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深深凝视手中轻薄的纸页，不置一词。

贵族们从惊讶到情绪沸腾。

是的，他们竟然一直忽略了王的母亲还在人世。

似乎是在远离嘉文的某处？

有什么冤情？

似乎是谋害前王后？

仿佛并未被判罪？

实在是年代太久远了……

失去了两大家族的庇荫，贵族们既惧怕王权力过大，谨慎地观望他的作为，更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欢心，争取更大的权力和利益。

所以，海恩·图特的行为究竟是想讨好王，还是故意戳王的痛处？

这是一个需要先弄明白的问题。

“他恐怕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帮我还是害我。”

当天下午，王摩挲着手中的信，对伊尔说道。

“那封信……”

王声音毫无起伏地说：“信来自和我母亲同时期的一位后妃，那个女人向自己的父亲坦诚，前王后是她谋害的，而我的母亲是受到陷害。”

伊尔谨慎地说：“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王有些讽刺地笑道：“你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因为谋害前王后而获罪？这封信没有办法洗刷从未判定的罪名。而且，我想我知道这封信的来历，一个落魄的贵族之家，两三个月前刚得到前图特公爵金钱上的资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嘉文。这大约就是那场交易的筹码。”

伊尔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无论这封信的真伪，你都想见见她不是吗？”

王微微张开口，又紧紧抿上。

伊尔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的样子，不由心中柔软，说道：“想到贵族们正在忧愁，究竟哪个选择是在讨好你？是劝你请回你的母亲，还是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这样你会心情好一些吗？”

王虚伪地笑着说：“不会。”

“我突然想到，克鲁斯的母亲怎么办？”伊尔的思维跳跃了。

王惊异地看着他，危险地眯起眼：“在谈论我的母亲的时候，你竟然还能想到别的女人？”

伊尔：……

王最终被伊尔“这不是很自然的联想？”的神情打败，不客气地说：“什么怎么办？海恩·图特应该能说服她去赛斯。她只有海恩一个儿子。”

轮到伊尔惊讶了。

王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颇为详细地解释道：“他们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花花公子，据说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来自同一个母亲。许多人以为克鲁斯和海恩都是他和妻子的孩子，这只是因为克鲁斯的母亲从未出现过。可能是生他的时候去世了，也可能来自贵族之家，需要掩盖丑闻，甚至可能……海恩的母亲一直对克鲁斯冷淡，对除了她儿子外的所有孩子怀有极强的戒心。唉，想到海恩可能从小被她母亲告诫，他是唯一的嫡子，绝不能被人比下去，似乎突然能理解他一贯扭曲的样子。”

伊尔忍不住看了眼这个同样别扭的人。

对比克鲁斯，他又觉得儿时的经历和成长背景无疑对人有深重的影响，但还是有人能长成正直温暖的样子，有人在扭曲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225年秋，微凉的时节，炎热酷暑后的凉意让人格外珍惜。

贵族们借着这美好的季节，大肆举办了晚宴和夜游活动。

一贯对贵族们不冷不热的王，终于开始了他交际应酬的生活。

对于王饮酒欢愉融入贵族群体的行为，伊尔和他进行过简单的讨论：

伊尔：你其实不用这样。

王轻佻地说：哦，让你的夜晚空虚寂寞了？放心，我的身体至今还是忠于你的，不过是回来得晚一些而已。

伊尔（无视他的话）：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王（正经了一些）：他们还是对我有防备心，只能慢慢周旋，要是现在说迁都回斯卡特，他们一定联合起来反抗。要是能全部干掉就好了，干脆利落，不用和他们周旋……

伊尔：用武力强行解决问题必然会造成不良的影响，后来人都会效仿这样的做法，最终导致秩序的毁灭。

王：你说得太严重了，不过似乎让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高尚。

大概觉得自己并不是高尚的人，王随即把伊尔推倒，开始了原始的运动。

他们没有提到的另一方面，贵族们给王推荐后宫的行为愈演愈烈，也顺手打探王对于他母亲的态度。

伊尔不由猜测，他的侍卫一职是不是快要到达终点了。

几天后的夜晚，王近来难得地和伊尔一起用晚餐。

回到寝宫后，他自觉地大字型往床上一躺，朝伊尔眨眨眼道：“你难道真的对我没有兴趣？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我确实不介意让你一次，考虑清楚，以后可没有多少机会了。”

