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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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也在冷笑:“当年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没赶你。”

那是苏千袖第二次独身出户,第一次他跳出了名缰利锁,第二次他所幸连红尘情爱都不要了,他用他唯一的筹码,他的年轻和容貌和老天爷赌了一盘,输的一败涂地,却是心不服口也不服。他和沈绍如此相像,想是当年女娲造人的时候,用的是同一团黄土。

捏一个你,捏一个我。

他们分开的时候想得死去活来,在一起的时候却忍不住同室操戈。斗智斗勇,争胜争气,最后苏千袖道:“沈二爷,你当真以为我苏千袖是贪你什么来么?”随后拉开嗓子高唱了一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他自从跟了沈绍就再没开口唱过戏,就像是拿着一把刮骨钢刀,将那些戏文都从脑子里剔除了。沈绍从来不知道,苏千袖究竟爱不爱戏。若说爱,他不会断得这样一干二净,虚戈为戏,他当做耻辱。这么多年的情分,苏千袖说忘就忘得一丝儿不剩,这样的决绝让沈绍也有些恐惧。若说不爱,他赤着脚来,又赤着脚去,到最后还是以一句戏词收场。他想要离了梨园行,但他的根已经被扎在那里了,伤筋动骨,哪里还有活下来的道理。他终是找别的情人去了,沈绍想,就在他沈公馆苏千袖的床上,就曾经不止一次闻到其他男人的气息。沈绍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张开口来荤素不忌,想着梨园出来的戏子,放浪些无可厚非,还平添许多妩媚。苏千袖的那双眼睛,不知道是用多少男人的精气浇灌成的,两颗黑眼仁轻轻一转,就想着一生一世。沈绍极喜欢看他睡眼惺忪半梦半醒的模样,常常在半夜伸进他的衣服底下将他闹醒,看他从狭窄的眼缝里,似有昨夜的星光洒落。

苏千袖仿佛也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最惹人喜欢,两只手没个知觉似的,轻轻扯动着身上的衣裳。他是自恋的,晓得自己长得好看,便不怕别人多看两眼。他的房间里零零落落摆了七八面镜子,沈绍常看见他什么也不做,将自己扒得精光,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或是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连苏千袖自己也沉湎于他的肉体,不可自拔。

他独身出户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沈绍的衣裳太大他穿不得。他虽然稍微年长些,骨架却纤细,十三岁的阿飞的衣衫套在身上,长短肥瘦恰恰合适。苏千袖开始还瞧不上,他俯下身在那些衣服上嗅了嗅,两个眼珠子瞅着那个低着脑袋站在一旁的少年道:“一股子骚味,我才不穿。”

沈绍在一边笑言:“说风论骚,谁能比得上你?”

苏千袖当即踢了他一脚,仰着脖子笑道:“错了错了,我是风,风流的风,你才是骚,骚……”他喜欢贴着人的耳朵说话,分明生着一张辗转红尘沉沦欲海的脸,那声音却是软糯清亮,像是个从小在合唱队唱圣诗长大的孩子。

各领风骚,数百年,百年太长,他们只要这朝夕。

沈绍当年算是极宠苏千袖的,甚至承认有一点心动,有一点喜欢,由着他胡天胡地,颠倒众生。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脑筋动到阿飞身上。

他竟去勾引阿飞。沈绍亲眼看见苏千袖两条苍白修长的腿蛇一样缠在阿飞腰上,他们两个挤在他的衣柜里,腻成一团。十三岁的阿飞比十六岁的苏千袖还要高半个头,他刚开始长出来的肌肉棉花一样,紧紧包裹着那个漂亮的戏子。阿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他一张脸红艳艳,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苏千袖就抓着他的手腕,从自己的衣襟塞进去,探索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穿的还是阿飞的衣服,这有如自慰的错觉让那个沉默的少年手足无措,又太过新奇。苏千袖偷偷将手放到那个从来没有人触碰过的地方,小耗子一样,握住了,还在轻轻地跳动。

