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配拥有这一切!
内心掩藏不住的自卑和自我厌恶像毒蔓缠住他的思考,名为「卑微」的毒性夺走他动作的权利,他低吼一声,狠狠地
甩开手,把魏晓阳手里的饭盒打到地上。
称不上响亮的物体落地声格外清晰地破坏了本来安宁和谐的氛围,在见到魏晓阳脸上几秒的受伤神情後,冯冬凶神恶
煞的眼底,一丝内疚悄然划过。
「大叔,你还真不当心啊。」努力盖过脸上已经出现的裂痕,魏晓阳微笑著,毫不介怀地取出另一个饭盒,「这次可
要拿稳咯。」
冯冬充满抗拒和厌恶情绪的眼睛以瞪大的姿态掩埋内心真实的情绪,他一把夺过魏晓阳再次递上的饭盒,比刚才更大
力地丢到地上,然後在魏晓阳愈发难受的注视中,毫不留情地一脚踏上去,把饭盒踩了个稀巴烂。
等冯冬做完这一系列歇斯底里的动作,他仿佛虚脱,维持背向魏晓阳的姿势站立著,「别再假惺惺了,看了真叫人作
呕。」
他觉得,自己说了相当狠心恶毒的话,应该可以断绝魏晓阳对他无事生出来的那些微弱好感和兴趣。
「……大叔,今天遇到什麽不开心的事了?」身後传来细微的声音,对方似是站起,朝冯冬走近一步。
冯冬因激动和紧张颤抖的肩头努力撑起最後的冷漠,他用更刻薄的声音骂,「你是白痴吗?听不懂人说的话?看到你
,我真的觉得很恶心很讨厌,你就不能发发好心,消失在我面前?」
魏晓阳温柔宽容的气场仿佛被割裂出一个缺口,攥紧的手心散发著使劲压下的脾气,他调整情绪,道,「大叔,你到
底怎麽了?」
冯冬缩著脑袋,越发讨厌对好心青年恶言相向的自己,又对青年执迷不悔的求好举动感到痛心,在他面前的可是坐过
牢的混球啊!
「大叔?有什麽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我吧。」魏晓阳轻轻移动身体,站到冯冬面前。
忍无可忍,冯冬倾尽全力,猛地抬起脸,凶狠地瞪著魏晓阳,「你这种有钱人家的伪善嘴脸最恶心了!我真的很讨厌
看到你!」
看著青年震惊的眼里,阳光般和煦明亮的颜色渐渐褪去,冯冬有一种正在捏碎对方美丽心灵的罪恶感,但这强烈的罪
恶感混合著自我鄙弃的情绪,也给了他继续自暴自弃的勇气。
「而且告诉你,我可是坐过牢、杀过人的,你再在我眼前晃,我,会杀了你!」以丑恶的嘴脸在青年纯真的眼前比划
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冯冬发出一声冷哼。
等待的时间本就很短,也未等到青年一如既往的再次追赶,冯冬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但却难以掩饰些许的失落。
知道自己坐过牢的青年一定讨厌自己了,说了那麽多恶毒话甚至恐吓对方的自己实在太过骇人,在对方眼中一定变成
可怖又丑陋的野兽。这些本来就在预料和情理之中。
就算先前对他这样的长辈抱有误打误撞的奇妙好感,可加上现在的罪状,他一定恨不得一脚踢开自己甚至後悔认识自
己了。他不可能不介意,不可能还想和这样低贱的自己做朋友,冯冬被沈重的纠结压到窒息。
青年愣住的脸逐渐模糊,冯冬无情地抛下呆立在原地的青年,重新走上孤身一人的灰暗道路。
如果、如果能够重来,自己不是那麽糟糕的身份,他也许可以卸下心防,和这个好心热情的大男孩试著交心。就算不
一定能成为朋友,但至少可以感受对方如沐春风的温柔和善良。冯冬咬住牙齿,对往事的忏悔在心头蔓延。
冬阳 08
当日的工作结束後,冯冬捧著以日结算的工资,心情郁卒地走在路上,买了晚饭後,走回廉价旅馆。
一踏进旅馆门槛,冯冬就觉得前台的小姐眼神有些不对劲。
果然,旅馆老板迎面走向冯冬,「你是住在103的?」
冯冬点点头。
「下午去清扫的时候,看到你房间门没关,你去看看缺了什麽。」对方不以为然地道。
冯冬却觉得全身血液好像冰冻了一样,他倏地一下冲到自己所住的房间。
当年同伴给他的抚恤金本就所剩无几,这一个多月的工资也没攒下多少,他奔到自己床头柜的地方,手在第一个抽屉
的下方抚来摸去,试图寻找他藏在抽屉底部的信封。
