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似乎是个岛,又像座山;仿佛有雨,又似潮水;如同晴天,偏又低沉。说不清究竟是个甚么。但百里始终记得,
自个儿似乎就站在离那儿最近的地方。
前头立着的是个玄色衣裳的人,背身,望不见脸,只看得见背挺直的,他手里似乎拿着甚么。旁边还立着些人,但自
个儿眼睛就是叫他引着不看别处。周围呼啦啦的风声响起,猛地一道白光闪过,自个儿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每次醒过来,浑身都是大汗,一颗心上上下下抖着,仿佛经过了甚么痛彻心扉的事儿,眼角总是湿润的。故此他很怕
在甚么人身边过夜,哪怕是遇见中意的男孩子了,也不过是一夜的风流快活,眼睛始终不曾合上。
大约昨儿是与那孩子戏耍久了,竟是沉沉睡去,多半又是梦见这个……
百里睁着眼睛望着帐子顶,耳中听得见炭盆里噼噼啪啪的响了一声,却再也不敢睡了。可惜不论睁着眼睛抑或是闭着
,眼前总是那个一面之缘的人晃来晃去,这便更加烦躁了。
等百里这病好了,雪也落了足足三日。
百里在床上躺着直嫌气闷得紧,一好了便要上街。家里自是拦不住他。百里便来了福全一路出去。方言所见皆是白雪
皑皑,一片冰清玉洁之态。时值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不时三两顽童燃起爆竹,一片喜乐融融之情,分外有
趣。
百里信步行在街上,眼睛又不自觉四下打量。福全跟在斜侧打着伞轻声道:“公子啊,身子才好,还是当心些。”
“又不是面捏的人,哪儿来那么多讲究……”话音未落,却见前头一个白衣行进家绸缎庄,这便住了口,急急追上去
拉了那人袖子。
那人转过头来满脸惊诧,百里一看是个圆头方脑的家伙,心知认错人了,这便赔笑致歉,忙的放手。那人只管斜他一
眼,进店不提。百里暗道声惭愧,忙的退出来。福全在后头儿看了一眼,连连摇头。
百里这便有些心神不定的,走了几步嫌无趣,行过茶铺进去上楼临窗,要了壶茶暖着手,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瞄着外头
儿。福全说不清自个儿家公子究竟怎么个意思,只好垂手在一边儿伺候着,不敢轻易答话。
百里心神恍惚的看着,突见下头又行来个白衣人,一把伞遮着头望不见脸,这就猛地立起身来趴在床边。那人行过家
药铺,收了伞进去。不一刻出来再撑伞,转身往左行去。百里将将看见半张脸,这便心猛地一跳,分明就是那日之人
,忙的折身往楼下跑。福全赶紧收拾东西追上去,却又叫小二拉着给茶钱。这一顿耽误下来,出得门去已然不见了自
家公子。这便连连顿足,却又无计可施。
却说百里一路追下楼来,就不见了那撑伞之人。这便连连顿足,前后张望咬牙往左边儿追去。说也奇怪,不晓得是百
里跑的太慢,还是那人行的太快,百里始没见这人。眼看要走到街边儿了,始终不见那人踪影。百里停下步子,扶着
道旁的树直喘气。捂着心头连连叹息,莫非真是有缘无分不成?
若是寻常人,只怕也就算了。可偏生百里是个认死理儿的。如今眼见得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遇上,此番非找着不行
。转念一想,百里面上露出笑来,这就又发足跑回先前那药铺去了。
一气儿进了门,百里趴在柜台上直喘气。药铺掌柜见是他,连忙叫伙计上茶:“唐公子怎么今儿有闲来我这小店坐坐
?”
百里灌口茶:“老板,我找人。”
掌柜一愣:“唐公子找人该上衙门口儿,怎么来小老儿这药材铺了?”
百里放下茶盏抓抓头:“我找刚才来你这儿买药的那人。”
掌柜这就笑了:“小店虽不大,可每日上门买药的客人也不少,不知唐公子找的是哪一位?”
百里张张嘴:“我,我不晓得他叫甚么。”
“那……可知这位客人抓的甚么药?小店存了大夫的方子,账本儿上也会录下是哪位客人买的。”
百里面上有些烫,只当是先前跑多了:“这,这我也不晓得。我只晓得他今儿还是穿件白衣裳。”
掌柜还没说话,一旁抓药的小伙计突然探头:“唐公子说的是千里先生么?”
