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第二部 修改版)——千觞
千觞  发于:2011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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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雷海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依然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苍穹千鸟飞绝,大地狼烟冲云,白骨堆积如山。

他在忘我厮杀的千军万马中寻找著那个挺拔身影。明明看到那人就离他咫尺,身披战甲,手持长枪,淡淡地笑著。可

等他靠近,伸手去牵的时候,手掌却穿过了那人身体,摸到的只是个虚幻的影子。

他骇然,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看著那人从他身边慢慢地走远,走进烈焰狂舞的战场,看著一

刀过处,那人一条手臂被齐肩卸掉,远远飞了出去。

鲜血豔若桃花,溅满他双眼。

“不!────”

他狂叫。

“雷海城……”一只温和带茧的手掌摸上他额头,替他拭著涔涔冷汗。

触感如此之真实,雷海城终是从梦魇中苏醒,睁眸,明亮的烛焰立时刺痛了眼眶。

他闭了闭眼睛,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喜极而泣。“海城,你终於醒了。”

明周?!他有点混乱地再度张开眼。面前,果然是明周挂满泪水的脸。

少年双眼哭得红肿,眼睑却又青又黑,明显熬夜的後果。

雷海城视线转向头顶,手掌的主人,澜王冷寿同样一脸憔悴又掩不住欢喜。

床前,青铜瑞兽香炉里正焚著安神熏香。淡白烟雾,在华丽织锦的明黄帘帐间迂回缭绕。

绘著腾龙花纹的幔罗轻纱直垂至白玉地面,随风微晃,和身下柔软如云絮的被褥一起提醒雷海城这绝不是他晕厥前的

战场。

只是,为什麽冷寿和明周身上,都穿著白麻衣?就连远处角落里侍立的几个侍女也全身皆素。

“这里是天靖皇宫。”冷寿似是看出了雷海城的不安,扶著他靠坐床头,怜惜地拍了拍他的手。“从那天起,你足足

昏迷了一个月。我军已经夺回了坎离与安若两城班师回朝。”

一个月?雷海城难以置信地掀开被子,望向自己的身体。各处伤口确实接近痊愈,连小腿和腰背那几处受创最严重的

地方也愈合得七七八八。

他的体力,什麽时候开始差到这个地步?以往再重的伤势,也不至於令他昏睡月余。还有──

“冷玄呢?”既然他获救,那冷玄也应当无虞。

冷寿正端著碗侍女奉上的药粥,准备递给雷海城,闻言微微一颤,停了手,面露难色。

一丝不详如同滴在清水中的墨汁,慢慢地在雷海城心底化开。目光自冷寿脸上缓缓移过,停驻床前的明周身上。

明周早止了泪。数月不见,少年个头明显窜高了一截,双肩也比雷海城印象里宽了不少,此刻却抖得厉害。

“你父皇他人呢?”雷海城陡然伸手,扼住了明周肩膀。

明周吃痛却忍著没出声,只求助地望向冷寿。

冷寿长长叹了口气,放下粥碗,将明周从雷海城掌中拖了出来,摇头道:“他死了。”

“皇太叔!”明周急叫著想阻拦,但已迟了。

死了?雷海城似乎无法消化这两个字眼,怔怔看著面前担忧的两人,忽然微笑道:“胡说!我既然得救,他又怎麽可

能有事?我可是把他护得好好的,谁也别想伤到他。”

冷寿看到他反常的笑容,神色更黯淡几分,柔声道:“雷海城,亲卫们赶到你们附近时,你已经昏厥,是皇上从西岐

将士的包围中将你推了出来。亲卫只接住了你,却来不及救皇上……乱战之後,连尸身也未找到。”

他越说越低,最後几近无声。殿内死寂如坟,只闻诸人沈重呼吸。

雷海城只是呆呆地听,脸上还挂著微笑,却已僵硬。

当冷寿和明周以为他被这噩耗惊傻时,雷海城居然又笑了笑。“找不到尸体就好,他应该还活著。”

“雷海城你!”冷寿眼光里满含怜悯,最终咬了咬牙,对明周道:“去把它拿来吧。”

