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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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咱们一起上!”沈绍和阿飞拉开架势,占了一左一右两个位置,将中间腾出来给钩子大展拳脚,钩子也不是傻子,他将猪腰推在前面。他是长矛,猪腰是盾牌。

黑幢幢的匡老大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是一座沉默的铁塔,高高矗立在旁人都触及不到的地方。

钩子将落在地下的马桶盖子捡起来,大喝一声,一头撞进匡老大怀里,他顶着猪腰的背没头没脑就是一阵乱拳。那匡老大也不晓得躲闪,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打得噼里啪啦的乱响。忽然他两个手一错,腕子上的铁链抖起来,在猪腰颈子上绕了好多圈,猪腰噎住了似的一哆嗦,那身上的肥肉都糠筛一样跳动起来。钩子从他肩膀和耳垂的夹缝里看见匡老大圆滚滚的眼睛,那黑眼珠大得赛过铜钱,将眼眶里的白眼仁都挤的几乎看不见。钩子浑身寒毛一炸,颤声道:“别……别看着我!”

他不要看,匡老大却偏要看个够,只见那硕大的脑袋突然向前砸下啦,钩子来不及避让就觉得手指一湿,再看时他的两根指头已经直捣黄龙,插进匡老大的眼睛里去,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落上猪腰宽阔的额头,那紧扼着的一双铁钳一松,猪腰就像只破布口袋一样倒在地上,头一歪,呕出一口黑血。钩子微微抬起点头,看见站在匡老大后面的沈绍和阿飞,少年的拳头还直直地伸着,没有收回来。

钩子也不管手上的黏腻,情不自禁赞道:“好身手,好力道!”

沈绍看出来,匡爷早在钩子和猪腰那几下重击的时候就受了重伤,他的脑子被打坏了,内脏怕是也裂了好几个口子。但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打人,还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他是个男人。而现在这个男人拼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连疼的都不晓得喊。最后一点维系着他意志的魂灵,比蜘蛛丝还细,不知能不能将他从地狱中拉上来。

沈绍喘了一口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

钩子眼睛里露出狂喜的神色,这一天他期盼已久,这个监狱中的王者,重重压在他头上的巨石,现在终于碎裂成一个个小石子,再被他一脚踢开。他向拳头呵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他的骨头都在咯咯地欢笑着庆祝他的胜利。沈绍微笑着看钩子挥拳向匡老大发出致命一击,只听砰的一声,在他的胸膛里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爆炸,那高不可攀的躯体忽然一颤,轰然倒地。

这一拳将匡老大打死了,也将他打醒了。匡老大就像是一座倒塌了的神像,在他身上缠绕多时的光环渐渐散去,油彩剥落,砖石破碎,扒拉开那一层层的香烟朽木,才猛然发现,他也只不过是个被硬拉上神坛的可怜人而已。这时,他的神智像是清醒了些,他的两个眼睛都瞎了,却依然睁着那一对血窟窿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若他还有目光的话,坚定地投射在牢房一角,不转弯,不迟疑,不犹豫。

匡老大道:“小兔子,你这个小相公,你在那里做什么……匡爷身上痛得很,你快过来。”他等着小兔子如同往常一样,低着头,屈着腰,摇动着两根细瘦的腿,走路像踩在云端上一般,飘进他的怀里。眼睛瞎了,他还在等,受重伤了,他还在等,命都没了,他还在等。

还在等,还在等,还在等。

小兔子依着墙缓缓站起来,脚下的干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匡老大侧耳听见,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他满脸都是血,却因为这个笑容开成了泼墨桃花,他冲那个方向招招手道:“小兔子,你这个该死的小相公,你又躲到哪里去了,让匡爷找不到……就喜欢这么戏弄匡爷,但匡爷我就是喜欢你……”

那一段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小兔子走得更慢,他怔怔地落在时间的后面,这样就可以和匡爷的这句话错身而过,再听不见。