“他叫做千里么?”百里顿时眼睛一亮,“他个头儿比我高些,眼睛亮堂堂的,挺好看一人。”
小伙计扭头就笑,掌柜的挑挑眉头一时没说话。百里心道不好,自个儿平日里喜好男色这名声也太响了,只怕不方便
打听人。
果不其然,那掌柜咳嗽一声方道:“唐公子,那位千里先生已有妻室了。来小店抓药就是给他娘子治病的。”
百里心里凉了半截,手抖着抓了茶杯喝一口,面上堆起笑来:“看你们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受过千里先生恩怨
,想当面说声谢谢罢了。”
掌柜一听这话面上不由一松:“原来如此啊……呵呵,呵呵。”干笑两声,掌柜又道,“这千里先生可是大好人,生
得好,性子又和气,待人极是有礼。”
“可不是可不是?”百里忙道,“那日落雪我忘了带伞,还是千里先生送我一程,这便感激得紧。可惜先生性子高洁
,无论我如何问他,他也不肯告诉我自个儿姓甚名谁。”
掌柜的想一想道:“还真别说,我们也只是管他叫千里先生,也不知这千里是名还是姓。”
“这么古怪?”百里皱皱眉,“听他说话,似乎不是本地人。”
掌柜点头道:“一口流利的官话,若不是他在城南书院教书,我险些以为是京里甚么大人物呢。”就又连连夸赞。
百里想一想又道:“千里先生在城南书院教书?”
“嗯。”小伙计接口道,“上回子千里先生有事儿不能来抓药,他书院的学生悄悄跑来替他拿了,这才晓得的。”
“哦……”百里若有所思点点头,这就起身打个躬,“多谢二位,我这就往书院去。”
掌柜却道:“这辰光的书院早散学了,不然先生也不会亲自来。我看你不若往他家寻去。”
百里心里大喜:“掌柜可晓得千里先生住何处?”
掌柜一笑:“自然晓得,有时候儿他忙不及亲自煎药,我们店里也替他弄好了送到府上去。”
百里连连拍手:“好个大善人!”这就上前拉了掌柜的手,“好掌柜,你且告诉我?”
掌柜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便是在城南双燕巷——”
百里这便再坐不住了,跳起来就往外跑。掌柜看着他一阵风似地去了,忍不住摇头道:“好嘛,这魔王又不知祸害谁
去了。”
那小伙计也是个有趣的,只管抓着药笑:“我看那唐公子若当真是个妖孽,那千里先生就是钟馗,只管收了他去。”
掌柜一口茶喷出来:“这孩子瞎说甚么呢。”这就扭头看着外头儿,那雪倒是越落越大了。
第三章
骆千里左手提着药,右手掌着伞,慢慢回了双燕巷的住所。今儿散学早,自去取了药,路上见道旁有家卖白糖糕的小
店,忍不住进去买了几个。千秋自小爱吃这东西,今日且买回去给她尝尝。
想到千秋,千里不由心里一酸。姨母是家慈的妹妹,早年嫁到苏州去了。生下千秋时姨母身子弱,染病去世了。姨夫
独自拉扯千秋到五岁,时值大比之年,上京应考遂将她一并带了来,投奔自个儿母亲。是故两人打小一起长成的。奈
何叔父时运不济,屡试不第,遂断了那心思。本想回乡,但家严家慈舍不得,故请他留下教自个儿念书。
兴许是叔父的影响,千里于应试一途也不在意,每日读书但求知理,父亲混迹官场,也不愿自个儿儿子随他,是故也
不大管,千里乐得自在。又过得几年,叔父思乡心切,况且久居人家,始终不能安心,故此告辞。家慈虽说舍不得千
秋,但终究让他们去了。
又过得几年,叔父家来了信,说是年前染病去了,一家便也散了。千里顿时想到那个小表妹,家慈早他一步,已派人
将千秋接了来自个儿家,叫她只管安心住下。千里见幼时一同玩耍的小表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便有些不好意思
,虽是熟稔,但也生分了些。毕竟大了,男女有别。
这么一晃又是几年过了,眼瞅着两人也是十七八的年纪。正好赶上那年皇上选秀,有品衔的京官家中若是有适龄女子
都要上报。本来骆家只得他一个儿子,但不晓得哪个嘴碎的说与管事太监,只云骆家分明有个妙龄少女却隐瞒不报,
分明是欺君罔上。骆家上下都糊涂了,转头正看见千秋自后廊上行过,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办?
千秋自然是不想当甚么皇后贵妃的,家慈也舍不得这个侄女入那深宫。是故一合计,横竖她与千里大小一起成长,又
是表兄妹,索性亲上加上,赶着将亲事办了。
虽说这事儿就算了了,但家严也深觉官场无趣,是故生出退隐之心。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一场大病急急去了,家
慈心中悲切,不久也随他去了。千里在京中也没甚么亲戚,也不想恩荫入仕,叩谢皇恩之后便带了千秋离去。本想去
叔父族中找个投靠,奈何行到临清城,千秋病了,只得住下。久住总不是长久之计,眼见着积蓄渐渐耗尽,千秋的病
总不见好,只得先寻份事儿做着。
却说千秋那日精神好,醒过来枕着他手臂说了昨儿做了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的神仙说叫她找女娲庙去拜。千秋是玩
笑着说的,千里却记在了心上。只可惜拜过了女娲,千秋的病总不见起色……
千里摇头叹了口气,拢了拢衣裳。立在自家门前深深吸口气,面上带着笑进去了:“千秋,我回来了。”
里间儿榻上咳嗽两声,千秋声儿很轻:“哥你回来了。”
千里心里一暖,成亲这么久,千秋还是管自个儿叫哥。放下手里的药,千里转身去倒茶:“饿了么?我买了白糖糕。
”
千秋啊了一声,声儿里透着欢喜:“谢谢哥。”
千里淡淡笑着,过去将白糖糕递给她,折身往后院去后头儿去煎药。千秋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拿起白糖糕,咬了一口
,还带着些微的温,很甜。
千里一边煎药一边和她说话:“今儿如何?”