然而,无论怎麽寻找,他都一无所获。
其实只要一伸手就知道结果的事实,可冯冬还是不断尝试,试图借反复的摸索来改变他不愿相信的结果。
努力了很多次,直到腿都蹲麻了,冯冬才开始有慢慢收住行动的趋势。
他,数量不多却仅有的财产被偷了……
「少了什麽,我们都不负责!我们说过很多次的,不要放任何贵重财产在房间里!」老板颐指气使地说。
随著对方完全推卸责任的漠然声音,冯冬缓缓放松身体,滑坐到地板上。
「哦,对了,今天应该要交住宿费了。你现在给我,还是等一下给我?」老板见到冯冬魂不守舍的样子,丝毫不心软
,又补了一句。
咬紧牙关,冯冬的手指使劲揉搓著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元钱币,想到过了今天却不足以支付之後的费用,便一狠心道,
「我不住了!」
「哦,那你赶快收好东西离开,我们还要整理房间继续做生意。」老板的态度更冷淡,重重摔门离开了房间。
冯冬坐在地板上,感觉地板的冰冷透过衣料沁入肌肤深处,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
低垂著面孔,双手抓著地板,他感到巨大的愤恨和自怨。
是他太愚蠢,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也怪他天生运气不佳,所有倒霉的事都落在他身上。
渐渐,坐著的那块地板表面已经湿透,尝到唇间的苦涩味道,冯冬才发现,原来他哭了。
再委屈的时候,再孤单的时候,他都可以忍住这些心酸的泪水,而这刻,他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
这悲剧注定了他往後的人生──无论他如何努力,以为只要改过了、用心了,就可以改变结局,换得生活好一些的权
利,然而这全是奢望。
狠狠地抹了把面孔,用拳头抵在牙齿间,冯冬借此止住自己的哭泣。
没多久,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外面,带著他仅有的工资以及身份证件,其他的则一无所有。
脚跨出旅馆门口的时候,冯冬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大叔!
几乎带著抑制不住的惊喜和希望,他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模糊的视线中,他差点以为奔向他的是今天才被他狠狠伤害的热心青年,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旅馆的一个清洁人
员而已。
「这是你的照片吗?」
冯冬从对方手上颤巍巍地接过一张已经发黄的相片,本来已经平静的情绪再度起伏,照片上微笑的女人是那个曾深爱
过他的女子,杜咏雪。
收起照片,冯冬再也不回头,走到大街上。
也许这是上天的惩罚,惩罚他今天伤害魏晓阳的举动,对方宛若上天派来的使者要拉他一把,而他拒绝了那救赎,依
旧执著地踏上污秽的道路。
天气愈发冷了。冯冬踱著步子,感到深秋的寒意已经无法抵抗。
到达一条已经被废弃的隧道口,冯冬看到许多同伴。
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睡在隧道里面,身上盖著被人丢掉或好心人赠与的被子。
冯冬提著晚饭,走到那些人的身边,想找一个空位。
即使身为流浪汉,也有先来後到的领土权,众人都恐怖地瞪著冯冬,不给他任何空地。
冯冬身强力壮,并不会打不过他们,可他不想与这些同样可怜的人作计较,只好走到隧道口迎风的位置,在那里躺下
。
地上的报纸都拿来遮在身上,即使是肮脏的棉被,冯冬也往身上一盖,吃著已经凉掉的晚饭。
其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人都有宿舍住,而冯冬没有。因为他不是长期合同工,只是一个临时工。而且由於他坐过牢的
