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我男人啊。”
这句话如同响雷,强力劈中所有听到的人。
“——不然还会是我女人吗。”
科斯的王理所当然地说。
伊尔领主带着久违的轻松畅快回到宅邸。
他的书桌上,安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上不知廉耻地写着:
“还未离开就开始想念你,期盼你能带上礼物过来看我。”
伊尔领主放下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五天后的夜晚,伊尔领主低调地带上收获的大批粮食登船出航。
他靠在栏杆上凝目远望,对岸白天清晰可见的大山,此时只剩下模糊的剪影,船身随着水波浮沉,摇摇荡荡得令人心神恍惚。
在这样寂静的,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夜晚,他依稀回忆起那个小小的,面无表情的,喜爱书本又脾气古怪的孩子。
一晃眼,那个孩子变成了现在的他,踏遍宁特每一寸土地,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可以和每个男人喝酒,说交心的话。
刚开始担任领主时,他曾经惶恐过,而后终于想明白,如果他每天矜矜业业,竭尽自己的才智做事,那么,他就没有必要为自己尽最大努力后的结果惶恐。
如今,“伊尔领主”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切步入正轨,却小小地疑惑起自己为何成为现在的样子。
仿佛存在另一个男人,就像他找到海克后做过的一个梦,漫长真实得像是另一种人生。
此时,那个他似乎正坐在从对岸驶来的另一条船上,倏忽间,两人错身而过。
那个他一生都认为,他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斯沃卡顿最终赢得了当年惨烈的战争,把瓦伦人逐出国土,并且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但是他们都没有回到海克,而他开始干起为海克采买物品和了解外部消息的事情。
他并不常笑,把账目算得清晰异常,同行的下属总是感叹他貌似斯文,实则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他没有解释,对于那些壮男人们,武力是最容易的震慑方法,还会得到他们的佩服。
他有个老师,难得见到时总是嘲笑他,终于挑了这么份无聊的工作;他还有个好朋友,很有希望成为斯沃卡顿的将领。
难得有空时,朋友总是不远奔波,找他喝酒聊天,眼神真挚火热。
经商多年,见多识广后,他终于领悟,老师和克雷诺将军,哈森对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毫不在意地在一个夜晚询问哈森,他对他算是什么意思。
床上滚了一晚上后,他们正式在一起。
后来,他到了嘉文,认识了彪悍的艾丽薇夫人和她偶尔东征回来的丈夫。
夫人向她的丈夫克鲁斯介绍他时问起:“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姓什么?”
他淡淡地回答:“我是孤儿,没有姓氏,跟我老师或者我男人的姓都可以,你们想挑哪一个?”
艾丽薇和克鲁斯默默地看着他。
再后来,哈森和这对夫妇也熟识了,他们总是用一种“责任重大”“真不容易”的眼光望着哈森。
虽然他在嘉文的身份明是经商,暗中肯定是传递科斯动向,不过这对夫妇对他确实一贯友好,就像是对待弟弟一般。
终于有一次,他在他们家和孩子们玩时,听到通报“有一位卡伦先生找您……”
那个梦至此戛然而止。
一阵撞击晃动中,船靠了岸,伊尔领主率先下船。
王正耐心地等在岸边,并不明亮的火光中,也可照见他金发灿灿,蓝眸闪烁,他龇着白晃晃的牙,豪爽地笑着说:“我来接你了。”
第六十二章:故土
众人搬运粮食时,王就觉得伊尔有些不对劲。
直到领主大人送宁特众人上船离开,又毫不抗拒地跟着走进他的帐篷时,王产生了深深的不确定感。
伊尔在他的帐篷里毫不拘束,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丢到他手中,自己往他的床上倒头睡去。
地图很熟悉,就是几年前画给他的那张斯沃卡顿地图,只是在一处作了红色的标记。
是哪里,王略加思索便清楚了。
于是,他在明灭的烛火中,对着这张地图坐了半夜。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出亲密的样子?”伊尔领主怀疑地问。
王凑到他耳边说:“你运来的粮食是秘密,但是怎么解释你的出现?自然是因为耐不住对我的思念……”
伊尔毫不客气地说:“您多虑了,这里是北岸的最南端,我相信不会有瓦伦的奸细混进来。”
王正色道:“对于战场上的事,我从来不放过任何可能造成失败的疏忽。”
伊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慎重其事的样子,不得不选择配合。
当然,两人也不会做出多亲密的样子,不过是某位前来探望的领主住进了王的帐篷,就没有再搬出来而已。
几天后,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到达地图标记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克。”王俯视那片山谷,感叹道。
那片山谷位于斯沃卡顿与科斯交界处,连绵的山川从来是两国间天然的屏障,而此处,却像是一个豁口,只是由于地形造成了天然的盲点,不为人所知。
王笔直地挺立在山岗上,注视着后续的运粮队伍,隐蔽而富有效率地工作着。
“我猜你没有去过斯卡特,”王的视线转向南方,对伊尔领主说道:“第一次从北方战场回嘉文时,我去到那里,北都恢弘磅礴的气势,从此令我魂牵梦萦,那才是科斯该有的气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
