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临江仙
第一章
残红断绿疏影藏,枯叶西风斜卷。落花流水灰雁远,青山复青山,不见芙蓉脸。
遥想往昔少年时,春花秋如面。举杯独酌贺佳选,璀璨南天际,银汉映碧泉。
百里睁开眼睛,有这么一刹那的恍惚。
仿佛先前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五光十色比戏台子上还热闹,却又想不起是甚么。
“唐公子想甚么出神呢?”身边的人醒了,笑着趴在他胸口画圈儿。
外头儿当是冰封千里,这里边儿却是暖香和煦缠绵悱恻。百里脑中有些晕乎,垂目望着勾在自个儿脖子上的那双手臂
,又白又嫩……忍不住低下头去咬了一口,那人哼了一声便笑闹起来。
“唐公子睡的可好?”那人声儿脆脆的,不笑也像含着情。
“我似乎做了个梦,上面人来人往,可是最终谁也没和谁在一处。”百里捏着他的手腕亲了一下。
“这么惨?比昨儿唱的戏还悲切些。”那人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带上笑,“唐公子莫不是昨儿听了戏,日有所思夜有
所梦?”说着将手伸到他下头儿捏着分身轻轻撸。
“哪儿那么多混账话……”百里叫他拨撩得情动,翻身就将他压住了,只管弄他下头儿。那人扭着腰杆,像是要让开
呢,却又靠过来。
百里正要正进一步,却听门口小厮福全咳嗽一声:“公子啊,一天没回家了,仔细老爷——”话没说完,只听门里砰
地一声甚么扔在了门上。唐百里那慵懒的声儿跟着传出来:“喊喊喊,喊甚么喊?”我又不是第一次不在家过夜,有
甚么好说的?”
福全还要说甚么,百里呼的又是一个甚么扔了过来:“再喊一声,爷把你一块儿收拾了!”
福全吓了一跳,一缩脑袋不敢言语。只好抱着头沿着墙壁蹲了下去。隔一阵约莫是听着外头福全不罗嗦了,百里才满
意的点点头:“再待会儿就走。”
福全听这里头隐隐传出的声儿,忍不住心道造孽,也说不清究竟是第几个了。咱们家少爷一不喜欢遛马打雀,二不是
喜欢胡吃海喝,三不聚众赌博,偏生就是——听着屋里那哼哼唧唧的声儿,福全摇摇头,可咱家少爷怎么就是喜欢搞
男人呢?这都第几个了……
好容易里头儿清净了,福全听着声儿便过去叫小二打了水来预备着。果不其然,一会儿功夫那少年出来取了水,还笑
呵呵的打赏了他几钱银子。
福全谢了接过来往怀里一塞,心里道,讨好咱也没用,咱家公子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谁不晓得呢?只是晓得归晓得,
可众人更晓得的是唐家大富之门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真不晓得老爷老妇人上辈子造了甚么孽,这辈子才生出这么
个东西来。唉……
没等福全感慨完,百里早沐浴更衣罢了,捏着扇子提步出来。那少年跟在他身后,满面通红伺候着他把头巾裹上。百
里转手将那头巾塞他手心里,贴着他耳朵轻轻说句甚么,直哄得那孩子又笑又羞,连连低头。
这么又在门口磨蹭一阵,百里才下了楼。刚出了客栈门口,那少年却又追到上头窗口,摇着手喊:“唐公子,你今晚
可早点儿来,我,我今晚唱完得早——”
唐百里只是回头笑笑,拢了拢皮袄转身便走。
福全将两只手握在袖管里跟在后头儿叹气,公子还会再来?那可就不是咱家公子了。
百里慢悠悠行在街上,只觉得寒气逼人,忍不住捏了捏怀里的小暖炉。身边来来往往倒也不少小贩,呼呼喝喝叫卖不
休,口中的白气喷出来,倒叫百里更觉着冷了。
那天似晴非晴的阴着,天顶处却又是一丝银白的透亮,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是黄昏抑或拂晓。
百里看着走着,心里头儿倒是慢慢静下来。隐约觉着一切这般熟悉,仿佛是见过的。转念一想却又笑了,这个临清城
自个儿打小就住,怎会不熟悉呢?
可见天儿的在这儿走,从小到大,从春至冬,还是会不一样的。总是觉着每次走,都少点儿甚么似的。年岁越大,这
种感觉越强烈。
少了甚么呢?
百里转头望着,是呢,前年这儿还没有这个绸缎庄;三个月前北街那儿还没有如意坊;五日前才开的太白楼……不是
不是,不是这些甚么劳什子的店铺,是少了个人。
百里哑然一笑。可不是,打小就觉得自个儿一直在找甚么人似的,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见,可不是怪事么……
心里这般想着,眼睛却不知不觉往街上的行人望去。那一张张面孔穿梭而过,却没有想要找的人。便是昨晚那个少年
……坐在台下听戏时,只觉得那张脸分外清俊,难得一双丹凤眼明亮有神,仿佛是像极了。但今晨再细看时,却又不
是了。
不是甚么呢?说不清楚。
对了,那个少年叫甚么?
