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干净的一个人,终于是叫他毁了。
玉哥儿心里淡淡的可惜,却不后悔。都说妖精善变,可是这世间变心的人多得是,像玉哥儿这样的精怪,反倒比人还真了。
回灯那夜之后再没来过后禅房,玉哥儿也没去找他。他托院里的小鸟耗子去打探,晓得那个严正的男人正在面壁思过,在他觉得受够惩罚之前是不会出来的。玉哥儿听了,惨笑一声,果然,我只是你的孽障。
玉哥儿却没有离开,他想着,在那人赶自己之前他也是不会走的。回灯不比常人,这一夜初阳,能叫他许久不必担心会阳竭而死,就安安心心的在后禅房里住下来,等着那个男人来发落他。直到后来听说,那个呆子去寺外收妖,得了一身伤给人抬了回来,终于忍不住,拣了个深夜去看他。
回灯躺在榻上,面如金纸,不像受伤倒像久病。玉哥儿为他掖掖被子,触到那人嶙峋的肩膀,才发现两个月不见,这个呆子已经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这样去收妖,不伤着才是怪事。
说来,似乎还是自己害了他。
玉哥儿叹息,在他榻边坐下来,轻轻的朝他道:“你这是何苦。早说过要有什么过错也是我的,你干什么自己折磨自己。”说着伸手抚上那人脸颊,想记住这和尚的模样:“罢了,我不再缠着你就是。不晓得现在再改回心月狐道还来不来得及?和尚,你说,我是妖精,应该是心肠最恶的,怎么就对你发不了狠?难怪你要断绝情爱,真疼呢。”
忽的,玉哥儿滑到回灯耳边的手被死死定住,抽也抽不回来。玉哥儿心知不好,厉声道:“什么人搞鬼?”
门外一声佛号,进来一个人,玉哥儿认得,就是西禅寺的方丈慧无大师。
13.玉哥儿 七
玉哥儿狠狠的瞪着他,咬着嘴唇不说话,心底却是百转千回。他知道必定是慧无设下套子做的法,大约是要收了自己。他原是不在意的,只想知道,回灯他晓不晓得?
那慧无道:“玉施主,夜色深了,怎么不在后禅房歇息?”
玉哥儿暗骂一声好个装模作样的秃驴,冷笑一声:“方丈怎么不睡?是来寻玉哥儿伺候的么?”
慧无知道玉哥儿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到底比回灯沉稳,并不受他挑拨,轻声道:“玉施主不睡,老衲也不敢睡。这个师侄,老衲总要关照的。”
玉哥儿秀眉一竖:“方丈觉得玉哥儿会害他?”
慧无摇头:“施主不想,但是确实会。施主可知,回灯是怎么受的伤?”
玉哥儿默然。
慧无看他一眼,接下去道:“其实也不过收个小妖,本来不会有事的。偏偏那是一只狐精,回灯一时心乱,就被他一口气吐在脸上。那狐精也是修野狐道的,这股淫邪之气对出家人最伤,回灯自然就抵挡不住了。”
玉哥儿哼哼的冷笑:“方丈的意思玉哥儿明白,就是说是玉哥儿害了他不是?那么方丈,你打算怎么处置玉哥儿?”
慧无听他这样说,暗暗替回灯不值,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妖怪,怎么就叫向来恭顺的回灯万般回护,但毕竟慈悲心肠,只是念一声佛道:“玉施主要这样想,老衲也是无法。我佛慈悲,老衲将施主困在这里,不是为了收你,只是想劝施主几声,回灯的佛缘深重,谁也破不了的。还请好自为之。”
玉哥儿看他一副慈悲嘴脸,心里暗骂,冷笑道:“方丈果然君子,但若是放了我这个妖孽,你家佛祖不会怪罪于你么?你跟他说,我玉哥儿不是他的弟子,不听他话的,不用费心思叫我皈依了。”
慧无见无论说什么都叫他曲解了,无奈的叹一声,下意识的拨弄起佛珠来,忽然看到玉哥儿身形一颤,这才想起寺里佛光普照,他一只狐精在这里必定难受得紧,赶紧停了手暗道自己思虑不周。
这狐精,硬忍着不适也要来看回灯,难道是……怪不得回灯这样自责,恐怕也并不单单是破了戒的原因。
这时候回灯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的四下看看,瞧见玉哥儿,瞳孔倏地一缩,赶紧垂下眼。玉哥儿还是瞧见了,心里一凉,却偏要挂上一个甜腻的笑,蹲下来将脸贴近回灯,嘻笑道:“回灯,你醒了?许多日子不来找我,你个没良心的。你那师叔说你去寺外碰见其他狐精了,他长得有我好看没有?”
