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晓阳怎麽认识的?」原醒稍迟地发觉慢下脚步的冯冬,试著放缓速度,想以不尖锐的问题化解冯冬的不安。
「……」冯冬有些犹豫该不该据实以告。
「不想说,也没关系啊。」原醒微笑,停顿一会,说,「其实,你不用那麽拘谨。我只是随口问问,也没有要深究你
们过往的意思。」
对方口中所谓「你们」,是指和冯冬一样坐过牢,住在他提供的房子里的人。冯冬一下察觉到这点。
「你还真不爱说话啊。」原醒无奈地耸耸肩,「但看你和晓阳在一起时,话就不少啊。大概是晓阳比我更有魅力吧。
」
「不,不是那样的。」冯冬立刻解释,「我真的很感激你,愿意收留我……」
「啊,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把你吓成这样……」
因对方的言语,冯冬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张皇得声音发抖。
「我,我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对不起。」垂脸道歉,冯冬也只好做这唯一的选择。
「哎呀,看来我真的说了会被误解的话。」原醒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你别慌,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和晓阳认识很
久时间,他的为人我信得过,你是他介绍进来的人,人品一定没问题。他的眼光一向很准。」
通过对方最後一句话,再次亲耳确认他不是魏晓阳唯一发慈悲救济的人,冯冬更觉不是滋味。
「而且,他似乎最重视你,所以就更没有什麽问题了。」原醒顺手买了两瓶牛奶,递给冯冬一瓶後,客气地请他享用
。
「谢谢。」冯冬双手捂住瓶身取暖,颇为在意对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於是又生涩地开口,「请问……」
「嗯?」
「那个……魏晓阳父亲的公司很厉害吗?」
「咦?」
「哦,不,我的意思是,他经常介绍我这样的人去他公司工作,他父亲不会介意吗?」冯冬纠正自己的表达。
「哦……你说这个啊。」原醒喝尽牛奶,伸出脑袋张望公车是否到来。
冯冬眼巴巴地盼著对方回答。
原醒突然回过头注视他,眼神微微意外里带有揣摩,「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麽?」
「你是第一个被晓阳推荐去魏氏集团工作的人哎。」原醒的口气理所当然,「晓阳虽然很喜欢帮人,也介绍过一些人
住到我那房子,可对方都是认识了挺久时间还非常了解的人,那些人只是缺少一个便宜的住所,其他并没有特别困难
的地方啊!」
冯冬惊愕地睁大眼睛。
「虽然家里很有钱,但晓阳很讨厌依靠父亲的金钱或人脉,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利用自己少爷的地位,去找总务部
的人帮忙吧。」原醒说完,朝驶近的公车瞟一眼。
冯冬处於发愣的状态,听完对方一席话的膨胀情绪很难控制。
「哎,你坐的车来了,快上去吧。」原醒推一把冯冬。
冯冬呆滞地回神,表情木讷地跟随原醒的动作。
「对了,晓阳的课最近开始变多了,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别太往心里去哦!」车门合上前,原醒朝冯冬喊出一声,
随後挥手告别。
冯冬连敬谢的回礼都忘记给予,脑里塞满对方刚才的话。
原来、原来,在魏晓阳心中,他并不只是那些受助对象中的一个,而是受到特别优待的一个!
