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他的「窝」只有几米的距离,他低垂著的双耳突然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
「大叔!」
声音醇厚温暖,语气活力十足,「叔」字结尾的音调还向上扬起,听著就让人觉得青春洋溢、热情饱满。
双脚一下被灌了铅,冯冬错愕地止住步伐,在深秋渐凉的气色中慢慢抬起不可置信的脸。
不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蓝色人影正奋力朝他的方向挥手。
冯冬故意神经质地朝前後左右瞅了几眼,好确认那人不是在喊自己。
对方也似注意到冯冬的动作,比刚才更大声地喊道,「大叔!这里,这里!」
冯冬只好再次将脸朝向前,五味陈杂地思考著,上门牙时不时地擦过下唇内侧。
虽然还不够看清对方的确切模样,但冯冬从那声音、身形以及姿态,还是可以轻易认出那人是魏晓阳,可他依旧选择
了保持缄默的站立姿势。
「大叔!」蓝衣青年再次呐喊,随後朝冯冬的方向大步走来。
见状,冯冬真的慌了,他又朝两边打探,想找找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处所。
发现自己无意义的幼稚举动後,冯冬立马转身,更快步地朝刚才回来的反向行走,两脚移动飞速,脑袋也一缩再缩,
似乎认为学著像鸵鸟一样就能掩盖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踪迹。
没走几步,低著头不敢停下的冯冬就感觉到前面的路被温柔地堵住了。於是,他死命压低自己的脑袋,目光只够看到
对方的腰部,左转後朝左边继续走。
可还没走多远,他又被温柔地拦住了。
对方毫不嘲讽也不勉强他的体贴反而让冯冬更窘困,如果那个人能大大咧咧地伸手不让他走,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吼
对方一声,可如今他也只能择用委婉的方式躲开来人。
於是再度左转,冯冬继续朝前走,青年很快又赶上来,挡住他的去路。冯冬赶紧再闪,对方再追,一来二去,冯冬绕
得脑子都有些发昏,再加上他极力压低头的动作,血液倒流进脑子里,他更觉晕头转向。
好像谁先说话谁就是胆小鬼一样,冯冬咬著嘴唇不让自己开口,只是沈默地继续和青年玩无聊的追赶游戏。
好心的青年似是低笑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後,悠悠开口,「大叔……别闹脾气了。」
冯冬背部一下僵直,动作也随之冻结。青年宽怀的口气带著些甜腻的味道,让冯冬心头微微一颤,却还不至於讨厌。
「好嘛,好嘛,我头都转晕了。来,大叔,抬起头,看我带了什麽给你。」青年及时地伸出手,轻柔地按在冯冬肩上
。
气候微凉,冯冬惧於温度的身体似乎被这一碰触暖和了,从对方的掌心,隔著冯冬的外套,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温暖传
递到他心间。
冯冬有些不甘愿地慢慢升起目光,谨慎地挑拣著用词,「你,你来干嘛?」
青年无辜地睁大眼,笑容炫目,手晃了晃保暖瓶,「我来送这个给你。」
「……哦。」似乎习惯了青年老是送自己食物,冯冬也像知会般地点点头。
可感觉到青年依旧安置在自己肩上的手,他又觉得不自然起来,有些焦虑的怪异感浮现。
他别扭地抖了抖肩,试图摆脱青年仿佛粘在他身上的手,可青年没有发觉他的意图,只是瞪著黑亮亮的眼瞳,盯著冯
冬。
「你,你的手……」冯冬发出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声音,眼神里透著些无措。
好似怔住的青年几秒後才「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讪笑两声,虽觉不好意思但又仍恋恋不舍,慢悠悠地撤下自己的
手。
这一下反而让面对面看著的两个人更尴尬了。
冯冬很不随意地扭开脸,脑子乱哄哄的一片中猛地爆出一束火花,他惊叹自己的後知後觉,叫起来,「你,你!你怎
麽会来这里?」
「……啊?」青年慢半拍地应声。
「我说,你怎麽知道我睡在这里?!」
