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 36

离开的每一个步伐都分外沈重，冯冬感觉自己踏上一条荆棘之道，想要离开就必须双脚流血地踩过这些尖物，如同他

必须抛弃魏晓阳於他的种种好、件件关怀。

若能做到这些，他必将付出极大勇气，也要受极大的伤──这伤如果独自承担，他一定受不住。

於是，像猜得到的电影故事一般，肩膀被扼住，不得不停止这凌迟自己的离开时，青年的身影出现了。

「大叔……」路上的人并不多，冯冬却觉得许多人用嫌弃的恶心目光探究自己与魏晓阳的关系。

「……」掀开眼皮望一眼青年的暗色面容，冯冬看出对方深受伤害的脆弱，但仍咬牙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我已经骂过小涵了，她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青年急道。

「不是，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这无关她的问题，而是我自己……觉得累了。」别过脸，冯冬掐著自己脖子发出死心的

叹息。

奢求青年的陪伴与信任，但又无法跨越身份和地位之差别；如果他们之间，他能够至少胜过对方一处，冯冬深信，他

一定不会如此推拒。

这场景有些仿佛十八年前，他与小雪的万般不配才是致命伤，让他逃开远离。面对他的最爱，他不愿见其受一丝伤，

也同样容不得一滴污渍毁坏对方一身无缺。

对魏晓阳，虽然还难准确定义两人关系，但他承认，比起小雪，他更不乐见到魏晓阳自贱身份。他要魏晓阳永远是魏

晓阳，阳光率直、坦诚完美，而非一个会与他这般穷酸落魄、一无是处的男人为伍。

「不要，我不要……」青年喃喃，握住冯冬肩膀的力道倍增，却充满颤意，连上身都忍不住後退一些。

青年受伤了，冯冬无比清楚这个事实，他这辈子从未试过这样了解一个人，仅凭细微动作就能察觉，魏晓阳却是例外

。

他无法探究魏晓阳为何大发雷霆地亲手打了女友後，追赶自己又会流露如此心碎的表情，但心脏的确同样随其一起遭

受绞痛。

「真的，魏晓阳……我，真的……」

「不要！我不要！」发出一声嘶吼，像是用尽全力，魏晓阳使劲压抑的声音依旧颤抖，「大叔，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

「你没错，是我……」

「你凭什麽喊累？你有什麽累？」微微屈伏上身，扶住冯冬双肩，青年满脸是痛苦的追询，「大叔，有我在，你为什

麽还会觉得累？」

「我……」

「我不是说过，我会保护你、守著你，不让你受一点伤？你就不能坦诚地接受我的好意，不要闹什麽别扭吗！」

冯冬闻言，嘴唇微张，满是震惊。他没料到，青年竟能如此看穿他用自尊做掩护的借口，可是，青年却摸不到他不想

拖累抹黑他的那颗心。

摇摇头，冯冬叹气，并无先前青年狂吼的气势和精力，「你不明白，我只是……」

「和我在一起很痛苦吗？因为有我在，让大叔很辛苦吗？我，只想让大叔活得好好的，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是，为

什麽……」魏晓阳突然撤离钳制冯冬的手，半垂著脸，沮丧责怨，「我却总是害大叔受伤的人……」

「我想做的，只是让大叔可以好好生活啊……」呓语的青年面孔掩在发下、堕入寒风中，冰凉的刺骨卷走他所有的温

度。

正如青年无法探测冯冬内心深处怯懦後退的本因，冯冬也同样无法揣摩魏晓阳完美温柔外壳下的种种情绪、万般苦涩

。听见对方道出自责的心声，冯冬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呆愣之余，有流泪的冲动。

──原来，魏晓阳待他如此之好、如此真诚，甚至赠予他光热之际，还会担忧那毫无杀伤力的光热会否灼伤他。

到底要有怎样高尚无私的人格才能想到这一步，抑或是，到底他有什麽好能让青年如此待他，青年又为何偏要这样执

著於他。

冯冬的思想被街上的风吹乱，仅剩的清醒痛楚是挂在双脚上的铅重──他再难迈开离去的脚步。

对方并未落泪，冯冬却仿佛目睹一串透明液体滴落在青年脸侧，手不由伸长，左手掌拢住青年脸孔，轻拭半边面颊。

泛出凉意的肌肤在他掌下簌簌发抖，宛若受伤的兔子一般楚楚可怜，冯冬痛得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对不起。」