底细,工地负责人更不愿让他住进宿舍,只是多给了他钱作住宿补贴。
冯冬只能选择与流浪汉一道,栖息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地方,依靠被人丢弃的东西或赏赐的东西,度过夜晚。
吸取之前的教训,冯冬把所有钱都藏进衣服暗袋,早上睡醒後就跑到工地,借那里的水洗牙洗脸,然後简单地填饱肚
子,开始干活。
虽然只在那地方住了一个晚上,冯冬还是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心想也许是受了凉的关系。
可他卯足劲,绝不让自己倒下,因为他必须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喂,冯冬,今天那个魏少爷不来找你?」冯冬捧著饭盒,与打工的夥伴坐得较近,但又隔了些距离。
冯冬态度颇差地瞪对方一眼,「关你什麽事。」
「哎,我问问都不行吗?真小气,话说,你和那魏少爷到底是什麽关系?不会是他想追求你女儿,所以故意来拍你这
老丈人马屁吧!」他人开著玩笑起哄。
眼无声地射出两道锐利的恫吓光芒,「闭嘴。」
「切,真没趣!」
冯冬本就因身体不适觉得不快,一经他人取笑,心情就更糟糕了。
为了支撑体力,他随便地朝口里塞著简单的饭菜,突然有些怀念前几天的美味了,想到自己这种低贱的身份居然还敢
奢望吃别人赠的饭,他又自嘲地笑一声,脑袋埋得更低。
「哎,冯冬,魏少爷来了。」精神并不充沛,反应都变得迟钝了。直到有人喊了第二遍,冯冬才听明白对方说了什麽
。
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冯冬望著逐渐走近自己的青年。
他没在做梦吧?他又来了?他竟然还会来?
不对,他可能只是来视察工作,不一定是来找他的!冯冬很快打消自己一厢情愿的念头。
可是……越走越近,最後停在自己面前不动的人,却分明揣著笑意看著自己啊。
要不是手上都有东西,冯冬真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最好再掐一把,确认这不是梦。
「啊,不等我的午饭就开始吃了?今天可带了热腾腾的小笼包啊!」魏晓阳合成一条线的眼朝冯冬的饭盒瞄了下,好
像真的失望似地哀叹口气。
他,是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昨天已经被自己这样辱骂了,他竟然还……
冯冬又是惊又是困惑又是激动,意识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住魏晓阳的手腕,拖著他往没人的空地走。
「哎,大叔,你走慢点啊,要翻出来了!」魏晓阳尽管嚷嚷著,但却正好跟得上冯冬气急败坏的步伐。
冯冬拣了一块风小阳光温暖的地方停下,转过身体,表情复杂地盯著魏晓阳。
「大叔,你捏疼我了。」魏晓阳温和地笑著,脸上却没有疼痛的痕迹。
被对方一提醒,冯冬才发现自己的肮脏的手还握在魏晓阳质地良好的衣料上,他赶忙抽回手,又生怕弄脏对方一样,
快速地把手心和手背朝身上比较干净的布料上擦拭。
魏晓阳一时没看明白冯冬在干什麽,只是睁大两只毫不嫌弃的眼睛,问,「那,这小笼包还要吃吗?」
沿著对方的询问,冯冬侧过脸,讶异又傻乎乎地凝视著魏晓阳晃动在阳光下的面孔,用了全部的心思和智力试图揣测
对方的思维。
「好啦,多少吃一点吧,我买了市里最有名的。」魏晓阳解开袋子,冯冬发现贴心的青年还特意使用了保温盒。
手足无措的冯冬真的被逼急了,他想骂人,可又不忍心再说一次像昨天那样的狠话;想要逃开,可似乎怎样也敌不过
对方牛皮糖般的粘人功力。
「大叔。」魏晓阳招招手,亲切地呼唤冯冬。
「你……」冯冬找不到词语表达他的感情和想法,只能焦虑地来回踱著步子,满脸紧张。
「大叔……」魏晓阳静静地注视冯冬的举动一会,笑起来,「好啦,走得我头都昏了。」
冯冬闻言,刹住自己来回走的脚,看向魏晓阳,「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坐过牢啊!」