苏千袖凑拢了他的眉目打量着,道:“仔细瞧着,你还真有几分好看。”他不知阿飞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因着那眉梢眼角暗藏湿意,像是来自江南的烟雨浸润的。“不知道你像爹爹还是妈妈……我瞧着还是像妈妈多一些……”阿飞生着一张瘦削脸蛋,两颊刀劈斧剁一样,琢磨出坚硬的轮廓,本来太过刚强,但好在长了一个塌鼻子,软塌塌贴在脸上,娇小玲珑如同个女人,教他整个面庞顿时柔和下来……或许还带了些少年的韵致。他的睫毛很长很密,扑棱棱的伸出来,像一双漆黑的翅膀。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长处,才会那样时时刻刻低着头,埋着眼,将那睫毛当做一扇门,想要教人看清楚,但又存心不让人走进,想得人抓心挠肺,不得安宁。

苏千袖贴近了才觉出,阿飞的那一把腰竟然比自己还细,两侧都是坚实的肌肉,柔韧有力,他用力按下去一个小窝立刻又弹起来,但肌肉下面的骨节却是小的可怜,像个还没开始长身体的孩子。“你若是去唱戏,便是顶顶好的材料……”苏千袖的手指在他肚脐周围打着圈圈。在这黑暗的木头衣柜里,还有樟脑丸的味道,沈绍那些精工细致手感极好的衣裳包围着他们,苏千袖拉下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绕在阿飞眼睛上,隔开那两颗高喊着逃离的眸子。他猛然发现那围巾上竟留着一根半长的头发,还有头油的气味,一看就知道是沈绍的东西。苏千袖心里的火登时烧起来,笑嘻嘻对阿飞道:“二爷碰过你没有?”

“碰?”阿飞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动,生怕弄乱了沈绍的衣服,他一只手钩在衣架上,另一只手还贴在苏千袖的胸口。他不习惯在沈绍以外的人面前说话,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并不尖锐,只有有些困惑。他想起沈绍的那些拳脚和巴掌,还有突如其来闯进来的那个夏日夜晚,萦绕着浴室里沉沉的水雾,如果这些都叫做碰的话……

阿飞突然自豪起来,即使面对苏千袖这样绝尘无双的人,他也有足够骄傲的资本。有谁能跟在那个人身边寸步不离,见证他的悲欢,沐浴他的怒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偶尔沈绍会待他很好,还将他抱在怀里,说一些有的没的轻声细语,偶尔也会刀枪相向,阿飞至今依然记得沈绍将那把小刀抵在他命根子的旁边,炙热得发烫。这么多年,他看见沈绍身边的人麦草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一辈子陪着他家二爷的,他是第一个,也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阿飞始终这样坚信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苏千袖一愣:“原来他真的碰过你……”他恍然似的笑了笑:“也难怪,身旁跟着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小东西,要是我也不会放过。”苏千袖忽然情动,一个是沈绍喜欢的,一个是恋慕沈绍的,这是多么美妙的两个人。他将征服一个又一个男人看作接连不断的战争,而阿飞就是这场战役上最关键的那座堡垒。

沈绍还记得他去找阿飞的时候看见夹在衣柜里的一片深蓝色衣角,那楠木柜子的四个脚儿像是飘在微风吹拂的海浪上,随着细小却激烈的节奏轻轻颤动,从门缝里溢出一阵白梅花的味道,那是他今早上亲手为苏千袖别在衣襟上的。沈绍猜得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儿,不过就是平上入去,他将耳朵贴在那木门上,听见两个人的喘息此起彼伏。高的那个是苏千袖,这小贱货,沈绍拧着手想,在哪儿都是一样任性妄为,也不看个地方。低的那个沈绍却听不出来,他刚问过门口的守卫,并没看见苏千袖的哪个相好进来。

沈绍最好面子爱漂亮,一柜子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找最好的师傅量身定做,几十件也不带重样。他今天出门临上车的时候才觉得身上穿的这身不甚合意,让阿飞赶忙回去将他那件黑呢子镶银袖扣的大衣拿下来换上,没成想就这样一去不回。沈绍在天寒地冻里站了许久,烟屁股掉了一地,大门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狗奴才,跌断了腿么……”沈绍捻灭了烟蒂往回走,在门廊处看见阿飞带着雪的脚印还没来得及化开。