冯冬并不是贪心地想要多奢求什麽,而是被人珍视和看重的欣喜与感动不可阻挡地围住他。
温软与卑怯同时涤荡他的心灵,他很想报答对方,可又实在无物可赠,他只能暗暗发誓,拼了命也要认真干活才行。
弯腰拖拭大厅地板,要保证一整天都一尘不染且透出一层光泽,还真不是一桩轻松的事。
冯冬干完一天的活,报告完他的小组长,一面揉腰一面离开。
已经快七点,天都暗了。
走到楼外,冯冬觉得有些冷,肩膀不禁瑟缩一下。
到现在还是没有忘记早上原醒对他所言,冯冬觉得魏晓阳对他特别的关照就像一剂猛劲的助力,让他再疲惫都能卖力
十足地做事。
「大叔,下班了?」没走开公司的大楼多少距离,冯冬见到前方路灯下矗立著一个熟悉的人影。
仅凭声音,冯冬就认出对方。
看到对方在等自己,冯冬很高兴,但想到原醒那番话,又颇为不好意思,冯冬一时拿捏不好自己的表情,呆滞地站在
原地。
青年走近他,与路灯互相辉映的目光在冯冬身上不停打转,「大叔,工作还习惯吗?」
冯冬点点头,记起原醒离去前特意嘱咐的事,开口问,「你……课不多吗?」
「哦,还好。」魏晓阳很流畅地作答,然後自然地抬起脚,朝回冯冬那的方向走,「下课後没什麽事做,正好逛到这
里再回家,挺方便的,顺路呢。」
「这样……」原来是顺路才来,低落的心绪不痛不痒地盘绕在冯冬心上。
「那,一起去吃晚饭吧。」魏晓阳神采奕奕地提议,「大叔要吃什麽?」
「嗯。你决定就好。」冯冬保持与青年匀速平行的步调,在深秋清冷的夜晚并不觉得真有多冷。
「那就吃……」青年作苦思状,随後突然击掌猛悟,「就吃日本拉面吧!」
「好啊。」冯冬把手塞进上衣的口袋,背微微佝偻,侧著脸对魏晓阳很淡地提了提唇角。
一肩斜挎书包的青年忽然抬高靠近冯冬的那只手,不顺心似地固定在冯冬与其之间。
说前句话时正撇头注视青年的冯冬立即留心到这个动作,颇为不解地直视对方,好奇他的动作是为何意图。
青年总是暖烘烘的眼周溢起一丝难以辨识的腼腆,极浅的粉色神情僵持在冯冬保持困惑的眼底,最後出其不意的,魏
晓阳的手一下升高,笔直地伸长,手指头对著前方。
「那、那,」舌头不顺地滑出一个字,调整一下後,青年才吐出完整的句子,「那就去前面那家店吧!」
「好啊。」冯冬颇感莫名,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又瞥了青年几眼,摸不透他刚才有些反常的举止,好像很紧张的模样
。
「……从这里走回住的地方,有很多饭店、服装店、书店……大叔需要什麽东西,都可以在回去的路上顺便买。」青
年指方向的手移到脑後,摸了把後脑勺,道,「走回去也不用太久时间,可以当作散步。」
「是哦,那大概要多久?」冯冬随口问。
「我花了半小时不到,大叔也差不多用这些时间吧。」青年据实交代。
冯冬看著路的眼睛闻言怔住,眼皮悄悄抬起望向青年,「……你,花了半个小时?」
「对啊,而且比我平常走路的速度慢,就和现在差不多……」青年已经立到一家拉面店门口,掀起帘子,招手示意冯
冬进入。
目光跟随青年的移动而变化,冯冬略微出神地盯著青年堆满笑容的脸,莫非青年的意思是为了测量他要花费的时间,
特意走过一回?
