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一摆手：“且慢。”

百里抬起头来，千里面上含笑：“唐公子先别忙拜师。”

“我晓得，还得拜了孔子像才行。”唐百里嘻嘻一笑，折身冲着墙上的先圣像就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便又起身，冲

着千里又要磕头。

千里抬手拦了他道：“拜师也得讲规矩，跟我学了，便得守我的规矩。”

百里心里道，别说规矩一二三四五的，就是叫我守着你一辈子，也是甘愿。这就笑嘻嘻道：“是，先生请说。”

千里轻轻咳嗽一声：“其一，须得正心明己，不得行有违君子之道；其二，克己尚善，不得言有违君子之语；其三—

—”

“行行行，便是一百条一万条都依！”百里呵呵一笑，一抖袍子冲千里跪下，“师父在上——”便磕头奉茶。

千里接过茶来淡淡一笑，心道这个唐百里终究还是小孩儿心性，不耐烦听这些。不过也罢，纵是他之前有甚么，自个

儿慢慢引导也就是了。是故喝了茶叫他起身，语重心长道：“读书至仕，本是读书人心怀天下报效黎庶之事，但圣人

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一步一步来的，丝毫不可乱。”

百里连连点头，千里又道：“倒也并非人人都能兼济天下，才学时运缺一不可，但报国与否，还是要有德有才。你说

可是？”

百里点点头，千里接着道：“有才有德，应试中举，便是读书的上上出路……”

“上上？那为何先生你不考状元？”百里眨着眼睛歪了头。

千里一笑：“我……自然是不乐意的。”

“别是先生你读书不好吧？”百里挤着眼睛。

千里朗声一笑：“我方才正要说，若是不愿入官场，那么，中流还可勉强如我这般当西席混口饭吃；实在不行，便是

下下流了的。”

“我读书一不是为上进，二不是想当官，不过是……仰慕先生，想与先生亲近罢了。”百里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千里却笑了：“想与我亲近？俗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虽说我算不上足赤，却也不是全黑了。”

百里连连叹气，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在面前，可真叫人难办。明着说吧，多半是不成的；可这般试探他都不会拐着弯

的去看，这可叫他今后怎么办呢？

转念一想，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滴石穿软磨硬泡就不信搞不定这个千里先生！百里这般一想，又欢喜起来。

这读书说起来便是毫无趣味的一件事儿，至少先前百里是这般想的。一个古板的老头子坐在上头，摇头晃脑眯着眼睛

念那些陈腐旧文，实在无趣。但今日换了是千里来教，百里只觉得分外新鲜，听他讲学，一个字一个字念来，那声调

抑扬顿挫转合之间，竟是如此引人入胜……

千里常常怀疑百里是否当真听见去了，只因每次抬头，都能看见百里一双眼睛泛着光看着自个儿，但那眼神，却又不

像是学到学问那样神采奕奕。但他精神劲儿却是很足，眼中总是充满着渴望的看着自个儿……只是叫那炯炯有神的眼

光盯着，总是有些难受。是故千里咳嗽一声道：“既然学过了这一段，咱们且起笔写一写吧。”

百里捏着毛笔左右一晃：“用这个？”

千里看他握笔的架势很是想笑，这便自个儿拿了案前的毛笔示意他照着学。百里扭来扭去总是不对，千里只得起身过

去，捏了他的手，扳着他的指头握好。百里只觉着叫他捏着的地方一阵酥麻，这就不由轻轻发抖。

千里见他手有些抖，只管笑：“也别担心，第一次握笔总是有些忐忑，习惯就好。”

百里心中却道，若是你天天儿这么握我手，我倒真愿意。只这话不可说，是故低头，免得露出破绽。千里便握着他的

手写了几个字，随即放手让他临摹。

百里心里有些遗憾，怎么就放开了呢？却也不说，只管在纸上胡乱写。千里站在一旁看不下去，便又上来教他。百里

见他立在身侧，腰轻轻抵在桌前，左手绕过他身后撑在桌上，右手一笔一划指点着，自个儿便是叫他圈在怀里了。百

里不由一阵脸上发烫，便抿着嘴唇抬头看他。只觉着他下颚方正，侧脸线条极为硬朗，但微微一笑，却又分外柔和，

这就不由看呆了。

千里这次看清楚了，这个学生分明不是听明白了好求知看着自个儿，而是盯着自个儿发呆。这便一抬头打在他额头上

：“专心！”

百里摸摸额头，傻笑了一下。

千里便也笑了：“看我的脸有用么？字儿又不是刻在我脸上。”