「哦,这个啊……」魏晓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昨天你下班後,我悄悄跟著你……」
「什麽!」冯冬差点跳起来,「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麽,这个问题确确实实地困扰冯冬了,他抓狂似地捏紧拳头,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恨,又感
到一种无法跨越的代沟。
青年灿烂纯真的笑容再现,口吻像成熟的长辈似的,说,「好啦,好啦。赶快坐下来,把这个喝了。」
冯冬想要捶胸顿足,可看到青年已经毫不介意地坐在杂草堆前,拍了拍地的满心期待表现後,又只好悻悻地坐到对方
身边。
「最近几天要降温,晚上睡觉要注意保暖喔。」青年打开保温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胡萝卜味飘出。
冯冬盯著青年熟练的动作,避讳般地飞速瞥一眼青年倒在碗里的东西,假装不在意地问,「这是什麽啊?」
「这个,是胡萝卜汤。」青年吹了口气,递到冯冬面前,「有点冷了,不过还暖,赶紧喝了吧。」
冯冬并未接过,青年找出冯冬放在口袋里的手,将碗塞到对方掌上,「这胡萝卜汤对受凉伤风很不错,虽然效果不快
但持久,喝吧!」
冯冬想了一会,捧起来一口喝完,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胡萝卜,可这样煮了後觉得味道还不算太差。
「嗯,好乖,还有这些都喝了吧。」
青年像逗宠物的话让冯冬身体僵了僵,手上依旧接过对方一碗碗递过来的汤。
「大叔,你怎麽会坐牢哒?犯了什麽罪?还有你到底多大了,在里面呆了多久啊?」趁著冯冬喝汤的时候,青年开始
提出问题。
冯冬听了,险些被呛到,青年赶紧拍打他背替他顺气。
冯冬疑惑地看著青年英俊的侧脸,更糊涂了。对方打探他犯罪过往的口气就像问个名人往事那样,一点没有鄙视他的
意味,也没有挖人疮疤的感觉。
他到底在想什麽?
「你想知道这个干嘛?我坐过牢,是坏人,不是什麽好人,你到底懂不懂?」
「我当然懂。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啊,所以很想知道你的过去呀。大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很有趣,我想了解你,这
有什麽不对?」青年问得相当诚恳和清白,让冯冬哑口无言,甚至有种「坐过牢的经历的确不是什麽坏事」的错觉产
生。
「说吧,说吧。我只是想多知道点你的事呀。」青年喃喃地催促。
一种陌生的熟悉降临,冯冬好像看到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年轻活泼、心地善良的女孩坐在他的身边,央求他告诉
她有关他们流氓团体打打杀杀的事,就好像那些事只是童话书上的美好故事而已。
微笑并凝视自己的青年仿佛与漂亮的女孩重合在一起,让冯冬的心也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麽,只是将能告诉对方的,以及不能告诉对方的,都一一倾吐,至於那些绝不能说的,他还
是藏进了心里。
冬阳 10
一番谈论後,魏晓阳手里的保温瓶已经见底。
冯冬静静瞅著魏晓阳,觉得对方注视自己的眼神愈发不对劲起来。
嗫嚅了半天,魏晓阳轻声道,「大叔,你当初真的不该替人背黑锅。不然,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子啊……」
青年眼里流露出慷慨激昂的惋惜和替他不值的愤愤,这种感情反而让冯冬不好受,他装作不在意,「无所谓啦,反正
呆在监狱里,有吃有睡,也不像现在这样还要工作、睡马路。」
「是哦……」魏晓阳略起褶皱的鼻梁应和著表示看开的心境,却又还是不甘心,说,「可这样也不行啊,一直睡马路
,等天真的冷了,要冻坏的。」
「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冯冬支出一个凛然的笑容,「倒是你,一个年轻人一天到晚来找我这老头聊天,不嫌烦吗
