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刚才经历了一场至少称不上微弱的运动。
「要是让你跑掉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你呀。」青年呼吸逐渐平稳,发亮的脸颊上慢慢升起一抹憨纯的微笑,俨然与冯
冬已经相识。
对方优於一般人的容貌和身形让冯冬立刻想起青年正是才见过没多久的陌生人「魏先生」,心中开始不禁揣测对方的
意图到底为何。
「大叔很赶时间吗?」青年微微睁大眼,一脸无辜而坦率,傍晚时分正逐渐褪下灼眼色度的光芒不偏不倚地落到对方
墨色瞳孔深处,让人产生一种羞於抗拒的感觉。
「……倒也不是。」虽然心里一个劲地埋怨面前莫名奇妙的人,冯冬嘴上又控制不住地老实作答,尽管口气带著些厌
烦却不完全漠然。
「那就好。」青年再度微笑,因注视冯冬,微垂的面孔上的表情焕发出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
「你到底想干什麽?」意识到自己忍不住被激起的好感,冯冬立刻压低磨粗声音,不耐烦地问。
「我只是想对你说……」青年微微侧开面孔,犹豫了一会後又摆正表情暧昧的脸,轻舔了下唇,说,「……对不起。
」
「哦……嗯?」冯冬故意不仔细聆听对方的话,随声应答,等大脑迟缓地接受到对方的语言讯息後,又立刻诧异地出
声,「你在说什麽!」
「我在向你道歉啊。」青年脸上轻微的窘迫和羞赧好像因为话闸打开也缓解了,「你被误会是小偷,还被莫名其妙关
了一个下午,我觉得我有责任向你道歉。」
冯冬顿时哑口无言,瞪大的眼睛也不够倾诉他的诧异和不解。这个家夥到底在说什麽呀?怎麽会有人为这种无关要紧
的小事拼命追上自己还道歉呢?
他是一个坐过牢的人,被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冯冬都给自己贴上了「犯人」的标签,却从没想到会有人这麽认真地对
待他这种犯人。
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坐过牢的事吧,如果他知道了,也会和其他人那样看我的……冯冬考虑到这点,浸在两颊上
的温柔和感动神情又霎时消失,只留下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
「什麽啊,为了这种事情……」口气充满不屑,说话的态度也叫人相当的讨厌和听不下去,冯冬索性把自己恶劣的性
格全都挖出来,扔到青年跟前。
「咦?是啊,我可是为了这事担心得要命!父亲身体一好转,就立刻赶过来了。」青年的表情认真得可怕,紧蹙的眉
毛以及大睁的眼睛满是强烈的执著和正经。
冯冬意外於对方如此的态度,本想说得再冷酷些的话被堵在喉咙口,最後被吞了下去。
「我知道了。」语毕,冯冬摆摆手,故显无谓地掉转方向,朝前走去。
「咦?你等一下!」青年却执拗地追上来,保持与冯冬并肩而行的匀速。
冯冬朝另一边别过脸,不想撞上对方的视线,脚下加快行走的速度。
可神奇的是,那青年就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冯冬,既不落下又不走到冯冬前面,只是维持平行走著。
冯冬压抑住愈发烦躁的情绪,故意什麽都不说。
青年慢慢地又开口,「大叔,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有!」对方口气的尾音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让冯冬迟疑後还是给出了简洁的回答。
「可是,你为什麽不想和我说话?」青年又问,口气比刚才更粘人。
「……我不认识你!」冯冬没好气地回答,有些哭笑不得。
「哦,你在介意这个呀。我叫魏晓阳,拂晓的晓,阳光的阳。」念著自己名字时,青年音量微微升高,掩不了由衷的
自豪和热情。
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难听,自卑的感觉比何时都燃得更旺,冯冬一下来了气,大力地折过头,微微嗔怒的目光直射
向青年。
「那大叔叫什麽名字?」与此同时,青年也发出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声音,像小孩交朋友时的互相介绍一般自然单纯。
冯冬满脸的凶神恶煞与对方的热心盛情形成强烈的反差,两人都不自觉地愣住。
冯冬也才发现,刚才正保持碎碎念、拼命和自己交谈的青年其实在努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同时,一直歪著脖子,脸朝向
他扭开的面孔,视线也紧紧地附著在自己身上,
虽然已是过去时,但冯冬仍仿佛能感到对方火辣辣又原因不明的追寻视线。
青年发出刚才的问题後,脸上绚烂的笑容和满心的关怀都淡去,换成一种惶恐的受伤。