视线里的那个人倒在地上,周身浴血,他蹲在他面前,伸手一摸,真的。匡老大是真的要死了,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小兔子用手掌托起男人的脑袋,凝视他面孔上的那两个血洞,再卷起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相拥这么久,小兔子忽然想起他竟从没有碰过匡老大的脸,是否这个男人脸皮比旁人都要厚,鼻子比旁人都要挺,骨头比旁人都要硬。

“来,告诉我,是哪里痛?”小兔子很少说话,声音也很轻,那样的耳语如同隔靴搔痒,总让人心旌动摇,情不自禁。

匡老大笑得无赖:“除了你碰到的地方,哪里都痛。”这话倒有几分酷似沈绍。

小兔子又露出他那一见让人无法忘怀的羞涩笑容,张开怀抱,环住匡老大强壮的躯体,薄薄的一层粗布,下面的肌肉还是厚实而温暖,像一双翅膀,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将他覆翼其下。他身上有汗味,更浓重的是血腥,小兔子嗅着嗅着,竟生出些些的留念。

“这样还痛么?”他问。

“更痛了……只是换了个地方儿。”匡老大的手从两个人密合的缝隙里伸出来,摸索着攀上他的肩膀,最后紧紧贴在他的脸上,道:“匡爷想你了……”小兔子甚至能感到他的气力正源源不断从掌心里流出来,他将匡老大抱的更紧了,只恨自己的手不够长,胸膛不够宽阔,不能在最后一刻,再留下一些,再留下多一些回忆。

匡老大失却了眼珠的眸子正深湛湛地瞪着他,里面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双眼睛,后来将他心中的那些鬼蜮魍魉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或是每个人本来都有三只眼,能看透五脏六腑,是非曲直,这样才有不知是哪个人发明了衣裳,穿在身上一个个谦谦君子,道貌岸然。那第三只眼没了用武之地,许多年后便再也使不出来了。

小兔子的微笑太轻太快,只能让匡老大的手察觉到,他拖着恹恹的声气还在道:“你别担心,等我们出去了……”刹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匡老大的脸在他眼中骤然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大小,几乎要撑破他的瞳孔,然后就像是一个吹到了极限的气球,轰然炸开,那禁锢在里面的魂灵喷薄而出,溅了小兔子一脸一身。在匡老大如同小山一样颓然倾倒的身体后面,他看见钩子高举着那个轻飘飘的马桶盖子,像是在黑夜中擎着一把火炬。

钩子的眉眼都飞舞起来,冲小兔子一笑道:“你恨他的吧,现在我杀了他,你是不是该报答报答我?”

小兔子愣了愣,转眼见沈绍坐在一边,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随即赧然笑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我如今连一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有,只好……”

钩子的嘴角就要咧到耳朵根儿,笑嘻嘻凑过来道:“只好怎样?”

小兔子叹了口气,他的眉眼都浸泡在匡老大的鲜血里,捞都捞不起来,还有一滴恰好挂在他小巧的鼻尖儿上,轻轻一皱就落下来。小兔子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道:“只好勉为其难收下这一条命吧……”沈绍听那语气有些不对忙睁开眼,正撞见钩子眼睛里翻滚着的浓郁暗彩,他还没反应过来,小兔子已将一件银亮亮的家伙塞到唇边,“嘘——嘘嘘!”——他吹响了匡老大的那把哨子。

尖厉的哨音响彻监牢的每个角落,走廊尽头杂乱的硬皮鞋跟纷至沓来,沈绍知道,三分钟之内,他们这几个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这个没廉耻的东西!”钩子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得连退出好几步,他的腰背一折,像倒了的紫藤花架一般跌在地上。这一下钩子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还挟着单枪匹马料理掉匡老大的余威,一副神气得天下无敌的模样。