一个漆黑描金的檀香木盒被明周捧到了床前。少年的双手,战栗著打开了盒盖。

纯黑色的绸缎衬垫上,平摊著一片尺许见方的皮子,泛著死灰色。

上面的桃花刺青,却越发的妖豔,与烙痕交织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雷海城定定地盯著这方人皮,呼吸已然停顿。

“我军原也不信皇上遇难,谁知数日後,西岐使臣将这木盒送到了我手中。”冷寿用力闭上了眼眸,又再张开,尽是

沈痛积淀。“雷海城,皇上他真的死了。”

雷海城根本没有听冷寿在说什麽,只是伸手轻轻抚上木盒里毫无温度的人皮。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伸手拂开冷玄缠绕背後的汗湿长发,摸著沾满汗水的朵朵桃花刺青,轻轻咬冷玄的脖子、冷玄的

肩膀、冷玄隆起的背肌……

男人苍白的耳後,因为情欲蒙上层粉色。淡青的血管跳动著……

他至今仍记得冷玄在他一记又一记猛烈撞击下发出的低喘、压抑著痛楚的呻吟。

“雷海城,你我之间只有现在,没有将来……”整夜疯狂的纠缠过後,男人搂著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冷玄以为他那时已经睡著了,可他一直都清醒著。

他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一缕血线沿嘴角流出,滴在雪白的衣襟上。他在冷寿和明周的惊叫声里摇了摇头,“我没事。”

从明周手中接过了木盒,很小心地抱进怀里。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温和,明周本想过来为他擦去嘴边血迹,竟犹豫著不敢靠近。

“我没事,没事……”雷海城摸著木盒,竟又微绽笑容──

他的命,是冷玄换回来的。好好地,长命百岁地活著,才是记住那个男人最好的方法。

89

天靖与西岐这一战,两国均死伤惨烈。天靖夺回年前割让给西岐的坎离、安若两座城池,虽说振奋了军心士气,但烈

帝崩於疆场,朝野震惊,举国同悼。

“西岐祸起萧墙,也好不到哪里去。”

骄阳似火,冷寿坐在御花园的湖心水榭里,与雷海城对弈。“原九重和皇弟原千雪为皇位大动干戈,无论最後谁得胜

,西岐都将元气大伤。”

“这就是你们当初和公子雪暗中约定助他篡位的原因?”雷海城缓缓将面前的“卒”推前一步。

离他苏醒那日已过了半月,伤势业已痊愈。今天终於被御医宣告可以出外活动。时值酷暑,冷寿便陪著他到湖中纳凉

下棋。

棋具是雷海城叫人制作的象棋,把楚汉换成了“天靖”和“西岐”。卧榻养伤期间,闲极无聊,他教会了明周和冷寿

下象棋,借此打发时间。

公子雪和符青凤未死的消息也是在休养时听冷寿告知的。乍闻之下,他为公子雪放下了心中大石,但听说公子雪召集

起一班西岐重臣,与原九重公然决裂,起兵讨伐,还是皱紧了眉头。

以公子雪狂傲孤高的脾性,应该视名利权势如烟云粪土,怎麽会执著於帝位?

冷寿也跟著下了一步,颔首道:“西岐若生内乱,我方自然得益。所以当日在十方城,原千雪擒得符青凤归来後,夜

间秘密来见我和皇上,托出了身份,愿同我军联手。我和皇上商议之後,虽然觉得事出突然,还是答应了。”

雷海城拈著棋子的手在半空一顿,才轻轻放落棋盘。“这麽说,天靖夜袭坎离那役,你们早就知道童弃天会火烧大军

?”

