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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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腰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或是听见了,却装作不晓得。他肥硕的脑袋卡在栅栏上,被女人一双清清白白的手托着,像一个刚被砍下来的,新鲜的人头。

“小莲你再等等我,兴许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托朋友再找个差事……你不是还做了件衣裳没来得及去拿么,我陪你一起去,再顺便去银楼买几样首饰……你看上了一直舍不得买的那个镯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女人手腕间两三只翠玉镯磕在木头上叮咚直响,沈绍看得出都是蓝田那边上好的石头,只一个没有一千大洋万万打不住。女人的手在猪腰面上摩挲着,就像是一个石匠,将他又是汗又是土的脸,小心翼翼,铁画银钩,雕凿出一个惊怖的神情。无边的惊怖,无涯的惊怖,都在她的手指间揉捏定型。猪腰那两粒黄豆般大小的眼睛,陷入前后左右突然隆起的肉阵的围剿,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却仍然执着地发出温柔的光彩。

他这一刻的眼光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就像是才子佳人小说里面,那些才高八斗,风流儒雅的少年,对着墙头马上的美丽小姐们才显得出来的,每一根睫毛里都带出潋滟。沈绍想,他若是个女子,恐怕也要化在这样的眼波里了,连钩子这样刻薄惯了的人都缄默不语。

这时女人含着眼泪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鼓鼓囊囊的。“这是你以前喜欢吃的些小糕点……我也不知道能带什么来探你,就亲手做了些。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再嫁的,就勉强吃些……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猪腰低头看着那白色手绢上颤巍巍的糕饼,玲珑精致摆成个品字,馨香扑鼻,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体香。他忽然歪着头,婴孩一样嘟着嘴道:“我要你喂我!”

女人无奈地一笑,拈起一块凑到他嘴边,猪腰想也不想嗷的一口吞进去,连带着还有女人的半截手指。他两排牙齿死死扣着那嫩生生的皮肉,不多时就有血从他的齿缝里流出来,叫沈绍这才知道,什么叫戏里面唱的“一灵咬住不放松”。那女人也硬气得很,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索性咬断了它,姓张的不会要一个缺了指头的女人!你当初要么将他打死,你活不成,我也情愿为你守一辈子寡。要么你了结他的子孙根,哪怕你坐一辈子牢,我也每日来给你端茶送水,伺候你一生一世……但现在算什么!”

猪腰迷迷瞪瞪松了嘴,刚睡醒的娃娃似的,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杵在地上道:“都是、都是我没用呀!”

这时牢头在从后面过来拍了拍木栅栏道:“时候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等出去再说。”

女人却道:“这位大哥再容我和他说一句,只怕出去就再见不着了。”牢头知道她是张公子的外室,也不敢阻拦,只见那女人从腰里拿出把梳子,细细梳弄起猪腰不剩几根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发丝被抻得平平整整,露出下面肉色的头皮来。女人一边梳一边道:“我今生遇见你是我的福气,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但可惜这缘分太短,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盼着来生来世,我能再见着你罢,那个时侯,想必你已经托生得英俊潇洒,而我嫁了二夫,阎王那里是说不过去的,怕是要托生成个丑八怪了,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认我……”

说罢,女人盈盈起身,她的身条如同风摆荷叶,轻轻一折,转身离去,而猪腰始终没有抬头送她一眼。生离死别,只是咫尺一线。

自女人来过之后,猪腰就像是变了个人,他越发呆滞迟钝,一言不发,钩子故意将粪水浇在他的饭上,他也毫不犹豫吃得津津有味。沈绍看不过眼,一把夺过他的饭碗倒掉,将自己的分给他一半,也不看钩子一眼,挑着刺道:“这样欺负一个傻子,有意思么。”钩子双眼一瞪,便看见阿飞满目戒备站在一旁,将手里的饭碗往地上一砸,悻悻踱到一边去了。

猪腰被沈绍捏着勺子喂了几口就再不愿张嘴,他顶上的头发越发稀少,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倒有五十多岁。“你就是这副德行,难怪你女人嫌弃你。”沈绍冷不丁抛出一句,提到他老婆,猪腰的眼神才活泛些,哑着嗓子道:“都是我没有用。”

“你是够没用的,”沈绍将晚饭在地上一墩,道,“在这里要死要活她能看见么,那姓张的能可怜可怜你,将老婆还给你,别做白日梦了!”沈绍索性将那层意思点破了:“你就不想个法子将她抢回来?”