看到对方轻轻咬了口下唇又忐忑地移开视线的样子,冯冬顿觉淡淡的内疚,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继续沈
默。
青年莫名其妙的自责以及兴趣强烈的追寻都像小孩一样,冯冬心头绞成一团。
「刚才你说,你是去追小偷才会被误当成是小偷的。我……」青年突兀地叉开话题,神情中被伤害的感觉依旧存在,
「我想向你道谢,也觉得该对你说声对不起……」
青年表达的逻辑变得混乱,仿佛因为被伤到所以刻意避开什麽,找一些搪塞之词。可越发小声的嗓音又诉说著一些被
冯冬无情推开的难过。
「……没关系啦,我不介意。」冯冬继续假装不在乎地说,可看著青年瞪著脚尖而暴露的黑色头顶又感到不安。
「对不起……但是也谢谢你……」青年喃喃地重复著,又不甘心似地念叨,「不能告诉我大叔的名字吗……」
对方毫不保留的问话刺痛冯冬,明明被自己凶恶的态度伤到,青年却还能提起勇气再次挑战,这种单纯的坚持纯粹得
让冯冬动容和心疼。
面对陌生人又恶劣的自己,这个人为何还是能像交朋友那样的认真和诚心呢?冯冬琢磨不透这种心理,更承认无法到
达那种思想境界。
「大叔,你叫什麽名字?」青年忽然抬起压低了许久的脑袋,一双亮晶晶的眼带著倔强的希望。
──你叫什麽名字?
相同的问题再次出现在冯冬耳边,他傻傻地呆住,几乎就要说出自己并不好听的名字。
──这个社会就是有你这种败类,才会风气越来越差。
警局里审讯他的警察说的话也在这刻响起,扼制了冯冬忍不住想要倾吐的心苗。
不甘心的青年固执地又一次开口,可话说了一半就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对方不想接听可又舍不得不接,最後悻悻地接听,聊了几句後又脸色大变,紧张地挂断。
「大叔,我家里有急事,现在得立刻赶回去,你、你……」青年仿佛要抱著脚跳起来,急著离开又不想放走冯冬。
冯冬沈默地看著像演独角戏的青年。
「大叔,你真的不愿告诉我名字吗?那大叔……」青年突然想到什麽,从裤袋里抽出纸笔,刷刷地写下一串号码,硬
塞进错愕的冯冬手里,「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请一定打电话给我啊!」
冯冬看一眼手上的纸,更加不解。
「我是陌生人,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名字,我可以理解,所以请给我打电话吧!」青年可怜兮兮地拼命要求。
到底为什麽那麽想认识自己呀?青年像孩子一样的难缠令冯冬脑袋发疼,口里也只好随便应付,「我知道了。」
「真的?太好了!」青年欢乐地笑起来,神态越发像个孩子,「那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青年再度要求得到冯冬的保证,面对冯冬并不热情的理睬,依旧满心欢喜。
「那我先走了噢!大叔,拜拜!」青年一面朝前跑,一面又大力挥手,在冯冬复杂的目光中,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冬阳 04
「冯冬!吃午饭了!」
「好,就来了。」
抹了把额上的汗,冯冬放下手头的工具,走向建筑工人聚集的地方,期盼立刻填饱肚子。
历经各种带著偏见的目光,冯冬在一个月前终於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建筑工人。
辛苦是难免的,但总比什麽都不做的好,更何况,从过去同伴那里拿到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不快些找到工作,
也许那顶便宜的旅馆都会住不下去。
体能和力气还没过早输给近四十的年龄,冯冬干了一个月的活,也已经渐渐习惯,身边的人同他一样,社会地位并不
高,聊起天来也够平等,冯冬不会感到自卑,更不会随便被人轻视。
趁热吃著午餐,一起聊天的同伴告诉冯冬,今天下午投资建这座大厦的集团少主会亲临检查施工状况,让大家干活都
认真些。
冯冬干活从不偷懒,又不觉得这事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也就没往心上放,只想抓紧饭凉前吃完。
「魏少爷,您怎麽现在就来了。大夥还在吃饭呢,这场景怪难看的。」不远处,工地负责人发出殷勤的声音。
「没什麽,我想顺带看看工人们的夥食状况如何,大家继续吃饭,不用拘谨。」年轻一点的声音温和地回答。
冯冬微抬起埋在饭碗里的面孔,随意瞟了一眼後,又低下脑袋。
「哎,这就是集团总裁的独子啊,将来的大老板。」
「长得还真帅呀。」
四周的人像看西洋镜似地,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逐渐走近的男性身上,频频微笑发出示好的问候,「魏少爷好!