“我是个相公,还要廉耻做什么……”小兔子的唇角被打得稀烂,想必还掉了几颗牙,一张嘴就豁出几个黑窟窿,他将嘴里的血沫连同牙齿都一口咽到肚子里去,再抹了抹溢出来的血痕,转眼又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将衣服上的褶皱牵平整了。

沈绍看小兔子那缺了牙的脸,没个四两肉连腮帮子都支撑不住,凹陷下去,显得面上那道疤痕更加突兀而尖刻。周遭的皮肉都向着那一个方向倒卷过去,永不餍足的大嘴似的,要将他的整个脸都吞噬殆尽。

“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沈绍从来没有如此挫败过,他千算万算,竟输在了一个三等堂子里的相公手上。

小兔子极曼妙地一弯腰,在脊背上拉出一道圆润的霓虹,他将那哨子放在匡老大胸膛上,轻声道:“东西我还给你了,往后可别来向我讨要。”随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直了,挑着眼对沈绍道:“不是你们,我只是想要你一个人的命。”

他们果然是认识的,沈绍猛然惊觉,早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该知道。但他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最要紧是漂亮的,一个个如过江之鲫,跳进他的臂膀又自他的怀抱里溜走了,这样一条貌不惊人的漏网之鱼,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看见他的神色,小兔子脸上也浮现出些皑皑的凄凉,他微微侧转了脸,将尚还完整的一边袒露出来,双手捏成两朵兰花,遮遮掩掩拢在破落袖子里,竟唱了一段婉转昆腔:“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是他,竟然是他!沈绍听那第一句就认出来,那曾经未曾游园,便惊了赵夜白梦的,只有他一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唱戏的却旁若无人。那干瘪瘦弱的小相公乍然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红妆素裹,珠围翠绕,一举手,颤巍巍提起罗衣,一抬足,慢悠悠牵动霓裳,纤腰一转,就是漫天的雨丝风片,十里烟波画船。牡丹亭北,微倚斜栏。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小兔子缓缓收了声,就着临水照花的模样,扭头对沈绍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苏……千袖,竟然是你!”沈绍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小兔子笑道:“没想到当年的苏千袖会老丑成这副样子,连你沈二爷都认不出来了!”

当年苏千袖可是名噪一时的角儿!

苏千袖第一次见着沈绍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比现在的阿飞还要小几个月,刚在丹桂大戏院唱红了游园惊梦。台下的座儿是汪洋汪海,一眼望不到边,楼上雅座里边的那几个人都是北平城里叫得出名儿的达官显贵,有的是他出道前就一直照拂着的。人人都知道,这苏千袖是五百年才出得了一个的梨园奇才,虽不识得几个字,但什么本子他只要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班子里师傅宠着,外面大拿们捧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苏千袖离着大红大紫不远了。

那天他在戏台上一抬头,看见二楼雅座不知什么时候里多了个人,戴着顶时下流行的黑色礼帽,一身簇新西装,偶然间几点反光,才发现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苏千袖肚子里还暗自笑过——那模样分明不像是读书人,还装什么假斯文。一不留神,竟差点唱错了戏词,他苏千袖是何等样人,当即不动声色掩饰过去,满场行家,没一个听出来的。

散场之后苏千袖由班子里的师傅亲自伺候着卸妆。他原来是姓温的,家是前清数得上数的高门大族,一场辛亥革命不仅革了满人的命,也将那些枝枝蔓蔓一起斩断了,他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败落下来,从没享过福,倒吃了不少苦,八岁那年被他好吃懒做的舅舅背着瞎眼老娘卖到戏园子子里。但老天不知是垂怜还是捉弄他,偏偏给了他一个只该托生给大少爷的好皮囊,浑身上下连颗痣都没有,那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周正,含情目,柳叶眉,一张面皮透明似的,照得出人影子。班主一看就喜欢,忙捏了捏他的手脚关节,只觉得纤长柔软,碰一碰便怕要折了,正是天生该唱戏的好身板。班主喜不自胜,连价都忘了还将他买下来。