「我明白啊。」魏晓阳用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得很透彻。
「那、那你,那你还来找我干嘛?」
「这两者有什麽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啊!」
「什麽关系?」
「就是、就是……」那澄澈的眼神让冯冬觉得说什麽都会玷污对方干净的灵魂,只好作罢,若无奈地叹,「我不管你
了!」
「咦?」见到冯冬要离开,魏晓阳满脸迷茫地抬脚要追。
冯冬吓坏了,两只手伸长拦住魏晓阳,「你……反正,你别跟过来!听懂了?别再跟著我!」
在对方稍迟疑的片刻,冯冬拔腿就跑,也顾不及留意怔住的青年脸上慢慢浮现的微笑。
冬阳 09
这日是星期六,冯冬次日休息,在中午逃开魏晓阳的追逐後,他暗自庆幸明天是周日,可以暂时不用看到那个莫名其
妙的青年了。
年轻时也算在「大哥」手下做过事,冯冬有些身手,警觉性更不低,可大约有些因为前夜里受凉的关系,他走回「睡
觉的地方」时,浑然没发觉一直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追随著他……
站在卧室的镜子面前,魏晓阳拉起运动衣外套的拉链後,朝镜中的自己发出微笑。
打开房门,走下楼,进了一楼的厨房,有礼地与佣人张嫂问好,他兴致勃勃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个保温瓶,「谢谢张
嫂。」
「少爷客气了,只是熬了点胡萝卜汤而已。」
「可还是麻烦你了。」
魏晓阳提著保温瓶,喜滋滋地走出厨房,听到管家锺叔的声音,「少爷,汪小姐来了。」
虽然来人是他的女朋友,可魏晓阳脸上并没有预期的喜悦笑容,小心地揣紧保温瓶,魏晓阳迎向汪若涵。
「晓阳!最近你在忙什麽呀。总是见不到你人影。」汪若涵很习惯地揽住魏晓阳的胳臂,撞到对方手上的保温瓶後,
皱了皱眉,「你拿著这个干什麽?」
「我要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我特意来找你陪我去逛街哎。」汪若涵将脑袋枕到魏晓阳宽阔的肩头上,甜甜地说,「没什麽重要的事
,就别去了吧,我等下还想和你一起去吃日本菜。」
其实也不是什麽特别重要的事,魏晓阳双眉微蹙,犹豫了一会,还是拒绝对方,「下次吧,过几天再去,嗯?」
汪若涵撅起嘴,端庄清秀的脸上露出极孩子气的撒娇表情,「不要,你就陪我嘛。到底什麽事情这麽重要,要不我陪
你一起去办,完了再去吃饭吧。」
要见的人也没有重要到什麽地步,甚至还老是被对方冷冷推开,可是……魏晓阳还没有打算让他和汪若涵认识。
「好啦好啦。我的大小姐,别耍脾气了。你就留在家里陪我爸聊聊天吧,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不常出门,你说点笑
话,让他开心开心,嗯?」满脸宠溺,魏晓阳用空闲的手摸了摸汪若涵的头顶。
「好啦。」虽有些不甘愿,汪若涵还是乖乖听话,松开手,不再缠著魏晓阳。
目送青梅竹马的男友离开後,她又跑到锺叔身边旁敲侧击,「锺叔,晓阳拿著个保温瓶要去干什麽?」
「少爷可能要见朋友吧。」
「晓阳的朋友我都认识啊,干嘛不带我一起。」
「少爷最近好像新认识了个朋友,很谈得来的样子,一天到晚跑出去找对方。」
「这样……是男生吧?」
「应该是。」
「那就好。」汪若涵听到这个回答,莫名不安的心慢慢落地,走上二楼书房找魏晓阳的父亲去了。
在路边的大排档上吃了碗大馄饨後,冯冬走回他现在露宿的地方。
这几天怕是又要降温了,冯冬晚上睡觉时也能感到侵入身体的凉意,他昨晚挤到了隧道入口的位置,身下铺了报纸,
身上盖了条旧被子,勉强维持夜晚过冬的睡觉。
大概因为有些冷,他不住地缩著脖子,背部佝偻,两肩朝胸口蜷起,手插在裤袋里,脚下也不禁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