「大叔,快点呀,外面冷。」青年面容上升起一些焦急,像是担心冯冬多站一秒就会著凉。
冯冬挥去自己胡乱的猜测,折腰走进拉面店。
坐定後,冯冬看向一边放下书包一边讨菜单的魏晓阳,大脑又想起刚才的推测,对方说了是顺路,所以一定不是为了
他特意这麽做的吧。
「大叔要吃哪个?」青年低头审视自己手上的菜单,另一本菜单置於冯冬面前。
由於对方低头阅读菜单的关系,冯冬观察青年乃至发愣的状态丝毫没被发觉。
意识到这点後,冯冬仓促地收回自己唐突的视线,捧起菜单……
「好吃吗?」手搁在口袋里保暖,冯冬慢慢拖著脚步朝前走,视线却略微歪斜,驻足在左前方。
魏晓阳位处他半米远的左前方,面孔对著冯冬,以倒走的姿势前行。
因为吃了东西,青年的脸上充满温和的丰润感,眼里荡漾著些许愉悦。
而这样的姿势也能省去冯冬常想扭头观察对方的麻烦。
沿街的两侧,不少树木顶端缠绕著漂亮的彩灯,一闪一暗的光晕变幻,冯冬也忍不住赞叹这场景真美。
青年两只手在体侧甩动,有时高举起来,有些大声地嚷著什麽,但谈论的内容离不开自己学校的事和生活里有趣的事
。
静静聆听,再偶尔欣赏青年全身散发出的朝气神韵,冯冬胸口似被填满,极为简单纯粹的知足感让他不禁舒展眉间的
阴郁,升起的唇角流露出安然。
「大叔也和我说说你的事吧, 第一天上班都遇到什麽事了,有人欺负你吗?」青年孩子气地撅起嘴,有些无赖地使性
子。
其实都是些无聊的内容,无非做事和休息而已,冯冬一点也没法从自己这一天的工作中找出什麽惊喜,值得和青年口
里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相比较。
「说一些吧,多少会有点有意思的事。」青年执拗地坚持,皱起的鼻翼透出撒娇的意图。
「可是真的没什麽……」冯冬有些为难,他们的世界差那麽多,青年丰富多姿的生活配上他本身的优秀,才能发掘出
那麽多津津乐道的趣味,而他的,就太过贫乏枯燥。
「不嘛,大叔再仔细想想……」青年非常执著於这个话题,像是偏要对方找到什麽美丽的事物。
「那,我想想……」
「比如你干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上班族的奇怪举动,哦,早上要迟到那会,是不是有很好好玩的事……」青年循循
善诱。
冯冬顺著对方思路一回想,果然记起几件好玩的小事。像是获得一个能受老师表扬的高分,冯冬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
。
「这麽有趣,哈哈……太好笑了。」青年张嘴眯眼,捧腹大笑,样子非常投入。
虽然冯冬并不觉得多有意思,可看著青年一脸喜笑颜开的表情,他也不禁发出笑容,认为那些事也是有些好玩的。
「再说点,再说点……」听罢一段,青年央求著冯冬再聊一些。
冯冬苦思冥想,淘尽自己的记忆,才将所有能提起青年兴趣的事告之。
令他慰藉的是,无论他说了什麽,青年都会笑得前俯後仰。
「大叔早点睡吧。明天见咯!」走到「新生的家」大门口,魏晓阳与冯冬道别。
冯冬没想到这段路会如此短,颇感意外,面对青年的告别,他也礼貌地应答,「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吧。」
「大叔好好休息,别著凉了。」青年虽告了别,但还没有真要离开的趋势,依旧唠叨地叮嘱冯冬。
「嗯,我知道。」冯冬点头,担心青年回去太晚不大好,又有些舍不得对方走,也意味不明地与青年继续絮叨。
「那大叔快进去吧。」说完一堆琐碎的话後,青年道出结束语。
「好。那你也快走吧。」
「大叔先进去。」
「你先走。」
面朝魏晓阳,两人重复了类似的话後,冯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想目送对方的背影离开,而魏晓阳或许也这麽打算。
「哎呀,大叔快进去啦!快点!快点!」青年突然变得不耐,两只手掌撑在冯冬背後,用实际动作推动冯冬进门。
「我……」相较青年放开随行的姿态,冯冬却无法如此敢於用行动说话。
身体被对方推搡前进,冯冬心跳微微加速,不自在却不反感的感受让他投降,「你别推,我自己会走,我进去就是了