“挺好。”
“比昨儿好?”
“嗯。”
“那就好。”
“哥……我拖累你了。”
“说甚么傻话。”千里笑了。
千秋垂下头来,手里捏着那块白糖糕:“哥,若是我死了,就把我埋这儿吧。”
千里变了脸色:“你又胡说甚么?”
“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千秋摇摇头,“可是哥,你还年轻呢。”
千里勉强笑了一下:“你岂非也不老?我可还想你给我骆家传递香火呢。”
千秋面上一红:“哥……”
千里淡淡的笑了:“你别想这么多,好好养病。”
千秋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把那白糖糕一口一口吃完了。
百里一路行到双燕巷,没费甚么事儿就打听到这位千里先生的住处。寻过去,却正巧见千里提着只木桶去提水。
千里没看见他,手上提着捅,冷水把他手冻得通红。百里也不知怎么了,上去就抢他手里的桶。千里没看清楚人,下
意识不松手,两人这一拉扯,桶翻了,水撒了,两人身上都湿了。
若是夏天,这凉水浇在身上,滋味还是不错的。可惜眼目下大雪纷飞,这滋味,可就不好受了。
百里一个喷嚏打出来,刚好的脑子又开始犯糊涂了。千里只觉着莫名其妙:“这位公子,抢我木桶做甚么?”
百里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千里再看看他,啊了一声:“你是那天……”
百里欣喜道:“千里先生,你还认得我。”
千里有些无奈:“是……”却又奇怪,“公子怎么在这儿?”
百里得意的笑笑:“那日一见,对先生十分仰慕,找寻了好久,才晓得先生住在这里。”
千里转身重新打了桶水:“找我做甚么?”
百里看着他卷起袖子打水,那水顺着他的胳膊滴下来,不自觉竟呆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千里又喊他一声,他才惊醒
,面上顿时火辣辣的烧。
千里正奇怪,却见对方面上都似乎冻红了,身上衣裳也是湿的,是故道:“公子身上衣裳都湿了,寒舍离此不远,如
不嫌弃,还请过去换身衣裳吧。”
百里连连点头,心头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进了屋子,百里打量一眼,收拾得十分整齐,却也十分……寒酸。不过一桌一椅一灯,边上立着个斗厨,里间门上挂
着块青花染的布帘子,窗棂上蒙着薄纸,屋角有个小小的碳盘,里头儿炭火也不多了。转头再看,边上转过去约莫是
厨房,望不真切。
千里见他一进来便四下打量,于是轻道:“寒舍简陋,公子见笑了。”
百里看他一眼:“千里……先生。”
千里一怔:“公子何事?”
“我叫唐百里。”百里挑眉看他一眼,咬着牙道,“千里先生。”
“哦,唐公子。”千里点点头,转身进里屋给他拿衣裳。
百里在外头龇牙咧嘴,我是想知道你叫甚么……这呆子!
千秋见他进来,轻声道:“有客人?”
“也不算。”千里想一想,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一下。
千秋看他一眼:“身上怎么湿了?”
千里摆摆手:“快别提了。”这便将方才那莫名的事儿说了几句,千秋听着掩口就笑。
百里听着里头儿隐隐的笑声,突地想到那药铺掌柜说过,千里先生是有妻室的,这便有些懊恼。却又生出股子不服气
来,微微抿了抿唇握紧了手。
千里赶紧换过衣裳,又从里头儿捧了衣裳出来,见百里眼中直勾勾的盯着某处,双手握紧了。随他目光看去,却又没
甚么不妥。再见他面上发白,只当他是冻着了,这就忙的过去:“唐公子,如不嫌弃,还请——”
百里回过神来不等他说完,伸手就将他衣裳拿过来:“多谢多谢。”
千里微微一愣,也就笑了:“只是草屋浅窄,拙荆身子也不大好,只得委屈唐公子在外间更衣了。”
“无妨无妨。”百里咬牙切齿,心里对那“拙荆”二字恨了几遍。
千里转身扫了一眼屋角的炭盆:“难怪这般冷,我给唐公子添点儿炭火。”这就折身出门去了。
百里看着他将门合上了,挑挑眉毛连忙更衣。这大冷天儿的穿湿衣裳可真要命。
正换着,就听见里间儿的咳嗽声。百里转转眼珠子,试探着喊了一声:“千里夫人?”
“唐公子好风趣,奴家夫君姓骆的。”里头儿扑哧一声笑了,却又咳嗽了几声方道,“请唐公子万莫见怪,奴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