百里笑了一下,横竖不过是个小戏班的小小角儿,也不是甚么要紧的。
这般一想,又觉着不是滋味。将衣领子拉了拉,信步便要往城外走。
福全跟在身后疾步跑:“公子,公子——”
“干嘛?”百里没有停步。
“咱们不是回府上么?”
“谁说回家了?”百里微微侧头避开迎面吹来的冷风,“我想去城外走走,难得昨儿夜里没下雪,正好看看。”
福全哭笑不得,心说这都甚么歪理。即便是要去了,又怎好就他们二人空着手去呢?可咱家公子就是这样儿,想到甚
么便是甚么了。
百里缩着脖子行在城郊,枯树瘦枝,迎风萧瑟。抬头看看,压根见不着太阳的影子。转头望望,或行或骑,路人两三
。呼口气,鼻中满是清冷之气,不由打个抖。
福全跟在斜后,瞅着自家公子这模样,连忙道:“公子啊,说不定今儿要落雪呢。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
百里斜他一眼:“福全,我记得前头再行一阵,似乎有个庙?”
“公子好记性,前头是有个庙。”
“土地庙?”百里摇着头往前走。
福全只得跟着他:“不,似乎是个月老庙。啊,也不是,是供奉女娲娘娘的。”
“供奉女娲的庙?”百里歪着头想了想,“倒真忘了,且去看看。”
福全无奈应了一声,引着他一路行到跟前。果见个小庙,墙壁断了一块,大门残破,立在外头就能看见里头儿歪斜的
供桌。
百里一挑眉毛,福全赶紧道:“想来是没人供奉,这地儿又腌臜得紧,咱们不如回了吧?”
百里却笑了一下:“这倒有意思。进去瞅瞅。”竟不管福全阻拦,抬手一拍那门,径直进去了。
才进去便差点儿叫突起的风吹的沙子迷了眼。想这小庙年久失修,这大冬天的寒风瑟瑟,可不是一片腌臜?百里倒不
在意,福全心疼那簇新的袍子,口里连连念叨。百里只是一笑,拍拍身上依旧进去了。
立在那倒斜的供桌前,百里抬头端详上头儿女娲娘娘的脸,但见慈眉善目,嘴角轻扬,身上衣褶栩栩如生,这便抚掌
笑道:“女娲这模样可叫我怎生说好呢?啧啧……太过女气,难怪没人供奉她。”
福全听得哭笑不得:“公子,女娲娘娘本就是个女神,何来‘太过女气’一说……”
百里嘿嘿一笑:“你懂甚么?我看多半就是她长得不行,才没人供奉她了。”
福全吓了一跳:“公子,哪儿有这么说神仙菩萨的?”
“我说的是实话嘛。”百里随意晃着脑袋,“你看看那些庙里道观里的,男的都是仙风道骨圆面方额,一派福相;女
的都是高贵端庄,悲悯世人。可你看这个女娲,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一点儿特色都没有,还能叫神仙不
成?”
“公子这话可就错了。”
百里一愣,转回头去,正看见有个白衣青年立在庙门口。手里捏着把伞,那手指纤长洁白。再抬头看脸,真是俊朗非
凡。
百里不由看愣了,那男子却一路行进来,自身后背囊中取了香烛等物供上,慢慢点了:“俗世尚有不可以貌取人之说
,难道神仙反而要以貌定高下了么?”
百里听他那话分明是讥刺自个儿的,可平日里机灵的一张嘴竟是甚么都说不出的了。只管愣愣看着他上香叩首,又起
身整顿衣冠。
那男子做完这些,抬头却见百里直勾勾看着自个儿,便又笑了,伸手递了三支香过去。百里一怔,男子笑道:“哪有
见神不拜的,你不如赶紧上香,求女娲娘娘饶了你吧。”
百里鬼使神差接过来,心不在焉上了香,跪在蒲团上斜眼打量那人:“你……叫甚么?”
“萍水相逢,路过贵地,拜会过神仙,也就该走了。”那男子转面一笑,行到庙门口,仰面一看,稍稍一顿,“诶,
落雪了。”
百里随声望去,便见果然天色暗沉下来,无声无息雪花飞扬,端的是绵长而深情。
那人看他一眼:“这位公子可有带伞?”
百里愣了一下,福全道:“不敢劳烦这位公子,我家公子自然是——”
“自然是没带,还得有劳公子送我一程。”百里截住话头,一下立起身来行过去,左手背在身后直向福全做手势。
福全叹口气,心道,这回咱家公子又看上一个了,唉。
百里跟在这男子身侧,心里琢磨着怎生开口。往日里俏皮话多的是,此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好容易想起一句,那
人却先开了口:“不知公子为何要去这个女娲庙?”