猪腰听得云里雾里,张着嘴道:“但……但他是警察局长的儿子。”

沈绍看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借谢家声的刀将他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是红是白。他终于明白他那老不死的爸爸看着自己的,是怎样一种心情,顿时满腔火气都被一桶冰水浇灭了。他蹲在猪腰身边道:“这看过戏么?”

猪腰讷讷点头道:“她喜欢看,我就陪着她看。”三句话还是不离他老婆。

“看过《浣纱记》么?”

“看过,这是她最爱的一出,西施和范蠡么。”

沈绍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你就知道这个了,里面不是有句话么,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虽没有三千越甲,那姓张的也不是吴王,你们是一个对一个,你做什么怕他!”

猪腰还是没听明白似的半睁着眼道:“那……你说该怎么做。”

沈绍千等万等,就盼着他这一句,扬了扬下巴道:“先说好,若是我给你想出法子来,你要怎么谢我?”

猪腰发了半天愣,忽然一个翻身伏在沈绍面前,他四肢太短,肚子太大,竟像是趴在地上的。“你要是能帮我将小莲带回来,我就……就……”

“就如何?”

“我就叫你一辈子爷爷!”猪腰猛地憋出这样一句,气得沈绍七窍生烟,差点提起腿来一脚揣在他头上。

“我要你这个孙子做什么,我身强力壮,用得着找你这块料传宗接代,我沈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从棺材里气活了!”

猪腰一时慌了手脚,脑门子上一层油覆一层汗,光生生的还反着亮,他怯怯抬眼瞅了瞅沈绍,见那个男人虽然连坐都坐不端正,还敢撂狠话摆架子,可知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本事。若是前一种,猪腰也认了,大不了再上回当收回骗,他已经跌在深渊里,不怕再走一趟十八层地狱。终于,他像开了窍一样一拍额头,道:“要不这样,我一辈子任你驱使,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我眼都不眨跟定你了!”

沈绍这才满意了,他递给阿飞一个眼神,少年就将猪腰搀扶起来。“我手下的人多,不稀罕添你一个,你也不用一辈子都跟着我,只要出去之后,逢年过节,和老婆别忘了沈绍这个人。”

“忘不了!忘不了!”猪腰一连声地点头答应,“我回去就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烧香磕头,保佑你升官发财,子孙满堂。”

“这不挺伶俐一张嘴么,这些漂亮话儿怎么在老婆面前就说不出来了?”沈绍看他一副饿狠了的模样,也不再逗他,旋即正色道:“你知道那姓张的家里是有夫人的么?”

“知道知道,”猪腰刚挨了一顿夸奖,生怕沈绍又嫌他愚笨,连忙应了,也不知道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沈绍笑笑道:“这位夫人来头可不小,是国务副总理的千金。按她的门第,全中国只怕都没人能入得了法眼的,区区警察局长的儿子哪会放在眼里,只是张炳燕那厮许下了八十万大洋的聘礼,才连哄带骗将这位总理小姐娶进门了。”

“八十万!”猪腰一听就连翻白眼,这么多钱对他这个小抄写员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然后他不合时宜的惊叹却遭到了沈绍的鄙夷。“八十万算什么,不过是我一个晚上牌桌上的进出……你不知道这生意场上最赚钱的行当一天就有十万的净利,八十万丢在他们脚下,只怕人家瞥一眼还懒得捡起来。”

