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赵悬弓不禁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种赞美——而且……他很清楚:冒顿并非真的喜欢自己,那个男人只是透过
自己这张容颜去怀念他真正爱慕的人罢了。
看到赵悬弓一脸不悦,呼延兰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转移他的注意力,道:
“苏勒给我们牵马来了——喏,你喜欢哪一匹,给你先挑!”
赵悬弓只见都尉官领着两匹高头大马向自己和呼延兰这边走来:一者通体雪白,一者浑身枣红,都是百里挑一、品相
俱佳的良驹。
赵悬弓想了一下,过去摸了摸白马的鬃毛,那马儿似乎有感应似的温驯地低嘶了一声,苏勒见状,笑道:
“阏氏真有眼光,这马叫做‘飞雪’,是月氏的千里马,它过去还救过大王子一命呢。”
它救过冒顿?赵悬弓一脸疑惑,只听苏勒继续道:
“三年前,月氏和匈奴交战,匈奴败北,单于就把大王子送到月氏去做人质……可是没多久,单于又主动向月氏挑起
争端,大王子命在旦夕,只好趁夜骑着‘飞雪’逃回单于庭……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月阏氏没有活着回来……”
说完,只见苏勒一脸黯然,赵悬弓立刻明白了:当年在月氏国,冒顿和呼延月两人骑着“飞雪”连夜出逃,可是呼延
月却因为某种原因死于中途。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当时这对恩爱夫妻面临生离死别时的凄惨情景……
“好端端提这种事作什么?多么扫兴!”呼延兰斥道,一边夺过都尉官手中枣红马的缰绳,道:
“赵羿,跟着我去月亮湖打獐子好么?”
乍一听闻呼延兰要去月亮湖,苏勒脸色骤变,急忙道:
“兰居次,不行啊!月亮湖是……”
“真烦人!我当然知道月亮湖是什么地方,用不着你来提醒!”
呼延兰打断苏勒,把裙子卷起来,别在腰间,利落地跃上马匹——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赵悬弓不禁暗叹:早就听传
闻,匈奴女子多和男子一样,善骑射、会武功,个个巾帼不让须眉,原来竟是真的!还好早年自己随父亲习过六艺,
不然真得被她比了下去。
阏氏、八
赵悬弓也上了马,离开单于庭的中心,随少女骑行了一段路,来到一片洼地。
呼延兰扬鞭一指对面一座草坡,对赵悬弓道:
“翻过那,前面就是月亮湖了。”说完她在右手臂套上一个皮护腕,又朝着天际长长地吹了一记哨子,“玉昆仑”从
天而降,扑棱了两下翅膀,稳稳地停在她的护腕上。
“去前面把猎物引出来!”
呼延兰这般道,苍鹰竟像能听懂人言似的撅了撅身子,然后又展开双翼飞向前方去了。
之后,呼延兰又招呼着身后两人继续前行。
翻过草坡,赵悬弓眼前一片豁然——
衬着蓝天白云的,是一片浓密的桦树林,四下数不清的星点野花,芦苇荡荡,围着一湾宁静无波的碧水……
这里便是月亮湖——草原上最妩媚的海子!
眼前美景教赵悬弓看得有点发怔,他莫名其妙地,对着这个拥有美丽名称的湖泊,心中涌出一种奇特的情愫……
“看我的厉害!”
“玉昆仑”飞掠过桦树林,惊动了不少栖息期间的小动物,见状,呼延兰就像个疯丫头,纵马奔向了湖边!
赵悬弓本来也想追过去,可是他看到苏勒止步原地,心中古怪,便问:
“为什么不跟去呢?”
苏勒一脸为难,道:“属下不敢。”
赵悬弓更加奇怪了,苏勒见呼延兰已经跑远,这才开口,道:
“这里是月阏氏长眠的地方啊,没有大王子的命令,擅闯之人必会遭受重罚!”
赵悬弓心里一“咯!”,再看呼延兰,瞧她骑着马,毫不在意地践踏花草的模样,便问:
“大王子很宠兰居次么?”
“是。四族的居次中,大王子最中意的就是兰居次,他们订婚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九月居次满十六岁,就可以嫁给王
子了……”说到这儿,苏勒露出有点别扭的表情,赵悬弓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原来他喜欢她……只可惜这段情缘不会有结果。
赵悬弓不愿管别人的是非,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什么是四族?”
“四族就是匈奴里最有权势的四个氏族:呼延、须卜、丘林、兰……单于和王子们只和这四个氏族通婚,而这四个氏
族的姑娘也只能嫁给王族。”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想必冒顿和呼延月是从小相伴的青梅竹马,感情深笃。联想起苏勒和呼延兰之前告诉自己的种
种,赵悬弓这般心道。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
“苏勒,月阏氏是怎么死的?”