他仅有的体温都想传递给对方，魏晓阳已经给予他许多，冯冬能付出的只有很一丁点，道歉之後，更希望能让青年恢

复神采。

「大叔……」绵绵的絮叨，凝望冯冬的两眸深潭虽然依旧干枯，但终於不再死寂。

「我……不想看到你变成不像你，发火或者骂人打人都不适合你，你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青年既怨又喜，「我又不是圣人……不过，原来我在你心中这麽好啊？」

冯冬这下被堵住了，瞬时有些无所适从，青年盯著他的眼睛依旧叫他心痛，但渐渐混合一些步步逼近的势态。

一阵冷风刮过，仿佛连空中的晴日都被遮去，掉进人为阴影中的冯冬，後知後觉地意识到，青年袭向他，竟然吻住他

的嘴！

双唇尽管冰凉，但鼻间气息却暖，青年顶住冯冬鼻尖，发凉的唇柔缓地厮磨冯冬冻结的唇。

脑里茫然的一片，冯冬仅存的意识都在自己的唇上，他清晰地感受到，魏晓阳的舌逃出口腔，沿著自己唇线舔舐，而

那软物意外的高温，让他忍不住想要接触那惊心动魄却无法抵御的热量。

十八年的牢狱生活，夺走冯冬有关肢体亲密接触的各种道理，他分辨出那叫接吻，却不晓得回应和拒绝的步骤各是什

麽。

润湿呵暖他的双唇，在青年的唇舌间，冯冬溢起不自禁的舒适宜人感，并未张嘴，他却觉得对方口内的所有热气已经

送入自己体内。

脑里再次有实物填充时，青年已经离开他的嘴唇，悠悠地揣著几许笑，「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被大叔吸引了。你很善

良很好，这辈子能相遇，是我们的缘分吧？」

来不及理清思路或开口应答，青年再次拥住冯冬的身体带入怀中，抚摸他的颈後，深情呢喃，「……相信我吧，大叔

，请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冬阳 37

「今天就先回去吧？」青年先前已然失温的手指竟很快找回热度，缠上冯冬的五指紧密而舒软。

还沈浸在刚才意外的唇唇相触中，冯冬痴痴地盯著魏晓阳发呆。

「怎麽了？」歪头一笑，青年的乌瞳染上浓浓的孩子气，「大叔发呆的样子好可爱啊……但是，脸还有点肿，得赶快

回去冰敷吧？」

笑容愈发扩大，食指轻轻刮过冯冬的鼻梁，魏晓阳的表情一本正经又带著令他不解的喜悦，冯冬更为迷茫。

然而，手被牵住，如同心被无形制住，随著对方轻快的脚步向前方走，冯冬望著青年微红的耳根，依旧一头雾水。

「对不起，大叔，以後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过分悉心地照料完冯冬被掴的肿脸，青年的手指仍依依不舍地逗留

在他面颊上，一双深邃的眼捕捉冯冬脸上每个细节。

青年的脸端整清秀，温和中泛起煽动人心的涟漪，若是平时，被魏晓阳这样漆黑的眼神打探，或者如此近距离地深情

平视，冯冬一定会犯病地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刻调转视线。

可是今天，他的脑里堆满刚才被对方女友教训的三个字、青年挖出真心倾诉的情深意切，以及被吻住嘴唇的吃惊困惑

，冯冬并无任何心思注意端著自己脸、细细抚摸面颊的青年。

眼神总是骇人或漠然的，难得几丝糊涂和犯傻充盈在大眼之底，冯冬毫无察觉，青年愈发热烈的关注视线。

如何想都觉得不妥、怪异、纳闷，但最难揣测的是自己当时怔愣的心境中竟隐隐参杂著类似喜悦的感受，忍不住发出

短声叹息，冯冬略掀眼皮，目光对上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只吐出一个字，想想还是不知该如何继续，冯冬再次露出困惑的神色。

