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境。
他在盟军的军营里头?叶海涛想到这一点就浑身发颤,他带着不安艰难地坐起了,在混乱之中生出了一点心眼儿。
盟军把他带来干什么?问话?要问什么话?
叶海涛胡思乱想了一通,直觉着这里并非个久待的地方,伸手扶着床缘,急急地要站起来。
“参谋长,你不用亲自过来,我把他带到审讯处去就得了。参谋长、参谋长——”
却在此时,门前的帘布让人掀开来。
叶海涛恍若惊弓之鸟一样地一个弹跳,紧张兮兮地缩回了床上。他茫茫然地抬眼,感觉到有人往自己走了过来。
跟着进来的汉子连忙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好让那个参谋长面对着叶海涛坐下来。
“参谋长,呐,坐这、坐这。”汉子擦了擦凳子,像个店小二一样地笑嘻嘻地招呼着。
然而,参谋长却弗了他的热情,看也没看他,眼镜后的一双眼就直勾勾地盯着床上这瘦骨嶙峋的青年。
望了好半晌,就连那汉子都觉出了一点诡异来,正要开口的时候,参谋长忽然颤颤地摆手,呼气一样地道:“你、你
先出去……”
汉子“啊”了一声,见参谋长铁了心要撵走自己,只好摸了鼻子走出去。
这汉子一走,参谋长便疾步凑到了床边,直接扑了上去,拽住了青年的手腕,略带狐疑地叫道:“阿……阿海?”
叶海涛听见了有人叫自己,猛地一个激灵,咻地把头给抬起来。
这下子,他才瞧清楚了这个参谋长的面容。
眼前那是温润的容颜,鼻梁架着一副眼镜,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
登时,叶海涛如同遭雷击,当参谋长激动地抱紧他,不断地叫着“阿海”的时候,他才嗫嚅地应道——
“林、林大哥……”
囚徒 第三十六回
在听见了林庄文的声音的那一刹那,叶海涛有些怀疑自己确实是死了,只是还陷在轮回前的美梦了,也许再坐着等一
会儿,他等待的那个人就要来到自己面前了。
然而,叶海涛等了许久,却也只把林庄文和一桌的丰富的饭食给等回来。
叶海涛木然地看着桌子——二菜一荤,还有一碗米饭。若放在太平时代,这至多是一般人家的小康菜色;可现在是战
乱的时节,尤其是搁在叶海涛这种过了近乎十几日深山生活的野人。
叶海涛呆怔地看了片刻,他吃了十几天的野草泥巴,如今看见眼前这一桌正常的菜肴,竟是恍惚糊涂起来。
林庄文打从一相认,就趁着沉默的时候把叶海涛里外上下都打量个遍。他看着叶海涛那一双树丫子似的手臂,毫无人
气的瞳眸,心里渐渐地溢满了酸楚,也不急着去问自己这妹夫缘何出现在这里,只叫小兵去伙房那里打个招呼,变出
一桌子好饭好菜。
“阿海,赶紧吃一点,再搁着就要凉了。”林庄文对叶海涛说话向来是软言软语的,很有一种教书先生的斯文气——
这在其他人那里,是全然看不到的另一面。
叶海涛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那样,自顾自地发愣。
林庄文见他那模样,心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而每一样猜想都使他感到痛心疾首,不自觉地就去把拳头揪紧。尽
管如此,林庄文向来是不会在叶海涛面前表现出凶恶的一面,他瞧着叶海涛那还绑着绷带的左肩,便自作主张地去捧
起那碗饭,舀了一大匙,慢慢地凑到叶海涛的嘴边。
这会儿,叶海涛终于有点反应了。
他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样,眼眸睁了睁,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开口说了除了“林大哥”外的第二句话。
“大哥,素云死了。”
林庄文乍听到这消息,手忽然一抖。叶海涛将目光转向了林庄文,声音平静而飘渺:“小月儿也死了。”
林庄文听着他平静的叙述,无故地觉出了惊心。他分不出心思去揣测,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轻声地应道:“……小月儿
是谁?”