回灯听见他这语气,如同当初想帮他他却不领情那时,像是要故意要自己难堪。转头避过他的手,看见慧无也在,立刻脸色白了白,却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
玉哥儿心里难过,可就是不愿意在慧无面前示弱,仍旧用自由的那只手摸着他脸颊,道:“你瘦了,是想我想的么?”
慧无看见回灯脸色不好,赶紧制止道:“施主,现在回灯身体不好,你有什么不满今后再说,现在先跟老衲来一趟。”
玉哥儿哪里肯,只是摇头,却也没再说话了。
慧无解了法术,让玉哥儿得了自由,却反而让玉哥儿一把抱住了回灯。玉哥儿看回灯脸色就晓得自己怎么缠也是没用的了,心底痛得要掉泪,嘴上却不依不饶,想着,和尚,我是留不下你了的,叫你多记得我一点也好。于是说得越发露骨,好像回灯是始乱终弃的负心郎。回灯一身清正,根本听不出是真是假,心头一恸,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原先压制在体内的邪气也得了空子爆发出来。
玉哥儿这才怕了,想要收回前言已是来不及。
回灯大睁着双眼,一字一顿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至于离爱者,无忧亦无怖。”说完脸上金气大盛,倏尔聚于额心一点,凝成一条盘龙模样,又随着他闭上的双眼渐渐隐去。
慧无合十,他晓得回灯终是悟道了。
对于前生是降龙罗汉的回灯而言,悟道就是觉醒。自此,他就是佛祖座下一员战将,高高在上的尊者,不再是人世间一个小小的和尚了。
玉哥儿也猜出大半,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呆愣愣的立着,佛光下仿佛满身荆棘,却也不觉得难受了。他等着回灯睁开眼睛,对他说,他如今是罗汉,要归极乐去了。对他说,好好修炼,洗清了孽障亦能终成正果。
等着看,那人再无波澜的,唯剩下慈悲的虚无眼眸。
玉哥儿大恸,终是没等到回灯睁眼,长嘶一声倒了下去。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不在那禅室里,四下望望,熟悉的摆设,果然还是那后禅房。不见人影,是不是说明,已经一切都结束了?
玉哥儿冷了心,坐起来把自己收拾利落,下了床往院子里走去。大约是午后时分,日头暖暖的照着,院里那小小的莲花塘开满了紫色的花。玉哥儿在塘边寻了块石头坐下,对着池里的小鱼儿道:“他走了么?也好,也好,算起来还是我点化的他,功劳簿上该为我记上一笔罢?不知从今儿起重修心月狐道,能不能成了正果。”
小鱼儿当然是不会回答的,一摇尾巴一甩头,就游远了,留下玉哥儿对着水面笑骂:“你也是没良心的,我给你喂过那么多次食,听我说几句话也不愿么?”说着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打在莲叶上,好像晨露一般。
哭了一会儿,玉哥儿抹抹泪,对自己道:“别再想他了,不就是一个罗汉,有什么稀罕?他能悟道,我也可以,今后在天上碰了面,要装作不认识。凭什么我就活该为他落泪。”话音刚落,忽然浑身一竦,跌下石头来,坐在地上。浑身针刺一样的疼。
勉强回头,却是回灯站在身后,还是一身蛋壳青的僧衣,空荡荡的挂在身上。
玉哥儿方才说要忘了他,不再伤心的,可是一见他就什么都忘了,鼻子一酸又落泪。越哭越委屈,双手环抱着自己,骂道:“就怕人不知道你已经悟道了么?弄一身佛光,还嫌我疼得不够?”
