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就是刚才啊,有个年轻人来打听,我还以为他在找的人是你。」
冯冬颇感无奈,发出一声轻笑,「怎麽可能有人找我啊?婆婆,一定是你搞错了。」
「是吗?个子很高,蜜色肌肤,脸也挺俊,眼睛像铜铃那麽大,说话不顺耳,但心地善良,虽然冷淡但很关心人……
这难道不是在说你吗?」
老婆婆挠了挠脑袋,再次打量冯冬。
「肯定是你搞错啦。」冯冬将对方周围的垃圾收起,连同自己的一并,丢进垃圾箱。
其实……
丢完垃圾,冯冬慢慢走了两步,心下有些迟疑。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只是,怎麽可能呢?不可能是他啊!他没有理由这麽做!
「啊!当心!当心!」
呆立在道路中央,深虑著婆婆刚才的话,冯冬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後的动静。
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学习著骑自行车,初学者很难控制平衡感,自行车头不受小女孩指挥地歪扭,从冯冬的後方朝他逼
近。
「让开!让开!」小女孩惊慌的尖叫划破天际,冯冬这才意识到,回过头时,小女孩已经倒在地上。
为了避开冯冬,小女孩使劲转过车头,车身一时不稳,女孩反而摔到地上。
冯冬吓了一跳,赶紧向小女孩奔去。
「呜呜呜……」
「没事、没事,乖哦,别哭了。」
快於冯冬到达的速度,一个青年已经扑到小女孩身边,把小女孩抱起,揉进怀中,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
「让哥哥看看有没有受伤,嗯?」
青年掀起小女孩的裤脚和衣袖,仔细检查後发出安心的笑容,「没事,没流血就好。」
「痛……」
「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後面。」哭泣的小女孩在青年热乎乎的胸口前,好像真的渐渐止住了泪水,用小手指了指後方一对正焦急地
赶上来的夫妇。
「那就好啦,谁学骑自行车都要摔跤的,摔得越多,将来骑得越快。」青年摸摸小女孩的头,侧著的脸上,一双如深
潭的眼看不见底。
「看你这麽勇敢,送你这个糖吃。」青年又摸了摸女孩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著KITTY大脸的糖果,「吃了这个,
就不痛咯。」
「……谢谢哥哥。」小女孩乖乖地应答,随後钻回赶到身边的父母怀中。
一家三口都离开後,冯冬还持著僵硬的姿态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蹲在地上的青年拍了拍身上的灰,慢慢地站起来,朝前走。
虽然第一眼就觉得那身影很熟悉,听到声音的时候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但直到看清对方的侧脸,冯冬还没有完全相
信眼前的人正是那个叫「魏晓阳」的家夥。
内心太过激动,澎湃的惊愕震撼冯冬,击破了他坚强的外壳。
凝视著青年远去的背影,他的鼻头有发酸的冲动,努力摇动自己的思绪,他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渐渐离开的青年像是感应到什麽似的,突然停下脚,飞速地转过身,面向冯冬。
冯冬微张著唇,与青年也同样意外的视线撞上,一阵慌张涌上身,瞪大眼的他赶紧掉头跑远。
冬阳 12
「大叔、大叔……」
分外亲切的称呼一遍遍在他耳边呢喃,冯冬使劲迈动自己的两条腿,希望可以跑得快些再快些,好远离身後陌生人温
柔的禁锢。
眼前的世界都成了茫然的一片,唯一清醒的,是自己要赶快逃开的念头。
身体不住地发颤,从心底延伸的慌张和闪躲逐渐俘虏冯冬,大腿肌肉一震,剧烈地发著抖,冯冬的身体不自然地扭了
一下,差点摔倒。
「大叔!」身後的人眼尖地发觉冯冬的状况,心急火燎地吼,「大叔,你当心点!别跑那麽快,我跑慢点就是了。」
青年好笑的细心表态让冯冬更加难堪,他开始痛恨自己增加的年岁,竟然会比不上一个年轻人的体力。
僵持了不知多久,冯冬已经累了,青年散发温度的手也悄悄地从後方握住冯冬的手肘。
冯冬用力甩了甩,没成功。
「跑了那麽久,累了吧?」青年以柔和的力度扭转冯冬倔强的双肩。
