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想说甚么，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这也不是我担心就有法子的。且明日看再请个大夫看看为是。”

千秋忍不住笑了一下：“哥啊，你又不是唐老爷，有的事儿——”

“千秋，你这话就不对了。”千里正色道，“他好歹是我的学生，又是跟我出去的时候儿出了岔子，我心里总是过意

不去的。”

千秋挑挑眉头：“我看那位百里公子很是，很是与你亲近呢。”

千里一怔，随即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便是有人说过百里公子甚么，那也不关我的事儿。”便又咳嗽一声，“天

儿凉，你也仔细身子。”

千秋笑一笑：“我没甚么。”

“药吃过了？”

“嗯。”

“那便歇了吧。”千里不再多言，减烛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福全便来寻千里过去说话，原是唐老爷请。千里不敢怠慢，收拾停当方过去了。

唐老爷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盏，却一言不发。千里见过礼便坐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丝忐忑。等来等去不见唐老爷

开口，这就忍不住道：“不知唐老爷叫我来，所为何事？”

唐老爷咳嗽一声方道：“这事儿……还当真不好开口。”

“唐老爷尽管名言。”

唐老爷叹口气，放下手中茶盏：“犬子不长进，给先生添麻烦了。”说着拱手做礼。

千里心里一惊，立起身来回礼：“唐老爷这话过了，我受不起。”

唐老爷摆摆手叫他坐了：“犬子出了这事儿，想必先生心里也不安乐。可先生放心，我自然明白，这事儿乃是天灾，

与先生并不相干。”

千里心中稍微松口气，但见唐老爷面色凝重，就又谨慎道：“即便老爷不见怪，我心中终是愧疚。”

唐老爷看他一眼道：“犬子历来就是这个样子，唯恐天下不乱。打小就叫他娘宠坏了，胡天胡帝没个章法。又不肯好

好念书，整日里嬉笑玩乐，唉……”这便皱眉苦笑，“人说当父母的都是来还债，想来我上辈子定是欠了这孩子很多

……”

千里听他说着，只觉得一阵凄苦：“唐老爷也不必如此，令公子年纪尚小，待再大些——”

“罢了罢了，这些也便不说了。”唐老爷看他一眼，“当初他说想请先生来了，好好跟着先生读书上进，我心中是当

真欢喜。可没想到……唉，都是命啊。”

千里皱眉道：“唐老爷切不可如此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百里公子天资过人……”这就说不下去了。

唐老爷苦笑道：“回头么？我也说不准，他心里想甚么，我也不明白。便说他突地不好了，我也没法子。昨儿晚上睡

了一觉起来，他却又告诉说，有神仙托梦给他，说甚么要治好这病，还得求先生你。”

千里一愣，随即拱手道：“若是我能救得百里公子，自然竭尽全力。可是，我并不是大夫，这……”

唐老爷望着他道：“犬子说，昨晚梦见个神仙同他说，能救他的只有玄冰酒。想我们这些粗人，哪里懂得这些？”这

便细细打量千里神色，“还劳烦千里先生说一说，这玄冰酒是个甚么东西？”

千里一怔，不觉移开眼睛道：“玄冰酒……乃是上古书中祭祀天地所用，常人……自然不得见。”

“那岂不是圣物？只不知还能治病？”唐老爷摸着下巴，面上很是困惑。

千里垂目道：“唐老爷您有所不知……这玄冰酒据说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之后，众神祝饮之物，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但只因是传说中之物，无人见过，是故后世知之者甚少。”

唐老爷看着他道：“那不知为何千里先生晓得？”

千里略一沉吟，唐老爷便笑了：“看我糊涂了，先生是读书人，自然知晓。”便又正色道，“犬子说这个能治他的耳

朵，既然千里先生知道，不知能否……”

千里抬头看着唐老爷满脸期盼之色，不由叹口气：“实不相瞒，唐老爷……这玄冰酒，我是找了多年的。”

唐老爷一愣：“千里先生找这个做甚么？”

千里苦笑：“拙荆身子不好，当年也曾做得一梦，说若能寻得这玄冰酒饮下，便能酒到病除。”

唐老爷张大了嘴：“原来竟真的有……我还以为是那小子胡说的！”

千里叹口气：“只是这些年来，我也不过寻得些蛛丝马迹，并无把握真能找到。”

唐老爷一想也是，要是真找到了，他还不早给夫人服了？这便有些丧气。

千里看他颓丧的模样于心不忍，便又道：“唐老爷也别担心，这个玄冰酒，我曾在古书上见过方子，若能寻了那些材

料做出来，也就成了。”

唐老爷精神一振：“请说，请说！”

千里道：“以雪莲水，清肠稻，冰晶蚕丝三物，至于乾元一气炉中，三蒸三酿，取出后至于阴阳二气匣中埋入桃花树

下七寸，埋上七七四十九日便成。”