这时苏千袖突然哼了一声,不知是被碰到了哪里,倒抽一口冷气,竟低低叫了声救命。沈绍吃了一惊,忙凑在那锁眼处向里面望去,只见柜中漆黑一片,而苏千袖雪白的肢体在这黑暗中也亮得耀眼。沈绍不是第一次看他与别人欢好,这苏千袖活像是一个万花筒,在不同的男人眼里总会绽放出千种的风情。他像是有意识似的,将他在戏里演过的那许多人,编上号,排好顺序,一个个地经历过来。那些冰清玉洁,三贞九烈的女人们,苏三,红拂女,梁红玉,都是千载百代的垂范,世间女子的向往,她们在戏词后面,正襟危坐,借用苏千袖的身体让她们在戏台上重新活过来,再演一段千古佳话。但苏千袖这时偏要折辱她们,他挑着李凤姐的眉,飞着穆桂英的眼,弯着杜丽娘的唇,降伏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报复她们这八年来对他身体的占用,也在报复整个梨园行,于是还不无快意地想到:是我让你们变成真正的女人,你们还应当感谢我!

沈绍觑见一只颤抖的手臂,笨拙地掬起苏千袖的身体,一代名伶在他眼中仿佛一钱不值,不带一丝怜惜。苏千袖却似极享受着这痛楚,一边蹙着眉一边将那个人拥得更紧了。忽然他眼光一熠,咚的一脚踢开了柜门,险些撞到沈绍的额头。

“二爷,光在外面看怎么过瘾,要不要也进来玩玩。”

那个男人像是吓得狠了,丢开苏千袖就往衣服堆里钻,田鼠一样将脑袋埋进沈绍的大衣中。苏千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他的丝绸睡衣滑脱在手腕处,只见他极漂亮地一钩,将领子提到肩上,却依然敞着胸膛。苏千袖拍了拍那男人的浅棕色的腰杆道:“别忙着害羞,快来给沈二爷见礼。”

沈绍双手都插在裤袋里,一招强装大度从容不迫化解开苏千袖的话锋道:“犯不着,你见着阿飞那小子了么,这狗奴才……”

里面的男人抖得更加厉害,沈绍看不惯他那孬种样子,对苏千袖例行调笑道:“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做这种事也不晓得捡个地方……这家伙比我如何?”

苏千袖打了个呵欠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笑得太狡黠,意犹未尽,沈绍却从里面看出些许甜蜜味道,他这才觉得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他敏锐地猜到了些什么,跟在身边那么多年,甚至比苏千袖堕入梨园行的时间还要久远,怎能视若无睹。沈绍向前跨了一步,那一条长腿蹬开柜门,四面一看竟无处下脚,他眉头一皱,便将那只硬皮鞋踩在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沾着白雪的印子——这些衣裳都是阿飞亲手叠的。

他抓住那个男人剪得短短的头发,刚生出来的青草似的,嫩嫩的还有些扎手。沈绍咬了咬牙,扳过他的脸。男人挣了几挣,还是不敢违拗他的意思,或许是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于沈绍的命令,将服从当成天生的反应。

阿飞满脸都是眼泪,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应该接受惩罚。“二爷……”他哀哀叫了一声,他是真的怕了。沈家的规矩,但凡有下人与人私通,一律统统撵出去。世界上千千万万人,阿飞识得的只有面前这一个。他宁愿化成沈绍脚下的尘土或是鞋上的雪泥,至少能陪他一起捱过这个冬季。他甚至不惮于变成一个女人,和他一夜风流,柔情缱绻。但他终究只是阿飞,一条沈绍买下的狗,一条十三岁的老狗。

“狗奴才,怎么不说话了?”沈绍在他面前蹲下来,白衬衣,黑领结,一顶绒礼帽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压着下面两条长眉毛——标致得无以复加。他那两只桃花眼往阿飞身上一转,阿飞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沈绍竟不嫌他的眼泪脏,掏出手绢将他的泪水都擦干净了,道:“你要乖乖的……”

阿飞受宠若惊,没了骨头似的在沈绍手里缩成一团,那腰杆完成一道细细的半圆,让沈绍有搂在怀里跳一支舞的欲望。苏千袖忽然笑得喘不过气,指着阿飞道:“瞧你那傻模样,没出息!”