百里低头就笑，心道，甚么漂亮的字儿刻在你脸上，只怕都不如你这脸好看。

千里见他不为所动，心里也有点儿生气。但转念想到唐老爷也说了，本就不指望儿子考状元，是故千里也就不强求了

。自此一个教的不用心，一个学的不专心，两人这倒也算得相得益彰。

不知不久过得几日便该除夕，唐府张灯结彩，上下和乐。千里这几日便不教了，让百里好好休息。百里却不太乐意，

心知他只得上学时能光明正大与千里在一处。出了书房，总不太好找因由去寻千里。若说是问问不懂的字句，千里自

然是晓得他本就不用心读书的；若说是闲聊，却又不知该说甚么。更何况先生的夫人也在，又是身子不好的样儿，总

不好去打扰。是故这几日愁烦得紧。

千里倒是松快，难得有日子能好好陪着千秋，与她闲话时也提到这个百里读书不用心，两人便都觉着有趣。

除夕时唐府置下家宴，自然也请了千里与千秋。既说是家宴，女眷也同席。便是这会儿功夫，百里才算第一次正式见

了千秋。

百里看着千里搀着千秋进来，不自觉就盯着千秋打量。一头黑发细心挽在顶心，端端正正插了根钿花簪子，一身鹅黄

袄子外头儿罩件粉紫的马甲，下身同色的裙子，小步走，面上倒是带笑的。一双杏仁眼水汪汪的，小巧的鼻子，小小

的嘴。

按说便不是甚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还是端庄宜人的美人一个，但百里心里就是不舒服，只觉着这女人一脸寡相，

怎么就把这么俊俏的千里先生给勾搭跑了呢？这么想着，便又狠狠瞪了一眼千秋。

千秋也是头回见百里，虽说两人隔着帘子有过一段交谈，到底是之前的事儿。但一直觉着他热心，是故含笑回望。心

里自然也奇怪，何以这位少爷会这样儿看着自个儿。

唐老爷敬酒罢了，却见自个儿儿子撅着嘴，这就斜他一眼：“百里，还不给先生与夫人敬酒？”

千里忙道：“百行孝为先，此等大日子自该先敬父母至亲。”

唐老爷却摆摆手：“先生便是师父，师父师父也就是半个父亲了，受得起。”

百里这便眉开眼笑捧着酒杯过去，千里只得起身与他喝了一杯。

唐夫人道：“敬过先生，自然也该敬师娘的。”

百里一皱眉，谁跟这臭女人喝酒呢？

倒是千秋轻声道：“夫人客气了，我不会喝酒。”

唐老爷道：“今儿是除夕，原该喜气的，便喝一点儿也无妨。”

千秋无奈，只得转眼看着千里。千里伸手抬起她面前酒杯道：“拙荆的确不会饮酒，还请唐老爷和夫人体己。况且她

身子不太好，还是饶了她吧。”

百里眼珠子一转：“师娘不喝，那师父喝。”

千里无奈，只得与百里再喝了一杯。这便大家都笑了，千里也笑笑，又举杯敬唐老爷和夫人。

吃喝一阵，说些闲话，不觉便接近除夕。

千秋身体不好，就不守岁，提前告退了。唐夫人陪她去了，剩下三个男人一同坐着，吃茶闲聊，倒也不十分困。唐老

爷说起些百里小时候儿的事儿，听得千里连连发笑，百里脸都急红了，拼命冲父亲使眼色。奈何唐老爷也多喝了几杯

，根本没搭理他。

“这么说，公子出生时，当真是有异象啊？”千里啧啧称奇。

“可不是？他娘生他的时候儿，就梦见个漂亮的神仙抱着他过来，看他细眉细眼的原以为是个女孩儿，谁想却是个男

孩儿呢？哈哈，哈哈哈——”唐老爷说的兴起，不由比手画脚。

千里看了一眼百里，想着那“细眉细眼”的词儿，也就笑了。

百里顿时面上火辣辣的烧，心里骂了自个儿老爹一句，但见千里笑得这样舒心，又觉得值得了。但老叫别人这么笑自

个儿，终究别扭，是故咳嗽一声道：“那先生小时候儿呢？是甚么样儿？”

“胡闹，哪儿有这么问先生话的。”唐老爷一瞪眼。

千里摆手笑笑：“无妨无妨。”这就想了想道，“似乎我生时也没甚么特别的……只家严曾说我小时候儿很是木讷，

不太喜欢说话，后来三四岁的时候儿生过场大病，烧了六七日，大夫都以为救不过来了。谁想夜里梦见有个神仙给了

家慈一粒丹药。等她醒来自个儿手心里竟真的握着颗药丸，也便死马当活马医给我吃了。没想到竟真的好了。”

百里听得连连称奇：“当真，当真？！”

没等千里回答，外头儿爆竹声声，新年便是来了。

第六章

初一不出门，初二走亲友。唐家是大户人家，又是经商为业，自然少不得应酬。是故千里索性多放百里几日假。

百里顶腻味那些虚情假意的迎合，但身为唐家独子，自然也是免不得的。但席间总不自觉想着千里，倒是话说得少。

周围人都以为是他晓得进退纷纷夸赞，倒叫唐老爷长了一把脸。

好容易初六不用跟着父亲去会客，百里一气儿就跑到千里那儿。立在门口却又踌躇了，举起手来想敲，又觉得不妥当

，心里患得患失的。这就叹口气，转身要走。

“唐公子？”