青年的气息却在顷刻间逼近，散发暖意的柔唇顺势贴上冯冬。

是不是他太喋喋不休所以才借此堵住自己的话？冯冬脑内突然出现这个毫无根据的推测，一点也没考虑这种行为是否

不对或不正常。

甚如刚才，魏晓阳的温唇仅在冯冬唇上轻微擦拭，冯冬虽然没有吃惊到瞪大眼睛或怒目圆睁，但眼底著实激起深深迷

惘和大大疑惑。

由於双唇互抵，冯冬很明显地感到，青年的唇退开一些，似乎略有不满地撅了撅，最後再次覆上他。

只是这一次，青年的唇瓣轻启，两片嫩色的粉唇稍稍含咬住冯冬上唇一角，向自己的口里轻轻吮吸几下，然後又对冯

冬的下唇也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

等青年退去双唇後，冯冬才略微张开自己的唇，表示瞠目口舌之意。然而，魏晓阳双瞳剪水的面容上，浮起隐约的清

甜桃色，小女孩一样的羞赧姿态让冯冬更为不解，但要出口的问句却因此吞回肚中。

「大叔，我……」

竖起耳朵，冯冬有心倾听对方欲道之词，一阵扫兴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地生出。

「……你先接电话吧。」隐隐猜测後面的内容也许会有惊人之处，冯冬示意对方先听电话。

有些不悦地瘪嘴，青年接起电话，口气敷衍，三言两语後，对话便终止了。

青年的手再度揽住冯冬脸颊，触过冯冬的唇叹出无奈，「大叔，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你今天就先休息吧，餐厅那里我

会和Colby说的。」

大概缘於对方的手刚碰触过冰冷的电话，冯冬透过青年稍许发凉的掌心，一下发觉自己的脸竟然热烫无比，再想问的

话都没办法开口了，他扭开脸，躲过魏晓阳的手，粗声道，「嗯，你去吧。」

「……那我先走咯。」手臂有些僵硬，撤回後，青年略微尴尬的脸上换回笑容，「我晚上再来看大叔。」

「嗯。」冯冬随便应声，只希望对方赶快离开。

待似乎有些郁闷的青年离去後，冯冬终敢舒出一口长气，随後赶紧用手抚上自己双颊，肌肤的高温仿佛从手心传递到

全身，令他体内热流乱窜。

鬼使神差般，手指轻点自己的唇，冯冬发现，那里的温度还要高，高到他碰了一下後就不敢再碰第二次。

於是，他努力整理思绪，却同时被理好的思绪再度弄乱心情。

「对不起，晓阳……」明亮的店堂内，魏晓阳对面端坐著依旧在掉眼泪的女友。

「你知道哪里错了？小涵，我真不明白，你为什麽要去为难大叔？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吧……」看见青梅竹马、一