?」
「怎麽会!」魏晓阳急於澄清,「大叔是个很有趣的好人啊,和大叔聊天很开心,我很喜欢和你说话啊。」
直接而坦然的告白让冯冬身体朝後稍移了些,身边张著双腿、无拘无束地坐在草堆前的青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沐
浴在阳光中的青年让冯冬又产生了一种看到十八年前那个女孩的错觉,他摇摇头,暗自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你多大了,还在读书吧?」撇去胡想,还是抱著侥幸地想要比对看看。
「咦?这是大叔你第一次主动问我的事哎。」青年的语气充满惊喜。
「……」
「刚考进大学,季节大学的经济专业。」
「是很优秀的学校,不错嘛。」
「嘿嘿……」青年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一种平静的安定感涌上胸口,冯冬微眯起眼,朝上空望去,天很蓝,画面很美好,一切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未经污染的
纯净世界。
魏晓阳也体贴地保持安静,偶尔打量冯冬几眼,偶尔闭目养神。无形牵引他走近对方的心情,连他自己都不能彻底弄
明白。
初次见到男人的第一眼,对方冷漠又凶巴巴的态度像童话里的後母那样,看著很坏心眼,可不知怎的,他却认为,那
只是对方的伪装,撕开那层表皮,骨子里的男人应该是善良的,甚至还带著些好强的别扭和可爱。
不知名的好感和兴趣慢慢浓厚起来,魏晓阳总觉得,有一种很神奇的纽带联系著他们,让他一步步走近对方。
他很快敏锐地察觉到冯冬偶尔轻微颤动的肩膀,心中霎时充满担忧和焦急,青年犯了相处的这些时日里第一个错误。
「大叔,我觉得这样不行,你还是辞了工地那的活,到我爸的公司工作吧,工资福利都好,还可以提供住宿……」
话出口後,魏晓阳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担心,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本来柔和的脸很快绷起,冯冬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不用了,我还有自知之明。」
从地上站起,潇洒地拍了拍沾染在衣上的尘埃,冯冬说话客气得像跨越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请你该请的人吧,魏
少爷。」
茫然地看著逐渐走远的孤寂身影,仿佛没有生机也没有希望,只是一味地朝流浪汉团坐的地方前进,魏晓阳感到心脏
被紧紧抓了一把。
他竟然一下子忘记眼前的男人是个怎样地位虽低却脾气又硬、自尊也高的人,说出了最伤对方的话。以怜悯和施舍的
方式帮助他,是冯冬最讨厌的吧。
一直以来深知这点,他才会用哭笑不得但不会伤到对方自尊的手段接近冯冬,而今,一句话却破坏了原先超脱於社会
地位的平衡。
泄气地捶了拳地面,魏晓阳端正的脸上难得露出品味失败的痕迹,再想著该怎麽重新找回先前自然平等的相处模式时
,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鸣叫起来。
「晓阳,伯父说让你早点回来,一起去吃晚饭。」汪若涵甜美的声音听著也有点令人厌烦。
「我在外面……」魏晓阳不耐烦地道,可一思及是父亲的要求,就又改变心意了,「好,我会尽快回去的。」
从小就极孝顺听话的青年最後还是屈从於亲情。
「那你快点哦,我们等你。」
结束通话,魏晓阳一动不动地站立著,远远望著与其他流浪汉一起聊天说笑的冯冬,心里很不是味道。
虽然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仅注视其侧面的身形,他就能感觉到对方全身散发的抗拒──刻意拉开距离,这是大叔
最喜欢的逃避方法。
算了,今天就先回去吧,魏晓阳无奈地苦笑,转身离开身後那块本该与他毫无渊源的土地。
冬阳 11
「什麽!你说大叔去哪了!大叔去哪了!你说啊!!!」揪起面前无辜男人的衣领,就算明知对方可能真的一无所悉
,也没犯任何过错,魏晓阳仍不愿松开手。