。」
「嗯。」青年满意地放下手,再次朝冯冬摆手。
冯冬点头道了晚安後,垂下脸大步走向内部。
没有勇气回头,对方如炬的目光仿佛在监视他,吓得冯冬不敢回头更不敢放慢脚步。
开门进去後,冯冬也没敢抬头,一点没发现自己差点撞到原醒。
「回来了?」
「啊?」惊慌地抬头见到来人,冯冬喘著气应答,「嗯。」
「嗯?晓阳送你回来的?他去找你了?」原醒透过没合上的门缝,注意到什麽。
「对。」
「这麽绕路,还真是辛苦了。」原醒摊手笑笑。
「……那我先去休息了。」没留意对方的自言自语,冯冬打完招呼後,旋即回房。
冬阳 17-18
「大叔!晚上好!」隔日,冯冬走出公司,见到魏晓阳站在老地方,热情地朝他打招呼。
「今天晚上要吃什麽?」
「今天上班时发生什麽有趣的事了吗?」
「哎?真的?说来听听……哈哈,太有趣了!」
周一到周五,青年每天都会成为冯冬下班离开公司时第一个看到的人。
走出公司大楼时,每个人都显得归心重重或有所求地赶回家,唯独冯冬例外。越是热闹闪亮的路灯,越发突显他的形
单影只。
然而,这样自艾自怜的念头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
随著天气渐冷同样渐沈的夜色下,他总能看到不远的地方,站著他愈发熟悉的身影──从对方曾只穿单衣,一直到加
厚外衣,或对著手不断呵气取暖。
双休日的时候,青年仍会跑来找冯冬,一起吃饭、买东西、做运动、到处游玩,或者只是坐在房里聊天而已。
这些都让冯冬觉得,他本认定枯燥乏味的後半生渐渐生意盎然起来。
他们有几分像年龄不协调的朋友,又有些像义工和受助者,但也会被误认为是长辈和後辈的亲戚或熟人关系。
魏晓阳从不介意这些小事,在冯冬偶尔为了别人怪异的目光感到忐忑时,青年安慰他,「何必管别人呢。我想做的,
就是让大叔重新融入这个社会,看到世界的美好,找到生活的意义。」
那是魏晓阳为数不多的、直接坦荡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意图,冯冬因而牢牢记下这句话。只是他唯一想问又问不出口
的是,若他做到了这些,青年是否就要离开他,寻找下一个需要鼓励和帮助的对象?
时间很快到了十一月底。
周日,魏晓阳毫不惧冷,引著冯冬出门,到了市内一座新建的公园。
「大叔,就在这里吧!」
安放冯冬到树下,魏晓阳请来经过的路人,为他与冯冬合影一张。
兴奋地奔回冯冬身边,魏晓阳脸上可掬的笑容似乎将冷季的寒意都驱散光了,他像个跳动的顽童模样让冯冬也不禁微
扬起唇角。
「准备好了吗?」路人举著相机,发出询问。
「嗯,好了!」站在冯冬边上,魏晓阳挂上击败温度的暖色微笑。
太久没拍照,冯冬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知该摆什麽表情和动作。
「一二三,茄子!」
「哎,大叔的眼睛闭上了,再拍一张吧!」
「好!」
得知是自己的失误,冯冬很易被触动的罪责心浮上,「对不起……」
「没关系啊。」青年包容地笑,「重拍多少张都没关系啊。」
於是,相机再次闪烁,僵硬的冯冬还是没露出合适的表情。
「再来一次好了。」
相机闪烁前,青年突然抬起手,毫无预警地搂住冯冬的肩膀,低低地道,「大叔那麽帅,什麽表情都很好看。」
未有准备的亲密动作让冯冬怔住,青年用指头轻敲他的肩头,提醒他思想集中。
冯冬回过神,对著镜头,心跳加快之余,似乎找到了最正确的表情。
「谢谢!」
接过相机後,魏晓阳认真查看里面的照片,「哇!大叔,你拍得好帅,这个微笑的表情实在太棒了!」
对方热烈的称赞让冯冬很不好意思,他稍探出脑袋,朝数码相机的屏幕上瞥一眼。
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冯冬略歪过头,发现自己与青年面容的距离只有一个手指不到。
脸上无意识地泛起焦躁的羞赧,冯冬立刻挥头,拉远与青年的距离。
青年依旧认真地查阅相机里的照片,冯冬又往後退了些,站定後,从後凝视青年的背影,神色带有一些甜蜜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