叶海涛看着对方的颜面。
林庄文现在与他们分别之前时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衬衫长裤,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清俊,看不
出一点行军的狼狈来。
叶海涛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垂下头来,并没有去吃汤匙里的米饭。他抬起手来,像个野人一样地徒手去抓碗里的食物
,茫茫然地就往嘴里塞去。他咀嚼了几下,并没有觉出一点美味来,只是本能地咽下一口,再去抓一把塞进嘴里。
但是,叶海涛吃着吃着,眼角就湿润起来。他用手背去抹,又往嘴里塞满了食物。一直到林庄文抓住了他的手腕,语
气沉痛地道:“阿海……够了。”
叶海涛没有看着他的林大哥。
他垂着眼帘,胸腔溢满了痛苦,闷闷地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哭声——他没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我哥……也死了。
◎ ◎ ◎
林庄文守着叶海涛吃了一顿像样的饭,又亲眼看着他安安稳稳地躺下去,把眼睛给闭上看似安睡起来,才满怀心事地
从草棚里挪步出去。
作为盟军的参谋长,林庄文尽管谈不上权势滔天,却也是个颇能说得上话的。而最重要的是,林庄文在英国人那里十
分吃得开,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他生得一副斯文安静的面孔,哪怕说句胡话听起来也诚恳动人,旁人一点
也抓不出破绽。
林庄文此番离开,是要去指挥部那里做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他给叶海涛安个日军俘虏的身份,原先是个缅甸华侨
,后来长期受到了虐待,现在总算是逃出来了。因为林庄文这话旁人查不出真相,说的又是在情在理,并无太大的不
妥。
林庄文交了差,同英国统帅心神不宁地说了些话,后来终于做了道别,就又急急地走回了草棚去。
这个安置叶海涛的草棚原本是几个军人的宿舍,林庄文这会儿动用了一点私权,挥挥手把人好声好气地赶到其他草棚
去了。他趁天黑前回到此处,去把煤油灯给点燃了,接着便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沉默地去端详叶海涛的睡颜。
“真的是……不成人样了。”林庄文暗想:“四妹死了,那个什么小月儿,也许就是四妹腹中的孩子。”
林庄文平静地思忖着,内心并没有因为亲妹和侄儿的死去而感到特别哀伤——他对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四妹谈不上什么
深厚的情谊,在林素云与叶海涛有交集之前,他甚至一年到头都瞧不见自己这亲妹妹一眼。
再者,现在这个时节,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死个人太容易了。
林庄文抬了抬眼镜,凑过去把叶海涛枯枝一般的手臂放入毯子里——他看这四下无人,叶海涛又睡得不省人事,那只
手便在叶海涛的掌心处多做逗留。林庄文握了一阵,凄凄然地只感觉到冰凉的骨感,他不免要升出一股自责感来,心
悸地喃喃道:“阿海,你究竟吃了多少苦……”
林庄文这人看似温润,事实上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物。他长期受到了自己那政治家父亲的黑心教导,原就是表面道貌
岸然,内里腐朽的凡夫俗子。他对自己唯一的胞妹尚且如此冷情,对其他人更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把人生之中唯一的一抹阳光,全都献给了一个人了。
他在这一夜看着叶海涛,心中升起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欢喜得挑起眉来、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又忧愁得蹙起眉头。而这
百来个复杂的思绪,最后都归纳成了一种没有来的窃喜——尽管他的表情依旧是几十年如一日,除了温润之外,什么
变化也瞧不出来。
煤油灯啪嗒地熄灭,林庄文于黑暗之中鬼鬼祟祟地凑前去,搂住叶海涛的肩头,仿佛是干什么坏事一样地,把脸埋在
叶海涛的胸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心满意足地呼了出来——慢慢地、轻轻地,无声咧嘴笑了起来。
◎ ◎ ◎
翌日清晨,林庄文状似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进来。事实上,他一直在棚内待了一晚上,在天亮之前才掩人耳目地抬脚离
开。
林庄文手里拿着几分文件,额上带着一点薄汗,乍看像是于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关心。
叶海涛安稳地躺了一晚上,一早便睡眠饱足地睁开眼来。而他这次醒过来,总算是真真正正地理解到眼前的这一切并
非南柯一梦——他糊里糊涂地中了一枪,不仅没死,还被带到盟军军营里来,更甚的是,他还奇迹似的遇上了他的大
哥。
林庄文一进门就见到叶海涛神情呆滞地发愣,以为他还陷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便提起精神万分小心地去应对,怕把
他惊动一样地轻声道:“阿海,你怎么坐起来了,躺下去吧。”
叶海涛听到耳边传来那一把清晰的声音,只觉得模糊朦胧,却又真实得毫无确切感。他慢慢地扭头去看着林庄文,然
后上下地去把对方打量个遍,忽然没头没脑地就应了这么一句话:“……大哥,你没死?”
林庄文理解这话的源头,为了表示关怀,他坐到了床边去,光明正大地紧握住叶海涛的手,摇头道:“阿海,我还活
着。你能感觉到么?大哥还好好的,就在这里……”
掌心传来了一股热度。叶海涛像是脑子不大清楚,下一句话从嘴里冒了出来:“你不是被带走了……那时候,我明明
看见……”
林庄文怕叶海涛想太多,逼坏了脑子,便抢先解释说:“我确实是差点死了,可是我幸运,跟着史密斯他们一起逃了
出来,受了一段时间的庇护——史密斯,阿海,你还记不记得?”
林庄文没把细节全然说出来,只挑了重点的话来讲。叶海涛听的一头雾水,也无从知晓林庄文是如何地“幸运”,只
下意识地应到:“史密斯……?”