向当作妹妹疼爱的女孩脸上两只像兔子的红眼，青年刚才亲眼目睹大叔受打时的愤怒也不得不平息。

「可是，晓阳，你是我的男朋友，怎麽可以没空陪我，却一天到晚去陪那个男人呢？」

流利的语言也一下贫乏了，魏晓阳略微怔住，笑得生硬，「那，那是因为大叔很可……」

女友努力期盼回答的真挚凝视中，青年眼神有些飘忽，勉为其难地继续微笑，「大叔出狱没多久，社会还没能很好地

接纳他，我、我当然要……」

说到後来，魏晓阳也发现自己的无措，下垂的视线不知放在哪好，「反正，反正你不要闹小姐脾气就对了。」

弱态地眨动大眼，女孩楚楚可怜的脸上全是忧虑，「但是，我真的觉得你们……」

「好了啦。」

「晓阳……」

「什麽？」

「我才是你的女朋友，是不是？」睁大水灵灵的眼，女孩的笑有些自欺欺人的乞求，「是不是？晓阳，我们是订过婚

的，将来一定会结婚的，是不是？」

「……」

「晓阳？伯父也一定这样希望的，对不对？」

胸口突地压上一尊巨石，魏晓阳竟觉得呼吸不畅起来，绝非与大叔相处时的心如鹿撞，却像是幼时父亲期许他考到全

校第一的重负。手指按住自己的唇，那里似乎仍留有甜蜜的余韵，然而心却……

「晓阳……」没有威胁强迫，女友的口气中满是请求救命的低声下气，「你不会和我分手的，对不对？对不对？」

真心想应允的并非如此，然而拧住自己双腿，倾尽大力，魏晓阳终於艰难地点一点头。

「晓阳！」眼前人立即喜笑颜开，青年却觉一股苦水泛滥在胸口。

「那你不会再找大叔麻烦了吧？」

女友的摇头给予保证，魏晓阳安心地呼气──这保证，仿佛是顺流在一片涩味河水中的他，唯一能抓住的一块浮木，

也是仅能使他撑出一丝笑的缘由。

冬阳 38（补全）

虽然次日再度正常地到青年叫Colby的朋友那里上班，但冯冬略有困惑，前一天保证晚上再来的青年为何没有现身。

张口想问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这种想法和做法似乎颇为女气和小气，他们又不是什麽非要见面的关系，青年说要晚

上再见的话更不是什麽对女友的约会邀请。魏晓阳能来自然是好，若他忘记了，将其他事的位置放在与自己见面之前

，也没有什麽不对。

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的。刚开始去西餐厅工作时，他还会怀有见不到魏晓阳的

忧愁和不解自己忧愁的苦闷。而今，在昨天被青年女友教训後，他在深凉的街头聆听青年掏心掏肺的倾诉，心中已经

可以卸下那些无端冒出的忧虑。

但是，真能彻底忘记吗？冯冬猜想或许可以，然而时不时的，对方女友的那句「我才是晓阳的女朋友，他会和我结婚

」却总是回响在耳边，让他本以为已经轻松的心情再度负载起来。

说到底，冯冬其实摸不透自己的心，他到底在高兴或烦恼什麽，又为了什麽要有这些情绪……他的牢狱生活尽管寂寞

却简单，不用担心与别人太深的交情，也不用去花心思揣测自己想要得到什麽、想做什麽，一切按著监狱的规则就好

，可是现在……

对著手上的菜单发出一声长叹，冯冬觉得，现在纷乱的心境要比当初被小雪缠上时还觉复杂，小雪怎麽会生出一个这

麽像她又这麽不像她的儿子呢？

「大叔？你在发呆喔。」不知何时，青年已经蹦到冯冬身边，在客人面前屈身侧头凝视他。

「胡说！」躲开青年就要靠上来的视线，冯冬声音略微艰涩，「我在招待客人，你不要在这里捣乱。」

「可是……」青年的眉眼仿佛染有孩子性的坏心眼，「大叔，他们说的是英语，你听得懂吗？」

「……什麽？」冯冬闻言，立马集中注意力，才听清坐在餐桌边的客人的确是在用英语交流，而他刚才竟然因为在想

魏晓阳的事，连这麽明显的事实都未曾发现！

「好啦，好啦，已经可以是休息时间了，这里就让其他人来，大叔陪我聊聊天。」好像自己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魏

晓阳轻松地挥手叫来其他服务生，夺过冯冬手里的菜单，拖住他转就朝餐厅後方的休息室走。

心里还在惦念是牵著他的人害他分心，手中又感觉到对方像小孩一样肉肉又暖烘烘的掌心，冯冬觉得和前几次一样，

他的体内有暖流在不安分地窜动，而脸上更是升腾起几许滚烫。

因为魏晓阳比他年龄小很多的缘故，冯冬一直认为，青年还算得上是个大孩子，无论是相比自己更显稚嫩的长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