“唔……一时兴起,走到这儿了。”百里抓抓头,却听那人轻轻一笑,心里猛地痒痒一下。袖儿里的暖炉也不知怎的
,这一刻突的就觉着烫手,一时火辣辣的烧到心里去了,整个人唇干舌燥。
“这样儿啊……”那人面上一笑,“临清城果然是好地方,山明水秀,人多俊逸。”
百里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淡淡带笑,一张脸如玉似璞的,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那人却扭开头去,望着伞外落雪似乎
漫不经心道,“敢问公子,这临清城里,有几个女娲庙?”
百里正要回答,眼睛却叫他耳后那一寸皮肤给勾住了眼睛。望着那处又白又滑,忍不住亲了上去。
哗啦一声,那男子惊得退后一步,伞落在地上。他捂着后颈瞪大眼睛:“你这是——”
百里颈子里落进片雪去,顿时冷的清醒过来,连忙道:“不不不,方才走得急了,不小心撞在公子身上,我——”
那人半信半疑看他一眼,百里连忙低头装作拾那伞,胸膛里却震天响,一颗心上蹿下跳的归不了位。深深吸口气才稍
稍平复些,再不敢看他脸,只好盯着他衣裳上的花纹来看。
通身的雪白,细看却有不同。一袭雪纺的缎子,滚金错银的暗纹。米白的团纹腰带,下面垂着块小小的玉,上头儿刻
着竹。再往下看,足上蹬着双芽白的靴子,卷云纹的路……
百里一挑眉头:“这位公子莫非是甚么官家子弟?”
那人一怔,随即看了一眼脚上的靴子:“这么说来,好像当真是官宦人家子弟才着靴……不过我没有功名在身罢了。
”
那想必家中是有做官的了。百里默默一想,自个儿家在临清城中也算殷实人家,不过终究是商户出身,本是最末,与
他便是云泥之别,更别说,看先前他的模样,多半不是自个儿那一路的人。
如此一想,百里又觉着心如死灰。那人见他不言语,也便不提话头。那雪细细密密打在伞面上,叫人心里听得有些慌
。
过一阵行到百里家门前,那人不过抬头打量了一眼,说过客套话便自去了。百里想不出更多的话来留他,只得看着那
一身白衣转过街角去。
这么傻愣愣的站一阵,一阵风吹过了,打个喷嚏,脑袋便火辣辣疼起来。
第二章
百里躺在床上,脑袋来一阵一阵的疼,只觉得像有百千个锤子不停在敲他脑袋一样。忍不住翻个身呻吟一句,又觉得
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就连咳嗽几声都像要把体内的力气用光似的。
外间大夫捏着胡子摇头晃脑:“令郎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风寒入体——”
“不是甚么大病怎的吃了药不见好,反是越来越重呢?”
“夫人不必着急,这药吃下去总得过些时日方能起效……”
“可这都吃了好几幅药了!”
“夫人,这……也许是令郎这身体与药效有不太妥当之处,待我再写个方子吧。”
“上次也这么说,你这大夫会不会看病呢?!”
坐在一旁的唐老爷忍不住了:“夫人!不可如此,大夫写单子抓药,自有他的道理,你着急又有何用?”
“老爷!妾身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这下半辈子,可,可怎么好啊——”说着便哀
哀的哭起来。
百里在里头儿听着只觉得腻味,想叫他们小声点儿,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勉力翻个身,拉了辈子捂住脑袋,不知怎
的眼前又是那个白衣人的样子。
那一头黑发束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的衣裳,端正通透的仿佛来褶子都不会不乱似地。看起来多大年纪呢?说是十几
,他眉目间沉稳之色又不像;若说是三十多了,那就更是离谱。二十上下?大约吧……百里头晕脑胀的,眼前尽是那
人的修长身量,那人的眉目深深。那一张薄唇里说的一字一句,在脑中翻来覆去交缠不清。他面上淡淡的笑,真是叫
人说不出的舒服。
百里忍不住将头往被子里再缩一缩,自个儿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何曾这般失态过?平心而论,这男子长得也不是甚么
天下第一,只是那感觉……便是似曾相识的了。
百里猛地一愣,却又摇头嗤笑自个儿,当真是烧糊涂了想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个喷嚏打出来,又震得脑袋嗡嗡响
。伸手按着额头,百里猛地想到一事儿,那天自个儿一时失态亲在他颈子上,他失手落了伞。时雪落得大,自个儿脖
子里都掉了进去,可他怎么好似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不见雪落他身上?
却又笑了,怎么可能呢……多半是自个儿忙着看他,倒是忘了那雪的。
百里心里又细细想,落雪之后整个城里都白茫茫的。在城郊时风大,入城后街上人来人往,地上也不算太干净,可怎
么就是想不起他身上有哪么一点儿半点儿的泥水污渍……却又想在起与他行在街上时,他于道路十分熟悉,自个儿只
说个大搞,他竟也认得……可他问起这城里风物,又分明是不熟悉的了……这可当真是怪事……
百里想的头疼还是甚么都想不出,这就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便又是那个梦了。
百里心里明白,这个梦大小就做,隔三岔五的出来一次,一旦睡了便忆起,一旦醒来却又忘了,真是叫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