内心的惊愕、不解、愤怒与伤心让他需要一个发泄的管道。
「魏、魏少爷,我真的不知道啊……」可怜的中年男人畏惧地看著魏晓阳,一脸讨好,想要从对方手下解救自己,「
冯冬只是一个临时工,工资都是按日计算的,他来不来我们这边都不管,更何况是他的行踪呢。」
魏晓阳瞪著面前使劲解释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短暂的沈默後,缓缓松开手,丧气地低下脑袋。
「魏少爷,您没事吧?」
「没事……」魏晓阳的声音缺少温度,「详细告诉我,你最後见到他时候的事情。」
「哦。今天早上还没开工前,冯冬就来这里打了声招呼,说自己不干了,然後走了。」
「就这些?」
「是啊,就这些。」
「那他当时身体状况如何,人还精神吗?」魏晓阳继续追问,口气里带些死心的意味。
「这……我不知道啊。」
「你!」抬起头,想怒骂对方一顿,怨怪他的不负责,可看到对方紧张小心的表情,魏晓阳压下脾气,摆摆手,「算
了。」
「那,我去干活啦?」
「……去,快去!」残留的脾气让魏晓阳大声吼道。
望著对方惊慌地几乎摔倒的动作,魏晓阳嗤笑一声,沮丧地转身离开。
昨天说错了那麽句话後,还想著今天该用什麽样的办法挽回大叔对自己的好感,让对方刻意疏离的心可以再度接纳自
己,没想到就这样失去了机会。
叫冯冬的男人,一个坐过牢、脾气又硬、时常冷脸待他的大叔就这样揣著一颗高傲的心悄然逃跑了。
他天生是个热肠子,总被人夸善良,见到弱者想要帮助也不是第一次,冯冬符合他「放心不下的对象」的所有条件,
可又拥有一点难以描绘的特别地方。
魏晓阳说不明白,冯冬身上到底有什麽吸引了他,让他每天总想去看看他、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有什麽可以帮他。
他也试图询问他家渊源甚深的私人医生,对方说,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遇到注定的人会产生好感,想要接
近,然後才会自然而然地认识乃至成为朋友。
魏晓阳认为对方说得很在理,但除此之外,他总觉得,在他和冯冬之间,有一条超越平凡的线牵绊著他们,存在著一
种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致命吸引。
迈入十一月後,秋天的气息愈发接近冬日。
冯冬坐在草坪上,享受著午後阳光的覆盖,手枕在膝上,大口吃著从大排档买来的面食。
想到今天又是星期日,他不断吸进口里的面条断了几根,重新掉回热腾腾的汤上,左右漂浮。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吧,半个月前,怕他著凉的青年端了瓶胡萝卜汤送来给他喝,絮絮叨叨地聊了些本来觉得耻於开
口的内容,然後青年说……他就在那个晚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带工地的活也一起辞了,搬到这里。
这是市内完全不收费的公园,因为建得早、设施简陋,人气相当冷清,渐渐地成为了流浪汉的居所。
冯冬没进监狱前,曾在这个公园的道路上、草坪上,奔跑嬉戏,感受青春以及爱情的滋润。
而今,凄凉的景色,好心人赠与的棉被让这里形成另一幅萧条的画面,正如此刻孤寡的他一样。
住了半个月,与这里的流浪汉也渐渐亲近起来,又找到个工地干活的他是所有人中间最强壮的那个,他不时地会帮帮
那些没讨到食物或钱的人。
四周,偶尔还是会有父母带著小孩玩耍,情侣们也会在此亲昵约会,冯冬每次看著,就觉得吸进口里的气息更凉了,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还没落魄到乞讨,就已经该偷笑了。
吃完面後,冯冬收起一次性碗盒与筷子,扎紧塑料袋,朝他栖息的地方走去。
还没坐下,晚上睡他旁边的老婆婆就挨上前,谨慎小心地问,「冯冬,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外面欠债了?」
「什麽?」冯冬吃惊地睁大眼。
「没有吧?我看你平常很勤劳,不像个赌徒,难道是我搞错了?」老婆婆皱紧的眉间尽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