」
「你们好。」极为温文儒雅的应答,「还在吃饭吗?不用管我,继续吃吧。」
「是!」
冯冬懒得多看不相关的人一眼,依旧扒著饭盒里的菜肴,一点也没发觉四周一下安静下来,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
。
「你……」
脑袋上方,有些踌躇的声音慢慢响起。
冯冬这才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听过。
「……大、大叔!?」那声音瞬间提高好几个分贝,像根针似地刺进冯冬无法合上的耳内。
这称呼听著愈发熟悉,一个月前的某个画面突然出现,冯冬瞪大眼,吃饭的动作霎时僵硬。
「大叔,是你吗?」
来人又补了一句,口气满是激动和兴奋。
冯冬这时不得不以怪异的慢动作放下手上的饭盒,带著复杂的心情仰起脸,视线不期然地撞上一双溢满喜悦的眼瞳。
墨色的眼在转冷的秋日中午显得特别醒目,毫无阻挡力地直对上冯冬,瞳孔深处的坦率和惊喜令冯冬招架不住。
「……嗯……」脖颈以异样的角度固定,冯冬心里五味陈杂,觉得眼前青年的笑容闪耀到叫他反感。
温度比前些时日更低,青年因而穿上一件比上次略厚的灰色运动外套,腿上是黑色长裤,打扮依旧轻松惬意,丝毫没
有惊豔亮眼的成分存在。
可即使如此,对方开口就喊自己「大叔」、不断打招呼貌似亲密的举动却让冯冬越感刺眼,他保持斜上的脸与脖子显
得太过格格不入,冯冬讨厌自己的动作,却又不好意思收回目光。
「大叔,你在这里打工吗?为什麽不和我联系?你这一个月过得好吗?」青年全然不顾周围人合不拢的嘴,只是再靠
近一些,一个劲地倾吐自己的问题。
两颊上一下升起无法言喻的羞色,这对话和态度让冯冬很不习惯,感觉相当变扭,也许是青年「咄咄逼人」的情热太
难以抗拒,冯冬勉强发出一个「嗯」的含糊回答。
「你在吃午饭吗?有没有吃饱?没吃饱,我再请你吃其他的。」青年深色的眼珠晃动得厉害,连眼睑上的睫毛也仿佛
震颤起来,一点也不伤人的邀请满满地扑向冯冬。
似乎在对方真诚热情的邀请中丧失神志几秒,慢慢意识到周围人异样的打探目光以及自己僵持的动作,冯冬紧张地吞
咽了口水,随後低下脸。
脑袋不安地朝左右巡视两下,发现自己无处可躲也无力逃开之後,冯冬嗖一声站起来,饭盒忙不迭地丢到矮桌上,两
只手掌紧张地来回搓动廉价的长裤边缘。
齐集在他身上的视线似乎更热烈了,无论是其他同僚的好奇探询,还是青年的满心热忱,都让冯冬很不好受。
他只是一个坐过牢的糟糕男人,为什麽要这麽关注他,就不能让他低调简单地生活吗?冯冬坐立难安,心跳加快,发
颤的手指捏紧裤料,决定跑开。
一声不吭地奔到工地没人的位置,冯冬剧烈地喘气,不安的心悸感逐渐缓解。
一个月前被误认为小偷,差点以为要被栽上「小偷」的罪名时,一个自称「魏晓阳」的失主替他解了围,随後又缠著
他,不断道谢又道歉,最後还给了他电话号码要他一定联系自己。
冯冬实在想不出对方偏要自己联系他的理由,从自己身上找不出一个对方可图的地方,最後就将那写著号码的纸头随
手丢进垃圾箱内,对这件事的记忆也随之消退了。