伊尔第一反应就是“真的没兴趣”，而后思索起他话中的暗指，忍不住深深地凝视床上的男人。

如果长得再好看一些，刚才的神情和动作能够称得上勾引了——一个寒战激流过全身。

可惜，完全不具有某种情趣——伊尔默默感叹。

王不满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侍卫，主动动手剥光了两个人的衣服。

吻激烈地交缠，身体火热地摩擦，契合地彼此抚慰，直至共同达到激情的巅峰，而后温情地厮磨，肢体交缠着沉沉睡去。

完全不会遗憾，但是必然会怀念。

这天晚上，王做了两个久远的梦。

时序近夏，窗外的阳光耀眼地宣告着他的热度，卡伦王子的身体却有些发冷。

他的父亲躺在床上，虚弱苍白仿佛耗尽的面容，早已使不祥的预感深植内心。

他用最富有干劲的声音，向他的父亲述说北方的情势，以及他远大的理想；又用最柔软的语调，回忆他与父亲共同度过的童年。

在他过去十几年时光中，对于母亲的印象过于模糊，仿佛一个浅淡的水中倒影，即使水面平静无波，也不过是不真实的存在；而父亲，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会陪伴他玩耍，教导他道理，宽容但不放纵他的行为，给予他选择的自由，一直坚定地陪伴他……

太过重要，以至于他对于可能使他的父亲不快的嘉文贵族们抱有过大的敌意，哪怕他的父亲从来温和待人，没有任何不满地样子。

他的父亲握住他的手，流露出某种隐秘的，欢快和怀念的神情，说道：“等我走了，我想回到赛斯。”

王子极力掩藏内心的情感，轻声问道“您一点也不怀念自己作为王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

他的父亲慈爱地说：“你又想多了，你总是觉得贵族们对我不够尊敬，我在这里过得不好。其实我很高兴他们给了我离开赛斯的机会，作为科斯的王，站上这个原本不会属于我的广阔舞台。我从来都不讨厌他们，还很欣赏一部分人，像老内斯特将军，已故的图特公爵，他们都是多么了不起的男人啊。只是，赛斯毕竟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不管用哪种形式，你难道不想留在我的身边？

他用与内心疑问不符的体谅口吻说道：“在那里，您一定度过了最无忧快乐的时光。”

他的父亲眼中透出难得一见的纯粹快活的光彩，哪怕是与他在一起时也几乎不曾出现。

衰老的，仍然深具风度的男人怀念地说：“是的，与我的父母还有后来的妻子一起。她去世以后已经葬回赛斯，而我即将与她一同沉睡。所以，你无须感伤，因为我将得到永恒的自由。”

他想，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最周详的准备。

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快活些，哪怕他快乐与否完全不会干扰父亲的决定。

父亲似乎耗尽体力，闭上眼睛，最后说道：“许多人拥有平凡的快乐，却没有机会像我们这样站在高处，而我们，往往并不快乐，这就是公平与代价。记住，不要让你的母亲回来，她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因为这句话，他失去父亲的同时，也不得不失去了他的母亲，甚至完全没有去了解这个女人的机会。

午后的阳光下，他站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中，望着窗外美丽的，延伸至远处树林的花海。

目不转睛地，仿佛被什么而吸引。

短手短脚的他略有些艰难地爬出窗口，一路向树林走去。

林子里的一棵树下，他发现了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

男孩抬起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住在哪里？”

男孩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远远指向树林后露出的建筑一角。

他想，原来是那里……

第四十一章：意外的改变

早晨，王睁着眼，用深刻而探究的目光盯着房顶。

首次目睹他这种行为的侍卫轻声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王翻坐起身，摇摇头，却没有从床上起来的意思。

“我做了个梦。”他用“问下去”的目光勾向伊尔。

而后，不等他发问，就自己说了下去：“遇到了一个棕发绿眸的小男孩，噢，说起来，我跟这种长相的似乎很有缘？”

他像是回过神来，继续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那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左右。我问他住在哪里，他指了指我母亲的住所。于是，我和他玩了一会，以送他回去的名义去了那里，见到了我的母亲。那应该是我最近一次见她，这样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那天，我很高兴，虽然只是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就走了。晚上，我更加高兴地问我的父亲，我是不是有个弟弟，拥有和母亲一样的发色眸色。父亲告诉我不是，那是母亲小弟弟的孩子，托母亲照顾一段时间。他还告诉我，那个孩子很快就要和他的父母回北方，那里是母亲家族的发源地，母亲的家人都会回到那里。但是母亲会留下来。”

伊尔模模糊糊地想起，王似乎说起过，他小时候曾经在王宫发现过一个棕发绿眼的小男孩，他高兴地以为母亲又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然后又清楚地记起，他的母亲回北方的家人们似乎都去世了，而这又成为他的母亲被从此逐出王宫的起因。

“似乎像是某种预兆。”王终于站起身，口气平平地说道。

当天，议事厅，一位来自西面的领主送上了一件惊人的礼物。

这位领主管理着王的母亲所在的小城，他呈了厚厚一摞牛皮纸，布满签名和各种印记，他说：“所有顿克城人都可以证明，那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夫人。

