泪,这几滴东西叫他俯首帖耳了二十余载,立刻上前抱着夫人瞪儿子。
方枝秀知趣的领着章十三告退了。一出门,笑嘻嘻的对枕音说:“好枕音,你是怎么跟我爹说的?态度这样松快。也罢,少爷就不怪你擅自做主把他们接来了。”
枕音瞪他一眼,拉过鹰生一撩他袖子,露出斑斑驳驳好几道鞭伤一般的痕迹,嘴一撇:“我不怪少爷就不错,你还想怪我?看看,都被少爷你害成这样了,少爷有没有什么说法?”
方枝秀看看那伤,心思一转,晓得这个狡猾的小书童又在说瞎话了。他爹是怎样一个人他还不晓得?断不会迁怒一个下人的,这些怕是遇上强人才弄伤的。方枝秀心里明白嘴上却不点穿,讨好的端上一张笑脸道:“哎哟,怎么伤成这样?少爷真是作孽了。快快,叫个大夫来瞧瞧,可别有什么内伤。”
枕音把鹰生这块大木头往身后一档,向他少爷一摊手:“别咒他,他好着呢。就是几幅药的事。”
方枝秀会意,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枕音那只摊开的手上:“那快去抓药罢,误了伤势可不好。”
枕音将银子颠一颠,满意的哼一声,拉着鹰生就往外走去。方枝秀瞧着他的背影笑得深不可测,对章十三道:“娘子,看来我得准备两份彩礼了。这小子平日里刮削我不少,一并从彩礼里扣了,鹰生不会嫌弃太少罢?”
24.鹰生 五
枕音当然没听见他家公子说了些什么,兴冲冲的把鹰生拉到街上,围着几个小吃摊转。水乡的街与别处不同,一面临河,另一面就是人家,窄窄的石板路上常年洇着水迹。河里的小船来来往往,船家吆喝着招揽客人,那一船一船的商货都叫枕音看花了眼。
枕音看见一条船载着半舱菱角过来,一打听原来是从元袁湾过来的土产,立刻招呼船家过来买了半兜子。嫩菱鲜脆,都是生着当水果吃的,枕音一面走一面吃,时不时塞给鹰生几个,也不管老鹰吃不吃。
鹰生剥开一个菱角,并不吃,却送到枕音嘴边。枕音自然的张口咬下,粉红的唇间微露雪白的贝齿,半截戳在唇外的菱肉也是白嫩嫩的,看得鹰生心头一跳,也不管就在街上,低头就是一口咬在外头半截菱肉上,当然就是四唇相接。
枕音吓一跳,飞起一脚踢在鹰生腿弯,你你你的叫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转身一步一跺的走开,脸上一片红。走了半天还不见那块木头追来,偷眼一看,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那家伙居然在他面前跟女人勾勾搭搭!
其实他是真的错怪鹰生了。他刚转身鹰生就想追过去,可是一抬腿就被一个女子拦住。那女子一身鲜红的衣裳,妖媚的脸上一双眼睛勾人得很。女子拦住鹰生就盯着他看,看得他毛骨悚然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赶紧定定神,就看见枕音横眉竖目的冲到他面前,指着那女子大声问:“这个女人是谁?”
鹰生自己也不知道,自然也就无法回答他。片刻沉默让枕音以为他心里有鬼,咬着牙恨恨的笑:“好呀,好呀,见了美人就不认主人啦!”语气间酸气冲天,一张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