百里转头一看，乐上眉梢：“千里先生！”

骆千里手里提着几卷书走进来：“找我？”

百里连忙点头：“嗯！”

千里推开房门叫他坐了：“我这乱，你别笑话。”

百里四下打量，见虽是自个儿家的屋子，可里头儿还是……说好听些是干干净净，说不好听，是家徒四壁……其实也

不算家徒四壁，那桌上，那墙角，那椅子上，到处堆着书。百里不解道：“我命人送的那些东西怎么不见先生用？”

百里放下手中的书：“东西？哦，你说那些摆设是吧？也没甚么大用，放着还占地方。”

百里气得咬牙切齿，想他精挑细选弄的东西，就换千里一句“没甚么大用”就都不用，他能不生气么？

千里倒没觉得有甚么不妥，放下书转身给他倒茶。

百里抢上一步去倒茶，正巧碰了碰千里的手。千里倒没在意，只是捏着壶把顿了下：“怎么？”

百里手挨着他的手：“有事弟子服其劳，怎能叫先生动手倒茶？”

千里想一想也是，这就松了手。百里接过来倒了茶，两人喝一口，却又无话了。

千里想：这时节的公子跑过来找他，可真是奇怪？按说他该随着唐老爷出去应酬，怎么没事儿跑回来？这就看了一眼

百里。

百里想：看样子那个该死的女人不在，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该怎么和千里先生亲近亲近呢？这么想着忍不住眼珠子

滴溜溜的转，面上不由有些发烫。这就心里暗骂自个儿一句，虽然不是身经百战，可怎么这会儿又扭捏着像是害臊了

？

千里想：公子脸色这么红，两只眼睛还水汪汪的，莫非是跟着唐老爷出去出了甚么差错，受了责骂，心情不好？来找

我哭诉？

百里想：他脸上这甚么表情，欲言又止的……莫非他也喜欢我，只是不好开口？今天那女人不在，我们岂不是两情相

悦的大好时机？

千里想：诶，这脸是越来越红了，连手都握起来了……莫非真的是被骂狠了？看唐老爷的样子应该不像是会大声骂人

的人吧……不过也不好说，毕竟管教儿子，不严厉些是不成的。

百里想：他这么关切的眼神，分明是心里有我……只是碍着先生的身份不好意思说出口吧……既然这样，那就我先说

！……不过，我似乎说过的吧……只是他装傻混过去了……不过，真的是装傻么？或者是他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

千里想：他这脸色变得还真快……好似有甚么很想说又很犹豫的样子，该不是真的生唐老爷的气吧？想来也是，父亲

大人责骂几句，心里总有怨气，却也不好说，不能说，更别提还是跟我说……

百里想：他这会儿面色如此凝重，莫非猜到我要说的了？他觉得很为难么……不过说老实话，他来当这个西席，还是

我死缠烂打来的，他多半是不愿意的吧……难道说，我叫他为难了？

千里想：啧啧，糟糕，这下他脸都皱起来了……看来还当真是与唐老爷不痛快了，只是找我说……虽说我是他先生吧

，可我到底是外人……不过话说回来，师者，亲也。既是亲人，则有话当讲。

百里想：诶，看他的样子好似想通了甚么……难道，他已经想出法子来拒绝我？不要哇——

千里想：这脸色怎么又变了？好像挺着急的样子……莫非已经想好如何向我抱怨？这可万万不行，言多必失，盛怒之

下语必伤人，我得想法子化解了。好歹是他先生，既受了唐老爷的银子，也该做些事儿才是。

两人都各自打定主意，因此同时开口：“呃……”

百里心里一凉，千里心中着急，又是同时道：“我说……”

千里一挑眉头，百里更是着急，冲口而出：“先生，请您听我说！”

千里也不敢大意：“不不不，我也有话跟你说。”也不等百里说话就道，“今儿既然你无事，碰巧唐夫人约了你师娘

到庙里拜神，不若我们出去走走？”

百里一愣，师娘？噢噢，那个可恶的女人……不过，重点儿不在这儿。他刚才说甚么？对了，约我出去玩儿？！是不

是真的啊？

千里打量着他脸色，见他有些愣，只当他是那些怨言不吐不快，因此又道：“我们师徒倒是很少一同出行，不过若是

你有事儿——”

“好好好，我没事儿，我没甚么事儿。”百里抓抓头笑了，“本来来找先生也是想……请先生一同出去走走，散散心

。”

“是么，那太好了。”千里松口气，心道若是在这唐府说了甚么，难保人多口杂的传了出去，也不好。

百里想的却是千里先生对自个儿果有情义，是故美滋滋的。交代福全几句，方才出门。

两人便一同出了门去，行在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儿。走亲访友者有之，儿童奔走嬉闹，燃放爆竹等物，也说不尽的欢

喜。两人说些闲话，都小心翼翼的。随意找了家酒楼坐下，叫了些吃食，偶尔说些话罢了。千里心里有事儿，百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