“十多年间，她精湛的医术和高尚的品格救治和影响了无数人。我们希望她能够永远留在顿克，但是为了她的幸福，我们更希望她能在自己唯一的亲人身边，度过今后的时光。”

在此契机下，贵族们开始力倡请回这位夫人，大有王不同意就是不尊敬母亲，没心没肺的意思。

王侧脸的阴影显得格外深厚，似乎在思索手中的物品究竟源自真心，或是某种谋划。

最终，贵族们在王越来越沉重阴郁的目光中暂时闭上了嘴。

午后的书房中。

“你很想让她回来。”伊尔温和而肯定地说道。

王的背脊迅速地僵直，说道：“你不明白，如果她没有做错过什么，那么就是我父亲的错了。”

在他心中，父亲永远高于母亲。

“我想你比较的方式有所偏差，对于已故的人，我们可以在内心常怀感念，但是生者的喜怒作为已经与他们毫无关系；而生者，是同为生者的人们共同创造未来的对象。”

伊尔握住王的手，笑着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有血缘至亲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就有着无穷的可能性。”

第二天，王宣布接母亲回王宫团聚，顿克的领主立即请命回去准备相关事宜，当日启程离开嘉文。

此后，王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气度，镇静地计算着母亲达到王宫的时间，以来回各十天计，不算芮兰夫人收拾行装的时间，至少也要二十天。

于是，他更加镇定从容起来，并伴随着某种不正常的状态。

伊尔哭笑不得地看着寝宫内成堆的首饰盒。

王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对这些讨好美人的装饰品感兴趣。

他出奇认真地挑挑拣拣，并且不时询问伊尔的意见。

伊尔不胜其扰：“这些绝对都是珍品，而且全是一种颜色，你真的觉得我能看出它们的区别吗？”

王充满耐心地打量着绿宝石项链A和绿宝石项链B，宝石都很大，颜色都很翠绿，但总觉得缺少些什么。

于是，他打开一旁的另一个首饰盒，取出绿宝石项链C……

当然，还有绿宝石手镯、戒指、耳环等系列。

“我一直很喜欢绿色，特别是碧绿的眼眸，看上去最为动人，可惜，这些宝石完全达不到这种效果。”

王终于把注意力从绿宝石各系列上挪开，充满赞美地直视伊尔的眼睛。

伊尔：……

“要不要也送你一件？你可以自己挑。”王大方地许诺。

“正巧也配我的眼睛是吗？”伊尔万分无奈。

“真的不要？”王相当认真地凝视伊尔。

伊尔一愣。

“我真心想送你件礼物。”

说着，王又打开了一个首饰盒，同样是绿宝石熠熠生辉。

伊尔扶额：看多了实在觉得不怎么样。

后来的事情回想起来十分突然。

那天下午，他正在克鲁斯家喝茶聊天看孩子，管家快步来到艾丽薇身边，说道：“听说那位夫人已经进了王宫。”

还不到二十天——伊尔确定王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想到那个男人，他立刻起身告辞。

艾丽薇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他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那一定是一位万分迷人的女性——这是伊尔一路遇到众多神情梦幻的侍卫后得出的结论。

寝宫中，端坐在王身旁的夫人确实……美得难以言喻。

如果要寻找一个简单直接，但是非常准确的比喻，那就像是所有人梦中的精灵女王。

伊尔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冷却。

在从未感受过的冰冷寒透深心以前，他轻轻扫了王一眼，想到：长得似乎有那么些相像。

然后，他的目光缠绕在那位夫人胸前的项链上。

蓝宝石的项链，与这段时间见惯的绿宝石制品相比，显然绝非珍品，却是对他万分重要的制约。

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芮兰夫人刚进王宫，明天起，你就跟在她的身边照顾她。”

伊尔的视线落到更低的地方，失去了抬头的意愿。

在这里，他曾经以为自己得到了尊重，原来是他想错了。

那天，后来的事情留给他的印象十分简单。

他始终维持着低垂的视线，恭敬地站在芮兰夫人身后。

在她离开时，他静静跟了上去。

似乎没有人对他的行为表示异议。

第二天清早，他在某个陌生的房间中醒来，逐渐恢复了冷静的思考方式。

离开房间，趁着一早的时光，他在这幢建筑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掩蔽在一片密林中，非常清静。

从地理位置来说，似乎独立于寝宫和议事厅两大建筑群，距离两处都有一段距离。

这里，是王下令清理一新的，芮兰夫人原先在王宫的住所。

清晨微凉的空气中，伊尔一步步往回走，随着自己坚实和缓的步伐，逐渐梳理心中的思绪。

寝宫并不用回去，他没有任何必须取回的物品，不过是需要几套衣物，从侍卫们那里很容易得到。

今天的早训练不用参加，上午不用去议事厅，中午不用一起用餐，下午还有晚上……所有与王相关的日常安排全部清空，应该询问芮兰夫人，定下他今后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