唐老爷听得连连乍舌：“这雪莲听说过，稻子吃过，蚕丝纺了衣裳还穿过，可先生说的这些，却是似是而非，想来是

不一样的。更别说还有那甚么乾元一气炉的了。”

千里苦笑：“这雪莲水，据说是千年雪莲加上无根水炼成，清肠稻则是木禾谷粒以金风玉露种出，而那冰晶蚕丝算是

最容易的，只需斩杀万载玄蚕即可得。”

唐老爷直听得头疼：“这都是甚么？”

千里无奈：“我查到这些时，便也以为是骗人的。”

“查到？”

千里叹口气：“不敢隐瞒唐老爷，这些都是拙荆当年神仙入梦时告诉她的。我查来查去，也只找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东

西，用途不大。”

“你查到甚么？”唐老爷振奋精神。

“这无根水与千年雪莲，据说上昆仑山可寻得，而木禾谷粒与金风玉露出于通天岛，至于冰晶蚕丝，北海鱼鲮岛就有

。”

唐老爷已经笑不出来了：“昆仑山乃是仙山，这个小孩儿都知道……但那通天岛、鱼鲮岛的，不是故事里的么……”

千里却笑了：“就算寻得这些，没有乾元一气炉并着阴阳二气匣也是白搭。”

唐老爷瞠目结舌：“这两样……又是甚么宝贝？”

“都是太上老君炼丹用的。”千里看着唐老爷无奈一笑，“当初我翻遍典籍寻得这些时，与老爷也是一个模样。”

唐老爷拍拍自个儿面颊喃喃道：“这可真是上天入海也寻不来的了……可叫人怎生是好？”

千里便道：“俗语云，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酒是送给女娲娘娘的，想来也与她有些关系才是。是故到一处，便寻访当

地女娲庙，以求解答，可惜……终是毫无头绪。”

唐老爷瘫在椅子上：“这可如何是好……我，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哇，纵使他千般不好，我，我……”说着以手掩

面，颤抖不止。

千里于心不忍，便又想起千秋来，心中委实难受，这便咬牙道：“唐老爷，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有万分之一的

机会，我还是想试一试。”

唐老爷哽咽道：“怎么试？这都是神话里头儿的东西，上哪儿找呢？”

千里道：“总要试试，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拙荆晓得我在找这些，便劝我算了。所谓人生百年也不过白驹过隙。

本我也死心了，但如今百里公子也这样儿，不能不说是老天安排。”

唐老爷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

千里拱手道：“若得唐老爷信任，我愿去这些地方找一找，能不能找到，能找到多少……也得去试试。”

唐老爷眼圈都红了：“先生，想你是个读书人，这上山下海的粗重活儿，怎能……怎能叫你去做？更何况，你也是官

宦人家出身，如何使得？”

千里叹口气：“过往的事儿早不记得了，不管是为着拙荆还是贵公子，这一趟都得走了。”

唐老爷闻言忍不住落下泪来，突地起身跪在他面前：“先生当真是贵人，贵人！”

千里忙的还礼扶他起来：“唐老爷千万别，折杀了。”

“先生此行无须担心，所用钱粮等物，都由唐府来出。车马舟船随从这些，自有唐府家丁。”唐老爷眼中泛出泪水，

“还请先生体谅，本该亲随的，但……”

千里了然一笑：“此行路途遥远，且车马劳顿，唐老爷……还是坐镇府中，也可叫我们安心。”便又长叹口气，“至

于拙荆……”

唐老爷抢道：“自然住在府中，先生不必担心。”

千里深深一躬：“多谢老爷。”

“是多谢先生。”唐老爷也一躬到底。

两人拜完了才起身，说了些旁的话千里告辞出来，却在门边看见百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这就默了。

第九章

第二日出门时，天方蒙蒙亮。

百里打了个呵欠，有些睁不开眼睛。唐老爷立在马车外头，深深望了一眼千里打个躬。千里没说甚么，回了一礼。举

目望着门口，千秋搀着唐夫人，眼圈儿有些红。千里冲她笑笑，抬手放下了帘子。

百里默默看着千里坐好了，车夫便扬鞭上路。马车轮子碾在路上，发出吱吱的声儿来，于这清晨中传的老远。

千里见百里头一点一点的，心知他没睡醒，这就拍拍他肩膀，意思叫他闭眼再睡一会儿。百里眼睛转了转，突然抱住

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千里略愣了愣，却发觉这孩子将自个儿抱得紧紧的，心里猜他是害怕。也就微微叹了口气，抬手环住他，轻轻拍他后