沈绍摸了摸阿飞的脑袋,突然站起身反手对苏千袖就是一巴掌,看那一摊白肉深深陷进衣服堆里。苏千袖还来不及叫出声,沈绍便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起,生拉硬拽地从柜子里拖出来。苏千袖这才想起他还有一张嘴,一副好嗓子,顿时扯开喉咙高高低低地喊起来。这动静像是拆房子,惊得沈公馆的下人们都趴在门缝里向外张望。苏千袖平日里为人刻薄,恃宠而骄,除了沈绍,对其他人都是一张冷脸,如今是幸灾乐祸的多,于心不忍的少。

苏千袖知道那些端茶的送水的扫地的抹桌子的还有看门的都在看着他,他们都是男人,没用的男人,他一个眼风丢过去,便都酥倒了半边身子。他们看过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苏千袖,现在这戏演到他遭逢落难身败名裂,苏千袖不禁有些欣慰,他们都是合格的看客,资深的票友,于是他也不能辜负了座儿的这份心意。

苏千袖簇紧了眉尖,丹凤眼,含情目,苏千袖深深浅浅厚厚薄薄地叫唤起来,他的呻吟也是一场风情小戏,如今是白雪盖地,还是春色如许,他都不在乎了,他只要唱好这一出。瞧得那些下人们一个个都面红耳赤,缩回角落里去。只有沈绍不为所动,他飞起两个眼跌跌撞撞地看他,只见男人的那一张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手臂上绷起的肌肉将衬衣袖子都撑满了,苏千袖忽然觉得心里噗通一跳,这样一个男人,有谁不爱。

“找你的那些男人们去,以后别再回来了。”沈绍轻轻将他从大门里推出去,今生今世,再不相见。他眼看苏千袖融化在那苍茫茫的落叶里再不分明,直到这个时候苏千袖依然闹不清他对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但他却明白沈绍这时候赶他走不是因为他的勾引,而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去打阿飞的主意,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是沈绍脚底板下的皮,也是他心尖子上的肉。

苏千袖浑身只穿了一件睡衣,带子也不系,逶逶迤迤拖在脚下,他抿了抿被冻得有些发青的唇,乜着沈绍道:“我试得出来你还没碰过他……”他明白沈绍是想要他的命,但他偏偏不要死,即使熬不过去,也要奋力在他心上砸一个坑。留恋也好,遗憾也好,悔恨也好,他都不要带走。

沈绍冷着眼道:“戏子果然是戏子,一辈子改不了这下贱的毛病。”

苏千袖哈哈一笑,拖着长长的念白腔调,娇娇娆娆道:“你这卖中药的也贵重不到哪里去,每次躲在帘子后面偷着看的,难道我还闻不出你身上的那股骚气?可我也就是这样蠢笨,这辈子毁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

沈绍道:“你若是肯跪下来求求我,认一个错,或许我一高兴,就能让你回来。”

苏千袖的眉目都被秋风吹得有些模糊了,这样漂亮的容貌,还是抵不过风刀霜剑,步步相逼。他颤巍巍站直了身体,双腕一抖,扬起三尺水袖,一步一拍,一拍一叹,按着沈绍的原话念道:“你若是肯跪下来求求我,认一个错,或许我一高兴,就能回来。”苏千袖的好记性是出了名的,果然一字不差。他愣愣望着落叶满地上自己的脚印,孤孤单单,凄凄凉凉,正是曲终人散,客走茶凉,偌大的一片天地,竟再无人倾听他一诉衷情。苏千袖水银一样的眸子在沈绍面上定了定,道:“沈二爷,苏千袖折在你手里是我的命,但往后必会有另一个你瞧不起的戏子能让你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那时还请沈二爷说一个服字,我就是死了也听得见。”

沈绍还未答话,就看着那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戏子徘徊唱道:“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又回转到天上去。这是他离了梨园行之后第一次开口唱戏,依然妩媚婉转,缱绻缠绵,却勘不破那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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