回灯原本淡淡的神情一惊,赶紧将一身外溢的正气收回来,玉哥儿这才不疼了,放开手臂去擦眼泪。
回灯看着他,心说,就是这只狐狸么?叫他明白了情爱,也终于悟出了那四句偈语的真正含义。
虽说忧与怖俱由爱而生,可它却不是劝人离爱。有忧愁有惧怖,才能有喜乐有果敢,才能有一切万象。常言道我佛慈悲,不就是一种大爱,难道是作假的么?
他是极乐降龙者,生来就是秉着长剑纵横天地,被他收去的精怪不知凡几,日子久了,他也积起一身戾气。他原是为三界除孽,后来失了慈悲心见妖魔就杀,几乎是为杀而杀,多少将成正果的精怪倒毙于他手下。却忘了,大爱本无疆,哪管他是人是妖?
佛祖贬他下界,不为处罚他,只要他重新拾回懂得爱的心,所以这一世,他是长于收妖,却依然心怀怜悯的回灯。
那么佛祖,弟子爱上一只狐精,可也是你的安排?不过弟子倒认为这只是一个必然的意外,叫弟子甘愿放弃尊者名头,背弃有生以来一贯秉承的信念,在这凡间守着这一只别扭的狐狸。
想到这里,回灯叹了口气。他能明白佛祖要他下界的苦心,却不愿再随着他设定的路数走。照理,他应当大彻大悟胸怀众生,然后重回极乐再做降龙罗汉,怀着一颗慈悲心劝恶向善,从此再无私心。也许曾经的降龙罗汉确实心无私念,但是现在的他只是回灯,一个在青灯下长大的普通人,一个被情爱拖进红尘的坏和尚。
回灯在玉哥儿面前蹲下来,一时间还有些无措,许久之后才说:“施……玉哥儿,还难受么?”
玉哥儿瞪他一眼,满眼的泪:“难受,怎么不难受?”
回灯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将玉哥儿的肩环住,问道:“这样呢,好些没有?”
玉哥儿浑身一僵,推开回灯的手,哭道:“降龙罗汉,罗汉尊者,你这是做什么?玉哥儿是一个妖怪,你忘了?你该一剑杀了我!”
回灯口拙,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只好握住他的肩道:“玉哥儿,你看看,你看看我,我不是罗汉,我是回灯!”
玉哥儿泪眼迷蒙的抬头,看见回灯额心空空的,确实不见庄严宝相,那一双眼睛里,有浓重的情感,也不是神仙模样。
回灯细细跟他讲了因果,看着他,等他回应。他跟玉哥儿说,他不愿回归极乐去做他的罗汉,这一世只想做回灯。
玉哥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惹得心花怒放,却还是迟疑,说:“这样突然,倒好像是作戏骗我。”顿一顿又道:“你家佛祖本意是叫你领悟慈悲,你偷懒,才懂了情爱就不用功了,不怕他怪你?”
回灯握住他的手道:“所谓顿悟,自然就是一瞬间的事。说的那样玄妙,其实就是想通了。你那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好像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叫我不能不醒。”那刀子一样把彼此都割伤的想法,实在不伟大,却那样真实,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叫他明白,所谓情爱就是这样一个会让他心疼的人而已。“我不晓得这算不算佛祖给弟子的试炼,但我宁愿不是。就算是,也不想全听佛祖的。人生一世,断不是为了做戏给神明看的。”
“佛法无边,你一个小小罗汉,怎能生忤逆之心?长久不回极乐,仔细他叫你师兄师弟来捉你。”
回灯细细看玉哥儿,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睛里却有灿灿的光芒。真是一只口是心非的狐狸,从初见到现在,就没有说过一句真心话。就算是那迷乱的一夜,也只有那一声嚎啕是真的,终究没有吐一个字。
罢了,你不说,就由我来说罢。
回灯心底也是忐忑,但是看见这狐狸努力隐藏起来的快乐,就释然了。要说这一刻的悟道是明了了慈悲与爱,还不如说是明白了做人不好这样拘泥。回灯轻轻笑道:“玉哥儿,狐狸,师叔说我尘根未净,赶我出去,我想四处走走,你愿不愿陪我?”慧无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浅浅的悲悯,回灯却愿信他是为了他们高兴。