冯冬掀起眼睑,不自在地瞪对方一眼,「干嘛?」
「我找了你好久!」青年答非所问,经过些许运动的面色微微发红,在道出内心想法後,又溢满委屈。
「找我干嘛。」冯冬哼一哼,注意到青年紧盯自己的灼热目光,又压低声音。
「我真的找了大叔很久时间,差点以为再也找不到了!」青年抬高音量,无所顾忌地倾诉自己的烦恼。
冯冬愣了半天,微张的唇与主人一样,一头雾水地端详面前的青年。
青年半哭半笑般,眼角流出无限感慨的心意,抓著冯冬肩膀的手一个用力,把冯冬狠狠塞入自己的怀中。
「大叔,我真的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青年低低的语调泫然欲泣,「去了很多地方……打听到市里所有流浪汉住
的地方,一个个去找,今天再找不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被揣在青年发出热气的胸前,冯冬的鼻间溢满年轻男性阳光热情的气息,怔住的他静静听著对方的一腔苦水。
起伏的胸口上方,冯冬能感到,青年的肩头轻微颤动著,而枕在自己脑後勺的手深陷在自己的发丝间,让他切切实实
地体会到青年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冯冬睁大眼,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出狱不久就被误认为小偷,从天而降的青年为他解围;工地上意外重逢,面对自己的冷眼和辱骂,青年始终微笑;而
此刻,阔别半个月,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青年居然找到他,还这样将他拥在怀中,喃喃地诉说寻找他的种种……
他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像他这样的垃圾,怎麽会有人珍惜,会有人天涯海角地遍寻?
冯冬迷茫了,不安了。这不该属於他的温柔是不是敲错了门,找错了对象?
「大叔,我错了,那天不该说那样的话,明知道你的脾气……」青年念念有词,声音虽轻柔但足够冯冬听清,「我以
後不会说这种话了,大叔,原谅我好吗?」
冯冬的这辈子,朝许多人弯腰说过对不起,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掏心掏肺地说过真诚的抱歉。
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冯冬主动把自己拉出这些难以置信的关怀,「……嗯。」
听到冯冬的应允,青年满是惊喜,冯冬能在他的怀中感到他飞扬的笑容。
「……那你先放开我吧?」就算知道这没有什麽羞人的地方,冯冬还是用很不自然的口气,轻轻出声。
「咦?」青年并不觉得有异,傻傻地问。
「我说,你先松开手……」声音压得更低了,冯冬以极其小心的态度试著询问,就好像青年会一口拒绝他。
「哦,哦哦哦。」青年这才迟钝地明白冯冬的意思,有些舍不得般地松开手,朝後挪开半步。
离开对方怀抱後,冯冬才发觉自己的脸似乎沾染上青年的一身暖气,两颊发烫,面临秋风的掠过,让他又窘又羞。
「大叔,你这段时间都住在这个公园吗?」走回冯冬「住所」的路上,青年歪著脑袋提出问题。
冯冬与对方并肩而行,自然感受到青年一边说话一边注视自己的目光,心里有些紧张。
「嗯。」
「咦?为什麽是这里,这个公园好像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建了,我还从没来过啊……」魏晓阳打探四周。
冯冬想起记忆深处的女孩,笑一笑,那时的魏晓阳还没出生吧。
「那你现在在做什麽工作?」青年神情认真,视线回到冯冬身上。
「还是在工地……」
「大叔,冬天就要来了,别再住在这个地方了,好吗?」青年突然收住脚,侧过脸,恳求的神情里带著可怜兮兮的意
味。
这让冯冬差点错觉地以为青年是要求自己帮忙,可没想到却是从他利益出发的要求。
「好吗?」青年执著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皱起的眼里带了更多低声下气的味道。
到底是谁在怜悯谁?冯冬都有些糊涂了,为什麽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到援助的人,可叫人同情、无法忍心丢弃的却是面
前的青年?