他回过头对伊尔笑了笑:“老图特公爵提议迁都时,并不仅仅出于家族利益,也有良好的考虑,北地的物资被连年征战消耗殆尽,南方富饶而缺乏掌控,迁都嘉文后,更容易控制和调动南方资源。可惜,这是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自科斯建国起,大贵族必须定居斯卡特,一旦北方发生危险,他们的属军必然会增援,而去往嘉文以后,这一重力量消失了。”
“事物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难免会有疏忽,而当人怀有私心时,这种失误更容易被放大。”伊尔透彻地评价。
“你没见过老图特公爵,那确实是个异常精彩的人物,克鲁斯和海恩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他们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在应付贵族方面,我这辈子也赶不上他。还有老内斯特将军,我曾想象过我的父亲刚即位时,他正值壮年,刚直地说,军队应该掌握在懂得如何使用军队的人手中,硬是没有把从来属于王的王都守卫军交给我的父亲。”
“非常可惜,在迁都这件事情上,他们都错了,就像你说的,因为各自的利益而犯错。我一直提醒自己,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科斯。”
这是伊尔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与多年前的庄严肃穆相比,王此时的口吻像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却让他产生了更深的震动。
两人并行下山的路上,王突然站定,凝视着他,说道:
“看在我为科斯尽心尽力的份上,过去做得不好的事情,你就原谅我吧。”
这句堪称逻辑混乱的话语,配上王出奇认真的表情,竟使伊尔难以回应。
秋末冬初,天空沉沉地压着,寒意袭人。
木屋里荒废已久的火炉中,新添的柴禾热烈地燃烧,像是把寒气驱逐在外。
“这里是老师的木屋,门口那棵是我最喜欢爬的树,书架上的书老师全能看懂,我至今也只懂得一部分……”两人坐在火炉边,伊尔向王一一介绍。
王从伊尔波澜不惊的语调中,体味出那层深深的怀念。
他轻松地说:“记得提醒我,给克鲁斯写封信,你这次带来多少粮食?”
伊尔比了个数,补充道:“留下了宁特过冬的粮食和明年需要的种子,其它都运过来了。”
王想了想说:“本来想让你多报一点,不过现在这个数字已经很惊人了,这样,你去找克鲁斯,谈谈你被他拖欠的薪金,扣除宁特明年需要的粮食,其它都算是国家收购,让他给你个好价钱,不用不好意思。”
伊尔坦然地说:“为宁特争取福利是我的义务。”
王笑着夸奖他:“真懂事。”
火光映照着王的侧脸,男人渐渐收起笑容,温柔地看着他说:“我想你该早点动身去嘉文。”
“你呢?今年你准备做些什么?”
“解决斯沃卡顿的事情。斯沃卡顿人并不相信科斯,他们担心与我们联手赶走瓦伦人后,就会面临科斯的吞并。他们的反抗军首领希望我拿出更多的诚意。”
“所以你想进入斯沃卡顿,帮助他们赶走瓦伦人,这就是你的诚意?”
“这件事情,关系过于重大,只要斯沃卡顿在瓦伦控制下一天,就像是悬在科斯头上的剑。我去,既是代表科斯的情谊,更是因为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拥有决断的能力和权力。何况,你还给我送了这么一条便捷的通路和粮食。斯沃卡顿今年的收获估计又被瓦伦人征募得差不多了。”
王顿了顿,理所当然地总结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我去。”
“即使你没有继承人?”伊尔问道。
王爽朗得意地笑了:“我不需要继承人,我出了什么事情,就让克鲁斯爬上那个位置,按照现在嘉文的形势,他登不上王位就太不像话了。”
“为什么我要生个继承人呢?他一直被我和艾丽薇欺压就算了,没必要弄个继承人给他找麻烦。”
“你——故意的?”伊尔皱了皱眉。
“不要现在和我计较这些好吗?是的,我利用了几个女孩子,让她们的家族互相争斗,如果我说她们并不那么值得同情,你一定会对我不满。所以,我们不谈这些了。”
王迅速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克鲁斯真该感谢我,想想,如果没有我,他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坐在那个一团乱麻的位置上,与贵族们周旋,他们一定还要他多收几个女人……如果我不在了,艾丽薇就会上战场,特伦克是不错,可惜过于死板了一些,恐怕不是瓦伦王的对手。克鲁斯自己明白,他找的女人,即使他那么努力地生孩子,也还是只母狮子,爪子始终锋利,期盼着登上战场的机会。她完全有能力成就一番功业,可惜,这样一来他们现在的平凡幸福生活也就没有了……”
“你很气愤?”伊尔无法理解他越来越幸灾乐祸的语气。
王毫不遮掩地说:“当然生气,我做王就只有混乱的后宫,轮到他就能变成帝后传奇。”
伊尔转过头不想看他。
一个温柔的轻吻落在他的额头,伊尔不由怔住。
“我一定会回来。”王叹息般在他耳边承诺。
许多年以前,一个金发蓝眸的少年战士,在上战场前轻柔地吻过他的额头,说出一个最大的谎言:“我们都会回来。”
许多年以后,另一个金发蓝眸无品格的男人,以惊人的相似度重现了这一幕。
伊尔觉得,以“不想留下遗憾”为由,拉着他在床上滚几圈,才是符合男人一贯形象的作为——刚才的行为,实在太纯情了。
收回思绪,伊尔冷静地开口:“刚才你说,你是去斯沃卡顿最合适的人选,我并不同意。与你相比,我会说斯沃卡顿语,熟悉那里的环境,宁特与他们也有一贯的情谊……”
王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始终生活在宁特,哪里谈得上熟悉那里的环境?”