玉哥儿看着他微见赧色的脸,快活地扑上去,一双手臂圈住回灯的脖颈,笑道:“怎么不愿?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就是你家佛祖来抓你,我也跟去。大不了也投入他门下,做你的小师弟。”
回灯笑着抱住他。
弟子不肖,今生是放不开你这未来的新弟子了。若是真慈悲,就让弟子偷欢这一世罢。
14.诗为媒 一
西禅寺后头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原来是章家为妻女来寺院小住特地建起的居所,如今已经空置多年,只是偶尔招待远来的游子住几日,也总不长久。日子久了连洒扫的小沙弥也很少去,方丈也说过的,那里是红尘之地,不是出家人可以久留的地方。
方枝秀是从外乡来的,名落孙山之后返乡路过这里。一则近乡情怯,一则也羞于叫乡里人晓得自己求功名不成的事,一路上能拖就拖,见这景致秀丽跟自己家乡有几分相似,干脆就住下来。水乡小地方没有客栈,于是就住进了西禅寺的后禅房。
说是禅房,布置得也不俗气,但是较之寺里其他地方还是多了些凡尘的味道。他早已听说这原是本地望族为眷属所建,见到那绫罗帷幔也就不惊讶。
方枝秀在此地无亲眷更无好友,每日里也只是对着两三卷书枯坐,看似用功,其实一个字也不曾看进去。想他也是家乡小有名气的才子,不说头三甲,金榜题名总不会落空的罢?谁想还是落了第,十年寒窗一朝成空,心里滋味真真只有自己晓得。
方枝秀原本是个颇有些轻狂的书生,家里虽不是巨富倒还过得去,家里人对这个独子真是百般疼宠,他没给惯出个跋扈性子已是不易,有些傲气也是难免。受这一挫方知天高地厚,也敛了性子想要好好念书,但是一时间还是免不了灰心。
小院里有一个池塘,不过两三丈见方,却是从后山上引来的泉水,终年都是不温不凉的十分舒服,更兼泉水清澈非他处可比。水乡自然水色最多,要叫方枝秀来说,十分水色里总有八分在这小小的池塘里。
半池清波半池莲,一缕熏风一缕香。
方枝秀是最喜欢莲花的,不是因为它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喜欢它姿态秀雅颜色娇美。世人说到莲花,总不是白色就是青色,要不就是小姑娘最爱的粉,独独方枝秀最喜欢那紫色的莲花,雍容娇艳中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绝尘和顾影自怜的矜持。
方枝秀自来就是被宠坏的,一个男人家,偏要在衣襟上绣一朵含苞欲放的紫色莲花。在此地看见这半池子紫莲,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亦是人生四喜之一,较之金榜题名更是亲切。
书生都是夜读惯了的,方枝秀也总爱在灯下念念诗词。若在家里自然有书童陪他不睡,看自家公子累了就递上一杯不冷不烫的茶,但是寺里是没人深夜伺候热水的。方枝秀早叫书童睡下,自己却毫无困意,于是独自到屋外走走。
月色如水,满院流银。
半池莲花自然都闭上了花瓣,可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几丝芬芳。方枝秀抬头看看圆满的月,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十五了,月团圆,人却不团圆。
思及家中翘首以待的父母,方枝秀就不免沮丧。就是走得再慢,迟早还是要到家的,可是又怎好叫双亲失望?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能高中,但事实摆在眼前,叫他不免生疑,这十数年的苦学,竟是白费了么?
初夏的夜是透明的纱,四下拢将下来,上头还缀着仿佛明珠一般的玉蟾,叫人莫名感慨。
方枝秀仰头向着明月,胸中好像郁积起一股气,非要发泄出来不可。他围着小小的池塘疾走两圈,忽然站定,转身回到厢房里,片刻又出来,一手抓着一支笔。
方枝秀走到池塘边的一堵山墙前,伸手在墙上轻轻抚摸。这原本大约是白色的墙面,在时光的洗礼中渐渐泛出些许青灰。究竟是江南,就是古旧的景也好似一幅写意水墨。方枝秀缓缓提起笔,在墙面上悬着。方才还觉得胸中之气不吐不快,这会儿却犹豫起来。天上的玉蟾也仿佛与他玩笑,渐渐藏进云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