「……好吧。」深吸一口气,冯冬给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回答。
不想再看到青年那样楚楚可怜的表情,也不想再看到青年刻意弱势的表现,他还是希望能看到那个温情脉脉的魏晓阳
,就好像吸收了阳光最醇厚的味道一样,充满如家的眷恋感。
冯冬和魏晓阳将身上所有的钱赠予作伴许久的流浪汉後,一起离开了那座满是冯冬过往最美记忆的公园。
在阳光的照射下,两人边走边聊。
魏晓阳是个健谈的青年,不停地说著有趣的事,冯冬多数静静听著,偶尔笑一笑,偶尔附几声。
经过入监、出狱的两个转折点後,冯冬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会如他年轻时希冀的那般美好。
可是看著青年舞动的眼眉和飘扬的笑容,冯冬开始怀疑,也许这个世界和他料想的并不一样。因为至少在这个人的眼
中,一切都是美好的,听了他的形容,他好像真要逐渐相信,他还可以有希望。
「就是这里!」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到达目的地,青年兴奋地止住脚,笑盈盈地说。
冯冬移开偷瞄著青年的目光,朝前方望去。
「季节义工院?」冯冬念出声。
「是啊,这是义工们碰头开会的办公楼,因为是季节大学赞助的,所以取名叫季节义工院。」
「你也是其中的义工?」
「是啊。这些都是义务性质的工作,所以有这样一座办公楼就够了,平常我们的工作主要在室外。」魏晓阳熟络地打
开楼房的大门,「今天是周日,对外不开放,不过我有钥匙。」
冯冬不自觉地蹙起眉,跟著魏晓阳走入楼内。
「我还没有找好合适大叔住的地方,但今天就先睡在这里的办公室吧。」魏晓阳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有空调,只
是没有床,所以要辛苦大叔睡沙发。」
「哦……」冯冬低著脑袋,随魏晓阳走进办公室後,注意到墙上的不少合影。
「今天我得早点回家,所以不能陪大叔太久。这是钥匙,大叔要是出去买晚饭,记得锁门,为了安全,晚上睡觉也要
反锁门。」
「哦……」冯冬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屋内的照片上。
「那,大叔,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魏晓阳看了看表,似乎真的很赶时间。
冯冬点点头,盯著一张相片发呆。
魏晓阳走到他跟前,把冯冬的脑袋移向自己,口气认真道,「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大叔还是要保证,不准再悄悄逃跑
了,好吗?」
青年祈求的眼神和示弱的态度让他心软,冯冬乖乖地点头。
「那我先走了,大叔晚上要当心喔!明天见!」
魏晓阳再度叮咛了很多琐碎的事後,才终於离开。
待对方离开後,冯冬再次将视线锁定在刚才看呆的照片上──那是魏晓阳与许多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聊天的留影
。
照片上的魏晓阳,笑得很温暖很真诚,一如对待他的态度。
对方也说了他是义工,帮助他自然只是习惯,所以冯冬绝不可能是第一个这样博得青年温柔关怀的人,可是……
看著那照片上青年的笑颜,冯冬仍觉得有什麽扎了他的心一下,让他很不好受。
冬阳 13
一大早,冯冬就起来了。
心里惦念魏晓阳曾说过今天要来,他特意六点左右就从沙发上爬起,然後尽量把自己打扮干净。
按魏晓阳所说,这地方无任何盈利性质。可冯冬发觉,构造却一点也不差,前天晚上他吃惊地发现这间办公室的卫生
间里竟然还有淋浴设备。
对冯冬而言,这设施实在是太奢侈了,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使用,可是……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洗澡了。每次看著元气