都尉官一愣,接下来便把当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悬弓:
原来当年,呼延月随冒顿逃离月氏之后,两人穿越了戈壁,好不容易快到国境,却被自己人拦了下来。
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并不接纳儿子回国,不但将他俩拒之门外,还派人驱赶他们。夫妻两人不得已只得向西折返,被
追赶而至的月氏人发现。呼延月为了保护冒顿,身中数箭,性命垂危。这时四族中的呼延族长和兰族长向头曼请命,
才出兵驰援,赶走月氏人,接两人回来。可是呼延月伤势过重,刚到月亮湖就断了气,冒顿伤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将爱妻的尸体埋葬在月亮湖畔——
“如果不是单于那么固执,月阏氏就不会平白牺牲,王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苏勒不禁激动起来,赵悬弓看得出他对冒顿忠心耿耿。而且从他的描述中,除了呼延月的死,赵悬弓还知
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头曼单于虽然是冒顿的父亲,可是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但是据赵悬弓所知,冒顿不但是王子,还是掌管万骑的“左
屠耆王”,这个职位在匈奴人之中,不及左右贤王,可却是真正掌握兵权的人。
另外,呼延月故去至少两、三年了,冒顿到现在都没有续弦,也没有沉迷女色,不可能仅仅是对亡妻念念不忘,他应
该还在忙碌一些让他分身无暇、枕戈待旦的大事……
想到这里,赵悬弓在脑中不自觉地浮出冒顿的形象——那个相貌英武,机智过人的匈奴人,一定绝非池中物!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时辰一晃即过。
一个上午下来,呼延兰猎到了一只獐子、一只麂子、还有一只锦鸡,算是满载而归了,可是回程的途中她却不怎么高
兴,一直埋怨:
“只有我一个人穷开心,你们两个做什么来着?真没劲!”
赵悬弓不说话,苏勒则在一旁一直安慰着少女。
直到三人接近营帐,赵悬弓忽然发现了冒顿高大的身影。
乍见冒顿,呼延兰立刻堆出一脸笑容,从马鞍上跃下,奔向他——
“殿下,你看你看——我打了那么多猎物回来呢。”一边说,一边摇着冒顿的胳膊,少女娇憨的姿态显露无遗。
“你去月亮湖了?”冒顿皱着眉头问,呼延兰嘟起嘴,道:“这个时候只有那里有猎物嘛。”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你要我说几次?”冒顿严厉地说,呼延兰忽然怔住了,抿着嘴唇一脸泫然欲泣。
见状,冒顿也没有继续训斥她,他走到赵悬弓面前扫了一眼,又转向苏勒:
“是你把飞雪牵出来的?”
“是的。”
“你难道不知道飞雪是我专属的坐骑么?”
“这……属下以为殿下那么久没有骑它了,所以……”
“送飞雪回马厩,自己下去领三十鞭。”冒顿打断苏勒这般命道,呼延兰马上叫起来:“殿下,是我让苏勒牵马出来
的,你不要罚他!”
冒顿不理她,怒目冲着苏勒瞪了一眼,苏勒只好低着头乖乖退下,而呼延兰见自己被忽视了,便哭着跑回自己的帐房
。
眼看现在只剩冒顿和自己两人留在原地,赵悬弓有点局促不安……他不知道冒顿接下来又会怎样对待自己。
“我以为你又逃跑了。”
沉默了一会儿,冒顿这般开口道,教赵悬弓颇为吃惊。他抬起头,看到冒顿微愠的表情,知道呼延兰根本是自作主张
带自己出去打猎……只是冒顿为什么生气?他很在乎自己么?还是说忽然发现“所有物”不见,王子觉得他的权威受
到了挑衅?
“回帐房去。”
王子向他的禁脔发号施令。赵悬弓听到了,却没有动作。
冒顿见赵悬弓不走,便皱着眉头问:“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赵悬弓不吱声,他的确害怕冒顿,不过这个时候他却鼓起勇气,直直望进冒顿的眼睛:
“王子殿下,你有曾经被人关起来的经历吗?”
冒顿一愣,回过神,问:“什么意思?”
“在我们中原,只有女子是不抛头露面的,”赵悬弓有些激动地说:“不过在匈奴,连女子都可以像男人一样弯弓射
箭、骑马狩猎。可是我身为男子,却像一只被豢养的宠物,禁足在帐房里,哪里都不许去……这种滋味你能体会吗?
”
“你想要……自由地在王庭走动?”