“就是和我同届的毕业生,那个史密斯,开船务公司的。”林庄文笑了一下,道:“他现在是驻印军的情报组长,也
许不久你就能再见到他了。”
叶海涛听着林庄文的话,不做太多的回应——他觉着自己似乎失去了一大半的记忆,过去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除
了脑海中几个有关系的重要人物之外,叶海涛几乎把其余的都忘个干净了。
林庄文看他糊涂得厉害,便无意去询问叶海涛缘何出现在此处,只天南地北的与他话聊——他并不急着知道叶海涛这
一段时间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他只要确认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阿海。
此外,林庄文只要一想到叶海涛如今是孤苦伶仃,能指望的只剩下自己一人,就要暗自地眉飞色舞,在罪恶感之下小
心地去掩盖那股莫大的喜悦。
囚徒 第三十七回
有了林参谋长的庇护,叶海涛在这盟军军营里扎根下来,三餐饱暖之外,还有个仆役一样的大兵供使唤。
所谓大兵,事实上指的正是叶海涛睁开眼来看到的那个汉子——说是汉子也许是有些老气,那人高马大的家伙事实上
不过二十岁,可因为生得壮硕,且皮肤黝黑,一张硬邦邦的四方脸,看去实在是与真实年岁不符。
追究其缘由,原来这小子是个混血的,母亲是个本地的掸族姑娘,父亲倒是个中国人。他有个土名叫哈布,后来当了
兵,嫌自己没个像样的汉族名讳,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叫张远山。然而,这张远山尽管认为自己乃是个汉人,当了抗
日兵之后,依旧在大伙儿里受到轻视,故此逢人就常把“汉人”二字挂在嘴边,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与他们是一家人。
而这张远山为何会甘愿给叶海涛当勤务兵一样来传唤,撇开参谋长的命令不说,叶海涛肩膀所吃的那一子弹儿,就是
从张远山的枪里射出去的。因着此事,张远山还受了参谋长的一顿斥责。
张远山看去粗犷鄙俗,事实上还算个不错的老实人。他知道参谋长看重这个自己带回来的汉人,就也生出要亲近的心
思,时不时就来叶海涛这儿与他搭话。
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余,叶海涛肩上的伤稍好了,下床落地扛物都不成问题了。而这段期间,林庄文虽然有意要与叶海
涛做伴,把他们过去十几年来的情谊找回来,不过一眨眼,八方盟军就要往密支那进攻,他也跟着忙碌起来——现在
出战频频告捷,缅北的日本鬼子几乎要被他们给消灭殆尽了!
张远山今日分到了一个大菠萝,他把菠萝皮用短刀削了,切了一大半,哼着小调儿乐不可支地去找叶海涛以作分享。
“兄弟、兄弟——”张远山踏进草棚里,两腮咬着菠萝,熊眼骨碌地打转一圈,才瞅见叶海涛正站在窗边,两只浅淡
的灰眸一眨也不眨地瞅着前头。
张远山凑了过去,朗声一笑:“兄弟,你站在这儿看什么呐?”他跟着叶海涛的视线去看——营地中央排排地横列了
足有十多个人,用了粗绳捆着,跪在泥地上。全都是日本俘虏。
哨声一响,操刀的几个大兵就把刺刀一扬,一转眼,刀锋就穿过了他们的胸膛,直直地钉在地上。
这时候那些日本俘虏还没死绝,在地上抽搐了一阵之后,还得等血流了才岔气,尸体扔着任太阳曝晒几日。
张远山对这事情习以为常,可见叶海涛动也不动看着,好像神魂出窍一样,赶忙抬手去晃一晃他。“兄弟,那有什么
好看的?唉,别瞧了,来这儿吃菠萝!”
他知道这汉人青年脑子有些不灵光,好像不太能听的懂人话,故此就硬把叶海涛拉着坐到了凳子上。草棚里只有这么
一张凳子,张远山是个粗人,毫不在意地就席地而坐,然后把方才放在桌案那里的半片菠萝拿来塞到叶海涛手上。
“吃、快吃。兄弟,我不吹牛,咱这地方菠萝又大又多汁,甜着呢,不割嘴。”张远山拍着膝,看似豪气地喝道。
叶海涛看着那黄菠萝片,沉默了片刻,忽然垂下头,三两下哈嗤地把菠萝含进嘴里。
张远山看着也不觉见怪,只认为这人吃东西有趣,好像是饿鬼投胎一样——在参谋长这种有学问的先生面前也这模样
,都不知该说是冒犯还是可怜了。
喂了叶海涛吃东西,张远山照例得找些话头来说。而他今天一开话匣,谈得不是其他人,正是在他眼里,恍若神人一
般的参谋长。
“兄弟,咱这参谋长看过去像个做学问的,本事可比那些书呆子高明许多。咱赵将军就倚着他去跟美国人英国人来打
交道,拿枪吃粮——我跟你说句实话,我看这么多大队,就我们这里物资最充足。”
张远山年岁轻,一说起尊敬的人来,就要滔滔不绝,简直要把林庄文给捧上了天。叶海涛这会儿难得有反应,跟着张
远山的话点一点头,不知是认同还是单纯的回应。不过,他这点反应很是鼓舞了张远山,以为自己这兄弟总算愿意与
自己敞开心房,不知不觉地就多话起来。
“兄弟,亏得你命大,能晃到那条河去——啧啧。”他晃着脑袋,像是在回想着什么,眯着眼道:“前些日子,我们
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之前都没这么折腾,那一次实在是难缠得厉害——我们还以为碰上敢死队了,看看咱兄弟死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