“是!”冷寿落子,铿锵如裂金石。“西岐原打算利用那幅假行军图作饵,让我军以为西岐在准备木筏作战,再让原

千雪鼓动我和皇上尽率精锐抢先机夜袭坎离,以几千人马诱我大军入城再围攻火烧我大军主力。一旦我军真的大举进

攻坎离,十方城兵力必不足,正让安若城数万兵马去偷袭我十方城。”

他呼了口气,道:“这计谋原本不错,可惜西岐算错一步,没料到原千雪会临阵倒戈,将计谋全盘托出,以求我天靖

日後助他登上西岐皇位。我和皇上於是决定将计就计,率两万精兵攻打坎离,让西岐以为我军中计。而我率领十万大

军在十方城布下了陷阱,尽歼来犯的安若将士。”

他款款道来,云淡风轻。雷海城亲眼见证过那役惨壮,不由为那被带进火坑牺牲掉的两万天靖炮灰恻然无言,更心悸

於冷玄的大胆。

“冷玄他就不怕公子雪是假意投诚?”直到今日,他仍对公子雪重云迷雾般的身份心存疑虑。

“我自然也有劝过皇上谨慎行事,皇上却说非常时期当走非常路,兵行险著才能克敌制胜,而且原千雪也拿出了西岐

皇室信物。再说──”

冷寿望向雷海城,微微苦笑道:“当时你又和我风云十三骑下梁五失了踪影。那原千雪说梁五是西岐内应,将你抓去

了坎离城。皇上急著营救你,即使原千雪不来鼓动,皇上也会发兵。”

雷海城再次为公子雪城府之深沈震了震。擒了他交给梁五带去坎离城,一来固然避免他留在十方城遭安若大军屠杀,

二来嫁祸童弃天,让冷玄更急於攻打坎离城,三来又可以更取信符青凤……

他深信,若非符青凤和童弃天铁了心要杀他,惹恼了公子雪,公子雪势必等待到篡位时机更成熟时才会跟符青凤翻脸

他凝视著棋局,“幸好公子雪的目的只是对付原九重,否则天靖和西岐之战,未知鹿死谁手。”

凭公子雪的身手,如果真要对付天靖大军,在十方城内就可以一手一个,将冷玄和冷寿两人当胸抓个透明窟窿,天靖

群龙无首,必败无疑。

冷寿也想到了公子雪形如鬼魅的身法,点头深表同感。“这想必是天助我天靖,才让西岐皇族同室操戈。呵,西岐那

死鬼老皇帝一定没想到,他生前欠下的风流债,如今惹出大麻烦了。”

“怎麽说?”雷海城一愣。

冷寿笑叹摇头道:“我也是前几天才从探子处得知,那原千雪的母亲并非西岐女子,而是洛水国主的妹妹镜月长公主

。年轻时曾私自离开洛水到处游山玩水,跟当时的西岐皇帝结了段露水姻缘。後来西岐皇发现她非本国女子,自然不

会纳她入宫乱了国统。那长公主回洛水後却已珠胎暗结,又不敢声张,偷偷诞下一子後便抑郁而终。洛水国主为了遮

羞,便称那孩子是自己王妃所出。”

想不到公子雪的身世有这许多曲折,雷海城微生同情。私生子的滋味绝不好受,公子雪这麽处心积虑想夺下西岐皇帝

的宝座,多少也为了泄愤。

他沈默半晌,起手吃掉了冷寿执的“西岐”那方一枚车,静静道:“如今有天靖三万大军暗中援助公子雪的讨皇之师

,公子雪的胜算应该比原九重大些。不过,还要请澜王命令大军不必太尽力,务必将西岐内战拖得越久越好。”

冷寿听他忽然间关心指挥起战局,不禁一怔。

雷海城了然地笑笑,侧过头,看著水榭外盛开的荷花。

翠盖连天,菡萏缤纷。湖对岸,有侍女采莲玩耍。

他在扑面清风里徐徐地阖上眼帘。“天靖刚经历战乱,没有一年半载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那些属国十有八九会乘机

作乱,天靖现在最重要的是整顿国力,攘内安外。等平定了那些属国,再等待良机成大业。”

冷寿动容道:“你还想与西岐风陵开战?”

“天靖纵然不战,西岐和风陵也不会罢休。”雷海城推棋而起,挺立风中,任衣袂与长发飘飞。眸子映著湖面落日夕

照,光亮无比。

“要想世间太平,再无征战,只有吞并诸国一统天下!”