赵悬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行,你会逃跑。”冒顿一口回绝。
“殿下,这次我不会,”赵悬弓这么说,接下来的一句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请你相信我,我想留在匈奴……”
前一天晚上,他还迫不及待想逃离单于庭,可是现在,他却不想走了。
很多年以后,赵悬弓仍旧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不过他很清楚,就是因为这句无心之言,让他一
辈子留在了阴山脚下,留在了匈奴人中间……
阏氏、九
匈奴。
这两个字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慑人的力量,令人联想到野蛮、嗜血和屠戮,可是真正生活在匈奴人中间,赵悬弓却发
现,他们并不像自己开始想象的那样……
自从冒顿允许赵悬弓在王庭走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为了防止他出逃,冒顿在他的双腕和双踝加上一种特制的铃铛
,没有钥匙是解不开的,这样无论赵悬弓走到哪里,伴随他的都是一阵铃儿响。
㎜
“这铃铛真烦,什么时候可以取下?”呼延兰问。
“等到蹛林大会的时候就行了。”
“蹛林大会?天啊,还有半年的时间……”呼延兰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仿佛戴铃铛的不是赵悬弓,而是她自己。
匈奴人正月会单于庭,举行春祭;五月大会茏城,祭先人、天地、鬼神;秋天,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现在
才四月中旬,离蹛林尚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可是赵悬弓并不急着摆脱铃铛的束缚——因为他知道,这是冒顿对他
的考验。
“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你能乖乖地留在单于庭,我就解下铃铛。”
这句话,就像是一种承诺:如果赵悬弓能通过考验,他就可以获得冒顿……甚至是整个匈奴氏族的认可。
“叮叮当当,陪我们捉迷藏好吗?”
正在和呼延兰说话的间歇里,一个匈奴男孩抓着赵悬弓的衣角这般问道。因为身上的铃响,“叮叮当当”是孩子们对
赵悬弓的称呼,赵悬弓回过身蹲下,对着男孩颔首答应,一旁的其他孩子见状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你和小鬼们很有缘哦,我就和他们玩不来。”呼延兰这般道,她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赵悬弓笑了笑,不接茬,这时他忽然发觉有两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你们也过来玩啊。”赵悬弓冲着冒顿的两个孩子:稽粥和雏菊招了招手,小雏菊似乎很心动,想迈开步子过来这边
,却被哥哥稽粥一把拽住。
“不许过去!”男孩霸道地说,“捉迷藏有什么好玩的,哥哥带你去坡上打鸟!”这般道,还故意朝赵悬弓瞪了一眼
,之后便拖着妹妹走远了。
原本赵悬弓还要追去,可先前的那个男孩却拉着他的手,道:“稽粥的脾气很怪,叮叮当当不要理他。”
其他孩子也一起应喝,赵悬弓无奈,只好不管稽粥、雏菊,和剩下的孩子们玩起了捉迷藏。
呼延兰嫌和孩子们游戏无趣,没过多久就径自离开。赵悬弓和众孩童嬉闹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鼓点声,紧接着
女人们便纷纷赶来抱了自家的孩子钻回帐房,男人们则披挂上了甲胄和头盔,拿起弓箭,跃上马匹,纷纷奔向单于庭
东面的校场。
“这是怎么了?”看阵势,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赵悬弓便问身边还没来得及回帐房的孩子,孩子哭丧着脸,道:
“阿娘说:鼙鼓响,就是有坏人来了——大家都要躲回帐子里,等爹爹把坏人杀死才可以出来!”
听到这话,赵悬弓心中一沉!稽粥和雏菊此时不知道有没有回来?如果两个孩子跑到单于庭的外围,会不会有危险?
这么想,他急忙把没来得及被大人们带走的孩子送进帐房,也顾不了一旦跑动就响个不停的铃铛,义无反顾奔向两个
孩子最后驻足的方向!
阏氏、十
“稽粥——雏菊——”
都跑得离开营帐百丈远了,还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这教赵悬弓想起过去秦兵攻进蓟城的情景,当时赵悬弓有一双弟
妹,父亲为了去找失散的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一想到这儿,赵悬弓心急如焚——他继续往前探索,就走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爆喝:
“给我站住!”
赵悬弓一愣,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马背上的冒顿一脸怒容:
“你不要命了吗?还是想趁乱逃走?”
冒顿怒气冲冲地说,他气息不稳,似乎是一路从校场急奔过来的模样。见状,赵悬弓吃惊不小,正想解释,可是冒顿
却不给解释的机会:他利索地翻身下马,箭步跨到赵悬弓面前,一弯腰就把赵悬弓扛在肩头!
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倒置,吓得赵悬弓不住挣扎,可冒顿根本不把这弱质少年的反抗放在眼里。下一刻他便把赵悬弓搁
在马背上,然后自己也跃上马,坐到了他身后。
感觉到冒顿即将策马而奔,赵悬弓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他一把抓住冒顿准备甩动缰绳的大手,叫道:
“等一下!”
“等什么?!”匈奴王子不耐地低吼,此时两人在马上紧贴彼此,赵悬弓的背脊能清晰地感觉到冒顿说话时肺腑的震
动——
好热……明明是料峭的四月天,为什么会那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