背。

百里把脸闷在千里怀里，闻着千里身上暖暖的味儿，心里一荡一荡的。耳边那个声音又来了，只听他笑嘻嘻的，怎么

，这就满足了？

百里心道，你这厮还真是煞风景。

我又没现身坏你好事儿，干嘛骂我？

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好歹我现在是病人。

得了吧，有你这么活蹦乱跳的病人么？你心里可高兴呢，还不许我说说的？

去去去，我现在可是甚么都听不见的，你别落井下石乘火打劫。

嘿，这词儿说的挺溜啊，不愧是千里先生教出来的高徒。

你倒是真奇怪，有你这样儿的神仙么？

怎么没有？你现在不就看见了？嘿嘿。

……

百里很无语，翻个白眼，把千里抱的更紧些。

千里自然不晓得百里心里都想些甚么，还当是他害怕。这就叹口气，拍拍他后背，拉他起来吃点儿东西。

这么一路沉默着，就往昆仑山去了。

百里打小娇生惯养，几时如此长途跋涉过，面上皱着眉，心里却欢喜。究其因由，还是因着千里。一路上两人以纸笔

对答，百里时常看着千里的脸发呆。千里以为他是看着自个儿嘴唇猜自个儿说甚么，故此与他说话时便放慢些，好叫

他能看清楚。百里自然也晓得，不过心里是笑的，倒是能光明正大一直盯着他的脸了。而千里所想，也不过是想万一

找不到那些个劳什子的东西，百里下半生不至举步维艰。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反倒相处融洽。

一路情形也就不细说了，只说一行数月，这日终是到了昆仑山脚下。寻了个干净的客栈住下，又着车夫找了当地人引

路，这便定下明日上山。

晚上百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出来透透气。才走到后院廊下，就看见千里一个人立在露台上，手里捏着半盏酒

，正静静抬头看着月亮。

百里站在下头儿，仰面看着他。那月光如水，轻轻滑过千里面颊，留下一片清晖。百里抿了抿嘴唇，正想上去，心里

那个声音便又来了。

我劝你最好回去睡觉，这个时候儿不找他也罢。

百里挑挑眉头，为甚么？

你看他的样子，定是在想甚么事儿。你现在又听不见，根本帮不到他，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回去睡觉。

百里哼了一声，你这神仙还真是多管闲事，我才懒得理会你。也就不管甚么，抬腿便要往露台上走。谁想才一动，脚

下被个甚么懒了一下，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了。耳边就又听见那个声音哈哈大笑。

百里一时恼了，这就起身又往前走，可分明眼睛望着地上呢，分明甚么都没有，可还是摔了。百里心知是这神仙作弄

他，心里却又不服气，这便起身再走。总不过又是摔了几次，这就身上发疼，忍不住捂着脸蹲下来了。

再说他这么一闹腾，露台上的千里也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一看是百里摔了，便忙的放下酒杯行过来扶他。

百里拉着千里的手起身，顺势滚进他怀里。千里拍拍他的头：“怎么摔了？”

百里自然听不见他说甚么，可看他模样约莫也就是问自个儿如何，这便摇摇头，意思是没甚么。

千里见他摇头，还当是他摔疼了，这就拉着他的手回了屋里。卷起他裤腿一看，擦破了皮，红了一大片。这就倒吸口

冷气，转身拿了药来给他涂。

百里看着他蹲在自个儿面前上药，垂下来的眼睛望着自个儿的脚，而那纤长的手指滑过自个儿的腿上，忍不住缩了一

下。

千里却以为弄疼了他，这就连连道歉，又道还是要上药，不然如何如何。说了一阵才又想起百里听不见，忍不住自个

儿就笑了。百里见他笑了，也跟着傻笑，一时两人都笑起来，却是各为各的了。

等笑罢了，千里起身扶百里回榻上睡下。百里趁机拉了他的手，两只眼睛直勾勾就看过来。千里心里一动，回身拿了

案头纸笔过来，写着问他要甚么。一抬头没来得及说话，百里早搂了他脖子亲过来。

千里这一愣，百里贴着他的嘴唇便亲了一记，随即放开只管嘻嘻的笑。

千里哭笑不得，弄不清他究竟要干甚么。

百里转转眼珠子，拉起千里手来轻轻的摸。

千里一皱眉，收回手来拉拉衣襟：“你该休息了。”

百里眨着眼睛，千里叹口气，低头又在纸上写。百里凑着脑袋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动弹。

千里无奈，便在纸上写，劝他早些睡了，明儿一早要上山。

百里很不以为然，心道听得见就听，听不见也就罢了。从私心而言，他倒想着这一辈子听不见了也不是坏事。虽然千

里先生没说，可看得出来他是愧疚的。虽说自个儿这么想有些不厚道，但若能就此叫先生一辈子对自个儿好，也不见

得是坏事。

这么想着，百里忍不住自个儿乐上了。千里见他只是笑，一点儿要睡的意思都没有，也就有些薄怒。懒得说他，转身

收拾好了径直出门去了。

一气儿回了露台上，看见方才那半盏酒还在。千里端起来喝了一口，就又放下，忍不住重重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