十足的魏晓阳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就觉得对方过分地一尘不染,与肮脏的自己对比太过鲜明。
於是,未经别人的允许,他擅自使用那里的热水和沐浴露。他实在是一个地位极其低微的人,面对魏晓阳的热心,受
宠若惊,就算只是使用了这里的热水和设施,他都觉得满是负罪感。
他努力把这间办公室打扫干净,以报答收留他一个晚上的恩情,虽然他只能睡狭窄的沙发,但是空调的温暖让他自出
狱後第一次睡了个安稳的觉。
等魏晓阳来了,就告诉他自己擅自洗了澡的事,冯冬这样打算,而且他真的担忧,粗手粗脚的他会弄坏什麽,如果真
是这样就太不好了。
做完他仅能付出的活,冯冬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有些忐忑地等待魏晓阳的到来。
这时也才七点多锺,抬头注意到这一点时,冯冬怔了怔,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他怎麽忘记了,这麽冷的天要不
是有特别重要的事,会有谁那麽早起床,更何况还只是个大学生、又被人尊称为「少爷」的魏晓阳呢。
他真有些过分抬举自己了,冯冬摇摇头,余光扫到墙上那张昨天让他看痴很久的照片。乍看之初,相片上青年的笑容
吸引住他,再度凝视的时候,他感觉不舒服,说不出的不舒服,一种复杂的情绪荡漾在胸口。
甚至直到他熄灭灯、躺上床睡觉後,他都觉得那照片在黑暗中射出一束他抵不过的刺眼光线,让他即使闭上眼睛,都
无法安然入睡。
他是怎麽了?这种感觉怪怪的,冯冬移开视线,望著寂寞的地板,突然觉得有些冷飕飕,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
盯著时锺至八点整,冯冬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大叔?你起来了吗?」屋外,青年爽朗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他似的,小心翼翼。
就算两人相隔一扇门,冯冬仍觉得有被目睹什麽不雅举动的危险,他紧张地伸长脖子,朝门的方向瞄去,又不安地离
开沙发,搓动粗糙的手掌。
「……大叔?」安静了一会,青年再度发出低柔的呼唤。
冯冬左右摆著脑袋,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恐惧什麽,深吸一口气後,才敢走去开门。
门打开後,青年堆满笑容的面孔立刻出现。虽已不是第一次见面,冯冬却还是被对方夸张的笑脸给震撼了,他略承认
,青年全身散发的英俊朝气也是令他动容的原因之一。
青年怕错过什麽,黑亮的瞳孔里映出冯冬傻乎乎的神情,在凝视足够时间後,青年大幅度地扬起唇角,「早上好!大
叔!」
好像已经有太多年没听到这麽句简单的问候了,冯冬的头僵硬地朝後震了震,要笑不笑的唇尴尬地悬在半空,直到青
年的眼眯成一条绕有兴趣的关怀,他才呆板地牵动左边的唇线,「早、早上好……」
「嗯!」青年高声应和,自然地拉住冯冬的手臂,牵他走进屋内,「大叔起得很早啊,我怕大叔还在睡,所以特地…
…」
说了一半的唠叨停止,青年笑嘻嘻,「早知道,就直接过来了,这样也能早点见到大叔。」
青年单手按住冯冬的肩膀,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在他身边,倾斜身体面对他,手上麻利地解开个塑料袋。
冯冬睁大两只眼,盯著青年的举动,脑里还在思考青年刚才欲言又止的内容。
青年的鼻头发红,脸上似乎凝了层冰冷的空气,微微发颤的嘴唇也像在控诉主人不久前的无情虐待。
难道他是因为受冷才被冻成这副模样的?
冯冬如此推断,相较坐在温暖室内的自己,魏晓阳显然在低温的地方呆了很久。
「你,」考虑该著如何表达,冯冬一脸认真地开口,「你起来後就直接过来了?还是在外面吹了很久风才进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