但没过几个月班主才发现他也有只该大少爷得的那些毛病,气短身子弱,教唱一句便要歇几口气,动辄咳嗽伤风,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天,他倒有二十天是在床上躺着的。班主起先疑心他是装病,找大夫来看过几次,都说是体虚之症,须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好汤好药地养着,才明白是受了欺上了当,花钱买了个赔钱货,顿时泄了气打发他去柴房做了个使唤下人。

苏千袖还记得那场堂会,下面坐着的是曾陪慈禧皇太后听过戏的老爷们,为首的是当年的大太监苏公儿,一个个都梨园里生,梨园里长,听过的戏折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一双眼睛又鬼又精,无论是昆腔京腔还是乱弹,逮着了都能滔滔不绝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要能入得了他们法眼,就算是在北平城里站住了脚,但若是让他们挑出半点错处,这一天的赏赐便立时兑了黄汤。

下一场就轮到自家班子唱《浣纱记》,是班主花了三个月功夫,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压箱底大戏,赶巧儿那几天班里的挑梁花旦害了麻疹还没全好,脸上的印刚脱了痂,敷了厚厚一层粉才勉强遮掩住了,匆匆忙忙上了台,却哪里逃得过下面的那一班戏精,刚亮了相还没开腔就被喝住了,老爷们说话从来不给面子,当场就起了哄:“这是哪里的东施跑错了场子!”臊得那花旦捂着脸哭哭啼啼下了场。

苏公儿也跟着笑了一阵,在人堆里尖声尖气叫道:“这唱戏的最讲究的就是脸面,你这是丢尽脸了!”

班主急的嘴角都起了泡,忽然想起个人来,连徒弟们都顾不上招呼转身就往柴房跑。他一脚踹开房门,不由分说将苏千袖往肩上一扛,又风风火火往回赶。这时别的班子已经鸣锣开场,一场定军山两个武生正打得惊心动魄,不可开交。班主憋急了撂开膀子掀了苏公儿的桌子,茶杯碗盏滚了一地,那动静连台上的角儿们都禁不住停下来,看他如何收场。

班主将苏千袖往桌子上一墩,扯下他的帽子道:“我来给自个儿挣脸了!”

九岁的苏千袖一睁开眼,就听见耳边响起一片抽气声,他正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袍子,瑟缩在衣袖里的手蜷成两个小小的拳头,只露着点指尖,春笋似的镶在衣服边上。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却不觉得怎样害怕,只想将自己的那双脚藏起来——他没穿鞋,还生着冻疮,或许还有黄水。

他看见个缺了门牙,脑袋后面还拖着根长辫子的干瘦小老头细着嗓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不敢说话,还是班主替他回答的:“姓温,还没个名字。”

“这个姓可不适合梨园行的人。”老头儿摇着头道,他还来不及问出个为什么,就听那漏着风的嘴慢悠悠道:“打今儿起,你就跟我姓苏。我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了。”

这句话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班主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记不起是哪一世的祖上烧了高香,还生怕是听错了,支吾着道:“公公您说笑了,这怎么使得……”

“我说使得就是使得!”苏公儿绿豆眼一瞪,班主的脖子猛然向后一缩,转头看见那孩子还木愣愣地站着,暗中扯了扯他衣角,低声喝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拜见干爹!”

“免了免了,”苏公儿忙不迭挥开班主,那枯竹一般的手爪看着像是风一吹就成了灰,打在肩上却仍然隐隐生疼,“对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小人儿,值得你,我,咱们每个看戏的好好供起来。”说着,苏公儿竟弯下他本已佝偻的腰,伏在地上,瘦不拉叽的屁股撅得老高,挣扎着支起脸道:“来,好孩子,别怕,踩着爸爸下来。”他嘴里碎碎念叨着:“你的这一双脚最尊贵,只有戏台才配得上你走,当心被这地上的土玷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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