可谁曾料到,一个月後,两人会以这样尴尬的方式再次碰上。同样的,青年喋喋不休的追问再次吓到冯冬。
「大叔,你跑什麽呀?」身後传来夹杂著微微喘气的声息,提问的嗓音依旧掩不住如火的热烈。
「你……你到底有什麽事?」冯冬慢慢转过身体,告诉自己没什麽可怕的。
青年注视著冯冬面孔的视线真诚得像是发出光芒,一点也不见外也不闪躲的笑容霎时笼罩著冯冬微缩的肩头。
「大叔,为什麽不打电话给我?我可等了一个月呢……」青年嘟了嘟嘴,像是和长辈抱怨什麽似的,略带撒娇的意味
。
「我……」冯冬僵了一僵,心里觉得自己哪有什麽责任要打电话给他,可又还是觉得内疚和羞愧。
他似乎也答应了对方,却没有履行。青年拼了命地追上自己,想要认识自己的态度与自己的冷漠无情大相径庭,冯冬
觉得抱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大叔一定是不小心弄丢我的号码了吧。」青年笑呵呵地说,大概由於比冯冬高半个头的关系,青年的手
叠在身後,脑袋略向下垂著,像是老师耐心地与小朋友说教一般。
冯冬自然感觉到这气氛,眉头拧紧了,更加觉得尴尬不已。
「好啦,算了。反正大叔在这里打工,我以後可以随时来找大叔聊天了。」青年继续自言自语,丝毫不介意冯冬的默
不作声。
「为了弥补我等待大叔一个月电话的损失,告诉我你的名字,怎麽样?」青年变本加厉,擅自提出交易。
冯冬一下睁大眼睛,却迎上青年眼底热情的笑意和期待。
「……冯冬!」觉得对方很麻烦,口气也很不耐烦,冯冬还是老实交代自己的名字。
「是哪个冬?」青年的头移近一些,目光在冯冬整张脸上转悠。
心里觉得对方这副了然一切、稳操胜券的样子更讨厌了,冯冬却依旧粗声粗气地答,「冬天的冬。」
他故意把自己声音压得很低,可青年的听觉像是犬类一样敏锐,迅速捕捉到渴求的信息。
冯冬小心地看一眼青年,发现对方笑得比之前还要讨厌几百倍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
他一面纳闷自己这麽老实的原因,同时又觉得无措和不适,赶紧掉转视线,朝远离青年的方向快步走开。
冬阳 05
冯冬避之不及地躲开魏晓阳,心里暗中责怪对方就这样弄丢了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
这个叫「魏晓阳」的年轻人到底想干什麽?冯冬靠在工地一角的树干上,双手插在袋中,低垂的脑袋盯著脚尖发呆。
对方的穿著虽不奢华,但质感非常好,与冯冬身上朴素乃至穷酸的衣料对比强烈,让他更觉得闷沈不悦。
脚头在地上无心地打转画圈,冯冬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突然听到耳边又响起那个何时都精神十足的声音,「大叔?你
在发什麽呆?」
冯冬慌了一下,正嵌入沙面内的脚尖差点拔不出来,心有余悸般地扬起已经後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