倘若天下一家,冷玄也不会战死沙场……

他摸著胸口。贴身收藏的那片人皮仿佛也在发烫,灼痛了他的心脏。

90

雷海城的担忧在几天後果然就成为事实。

密华、吴苏、清平三属国见天靖烈帝驾崩,欺天靖与西岐、风陵连番征战兵力大弱,拒绝再向天靖纳贡,并驱逐了天

靖派去三属国征收赋税的官吏。

冷寿、雷海城和明周在议事阁听完被逐回的那几个官吏汇报後,挥退众人,陷入沈默。

议事阁里惟有盛夏午後炙热的阳光从窗缝里洒了满地,伴著阁外枝头蝉鸣长短,令人心烦意乱。

“皇太叔,这些属国太放肆,不把天靖放在眼里,该伐!”端坐正中的明周终是年少气盛,力拍椅子扶手,激红了脸

少年身上,还穿著白麻孝服。

按天靖皇室的规矩,先皇驾崩,储君要守满三月孝期才能正式登基改元。此刻离明周的继位大典尚有一个多月时间,

却不料三属国公然挑衅,给了这还未正式称帝的准皇帝一个下马威,自然叫明周大怒。

冷寿投给明周一个安抚的眼神,问对面正低头细看天靖地图的人:“雷海城,你意下如何?”

雷海城视线抬离地图,转望满脸跃跃欲试的明周,淡然笑道:“天靖六个属国中,还有洛水、大赵、全思三国没有动

静,想必是在观望天靖的反应。如果发兵讨伐密华三国,以天靖目前的国力,即使胜,也将是惨胜,得不偿失。倘若

败了,另三个属国必然会趁火打劫。”

“难道就任由他们嚣张?”明周霍地站起身,眼里尽是不服气,但在雷海城温和的目光注视下,他耳根子一红,又慢

慢坐了回去。

那种目光,总让他觉得自己在雷海城面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不要!

看著明周突然正襟危坐起来,那张日趋褪去少年青稚气,轮廓与冷玄越来越相似的脸上也努力堆出大人的严肃沈重,

雷海城莞尔之余,胸口又开始了针扎般的轻微刺痛。

他干咳一声,驱散了伤感,正色道:“你登基的日子已不远。期间最重要的就是保护你的安危,让你顺利登基。这节

骨眼上贸然兴兵,只会影响天靖时局。”

明周虽然仍有点不甘心向属国示弱,却还是点了点头。“海城,我听你安排。”

这些时日来,频频有刺客造访向他行刺,多亏澜王冷寿布下了精兵对他日夜保护才没出什麽大乱子,但宫中人都受惊

不小。

雷海城伤愈後本不愿居住在这充满不堪回忆的地方,也正因为刺客猖獗,才被明周和冷寿劝住,长住宫中。

被明周言语神态里的讨好怔了怔,雷海城无奈地在心里摇头苦笑,抬眼却换上了淡淡揶揄。“这话可说不得,若被有

心人听去了,还以为我雷海城挟天子令诸侯呢,呵──”

长声一笑站起身,猛地抓起椅子用力抡向旁边的窗户。

“海城,你干什麽?”明周大惑不解,听到窗外应声响起女子尖叫,他顿时变了脸色,“谁在外面偷听?”

两扇雕花窗户被椅子砸得粉碎。

一个侍女刚从地上爬起,惊魂初定,听见小皇帝呵斥吓得忙又跪下身,垂首颤声道:“是,是太皇太後吩咐奴婢来请

定国王爷的。”

“飘音?”雷海城认出了侍女,想起这女孩在他被囚禁宫中时对他照顾有加,容色稍霁。听说又是太後来请,他微蹙

眉。

尽管那一次在太後面前,他已经拒不承认自己是武言,但显然那个爱子心切的女人以为他失了记忆,根本没把他的话

当真。

自从雷海城此次住入宫中,她数次来探病,都被冷寿挡回。雷海城伤愈後,她又著人来请雷海城过去小聚,被雷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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