伊尔直入重点:“你必须承认,为了科斯局势的平稳,你不应该轻易冒险。对于我,你难道不相信我与斯沃卡顿人的沟通力,以及对于局势的判断力?”
王审视着伊尔,迅速找到弱点:“我不相信你的战斗能力。”
伊尔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王说:“我们比试一次,如果赢了我,就让你去。”
当王的剑被挑落在地时,他怔了怔,流露出受伤的表情,问道:“在嘉文时,你让我?”
伊尔回答:“按照战场上的打法,我不是你的对手,但在一对一时,我确实有些灵巧的方式能战胜你。”
他继续补充道:“几年前,也不一定奏效,但是你必须承认,你开始老了。”
王颇具风度地承认:“人总是会老,所以我得趁自己壮年时把斯沃卡顿的事情解决,而且,在嘉文这几年,我越来越怀念战场。你说得对,如果斯沃卡顿的事情能够解决,为了科斯的稳定,我实在不该冒风险在外面乱跑——如此乏味的未来,真令我感到惋惜。”
伊尔不为所动地要求履行承诺:“我去斯沃卡顿。”
“我说了让你去——但是,没说我不去。”王狡猾地说。
不出意料地被鄙视了。
王解释说:“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是不相信你的运气。你也知道自己——当然,在遇到我之后已经改善了许多。”
回顾王的种种事迹,对于两人运气的比较,伊尔竟然无从反驳。
“放心,我的运气一直很好,你跟在我身边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晚上,他们两人睡在老师的小木屋里。
王先是贴着伊尔睡,而后慢慢抱了上来,没有被推开。
男人的头抵在伊尔肩膀上,低声说:“谢谢你,我有时会想,如果我走了,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不长的时间内总会恢复正常,真正会难过的人——母亲和你的性格啊,都很看得开,我感到又高兴又遗憾。”
伊尔沉默了一会,说道:“你不适合这种风格,想做什么直接说。”
临去斯沃卡顿前夕,他似乎更加能够容忍这个男人。
脖子上传来男人的低笑声,然后伊尔的脸颊被亲了几口。
“我记得有一年,嘉文城外,我们一起送走了东征军,我已经把你拖进树丛,但是下不了手,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值得尊重的战士。”
所以,他还是有道德的?
“睡吧,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很好。”
王收紧手臂,把伊尔圈在怀里,安心地睡了。
第六十三章:英雄
斯沃卡顿南方的战事很快结束,瓦伦人对于南方的控制力始终薄弱,为了应对与科斯的战事,更加集中到斯沃卡顿线一带。
斯沃卡顿多年被压制的力量集中起来,在反抗军和全体斯沃卡顿人的攻击下,王都迅速被收复。
“感谢科斯朋友给予我们的帮助,我们斯沃卡顿人,从来不会忘记这样的情谊。”
王宫中,反抗军首领用科斯语向王致谢。
王举起酒杯,祝贺道:“收复了王都,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王。”
首领看穿了他的试探,表态道:“我和所有斯沃卡顿人一样,追求的不是王位,除非收复斯沃卡顿线,我们不可能得到安定的生活,已故的灵魂无法得到安息。”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达成了某种默契,专心喝起酒来。
首领微醺地回忆:“我们有了不起的王族,瓦伦攻打过来前,他们原本有撤退的机会,但是他们选择与王都共存亡。我们的王说,如果斯沃卡顿亡国,也不需要再有什么王室遗族,所有斯沃卡顿人都是王族,都担负着复兴的使命。”
“我很年轻的时候,认为斯沃卡顿过于保守,因为斯沃卡顿线过上了安逸没有波澜的生活。于是我离开斯沃卡顿,游历各国,当然,每个国家都有比我们好的地方,也有不如我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