猪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疑心他是在胡吹大气,却又不敢辩驳,便听沈绍接下去道:“我和这位夫人有一面之缘,生的不错,但出身高,脾气也大,稍有不顺心的,连张炳燕都敢打敢骂,姓张的那小子更是使唤的像下人一样。你别看张公子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就是夫人脚边的一条狗,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

猪腰张大了嘴,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女人打男人,媳妇打公公……这世道,就算她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二郎神的姐妹,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

若她真站在你面前,还惦记什么小莲,只怕你连她的洗脚水也肯喝的——沈绍只是暗暗的想,那些漂亮话也只能说说而已。

猪腰像是看出沈绍的不信,忙赌咒发誓道:“要是我有半点对不起就小莲,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她……动动这个念头也不行!”

沈绍哂笑道:“我又不是月老,哪里管的上你们夫妻间那点闲事。这张家少夫人生平第一大忌就是男人纳妾,当初姓张那小子本来在房里收了几个丫鬟,都因为这个夫人的缘故撵了出去。这夫人也不愧是总理家的小姐,整治起人来有的是一套,将他男人看得死紧,连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你老婆被他得逞,怕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被他盯上了。”

猪腰懊恼地一拍大腿道:“这世上漂亮女人千千万万,怎么就看上我家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沈绍看似无意应了一句道,“那么标致的老婆放出去招蜂引蝶,这不,引狼入室了吧。”

“小莲是规矩人家,不是……”猪腰面色一红又要争辩,沈绍忙止住了:“慢着,你且先听我说完……想要回你老婆,我看只有走张少夫人这条门路。”

猪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将这事儿告诉她?”

“看来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沈绍伸了伸盘得有些麻木的双腿,在阿飞的搀扶下翻了个身,“但你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未必进得了张家的门,即使侥幸进去了,少夫人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你……你说一定会帮我!”猪腰就像一条被逗弄的鱼,面前悬着一只饵,明知道咬上去是死路一条,却还是舍不得那近在咫尺的香味和希望。但不知是不是那个渔人太坏心,还嫌不够意思,他时而深时而浅地控制着鱼饵,让那条已经弥足深陷的猎物更加疲于奔命,这也是沈绍在牢里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还觉得地上太硬,将背上硌得慌,索性一头倒进阿飞怀里,靠在他胸膛上,在那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少年还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手足无措,因此越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阿飞身上,狠命将他的身体向墙里面挤去,阿飞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像刷了浆一样硬邦邦的,比地上好不了多少,但沈绍竟硬是从里面觉出舒坦来,脑袋歪在阿飞肩上就不挪窝。

“你听过广生堂的招牌么?”他问。

“是卖药的那家么?”猪腰显得不太有信心。

沈绍也不在意,道:“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出去之后拿着去找广生堂的掌柜,说是沈二爷的意思,到时候你的穿衣戴帽衣食住行自有人安排,待你换身光鲜衣裳,先别忙着去找少夫人,就直奔总理府,说你是张少爷家的医生,近来家中的夫人买了好几副上好的安胎药却没付钱,少爷又经常找不见人,不敢打搅夫人,只好向这位老岳父讨钱了。”

这连绕了好几个圈子,大费周章,猪腰埋着头想了半天却不敢细问,他哪里知道沈绍心里面那些小九九。若是只为了一个外宅倒也简单,只要托人给少夫人捎个口信,还怕这头河东狮不大发雌威,将张公子制得服服帖帖。但沈绍以往常出入张家门庭,知道这少夫人性子虽烈,心底里却是爱惨了张公子那风流俊俏的模样儿,杀威棒打起来往往都是留了三分情面,只图一个甘心服软,从来舍不得将他打坏了。即便是犯了她的大忌,只要张公子豁出颜面,又哭又闹,又仔细着认个错,少夫人心一软,或许就把这件事掩过去了,至多不过将那个外宅撵走罢了。

然而若是闹到副总理那里事情又不一样。这位副总理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小便如同宝珠一样宠着,比柴王爷还要胜上三分。当年挑女婿的时候,张炳燕还只是警察局一个小小的处长,因为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巨富,出手阔绰,副总理心里想得明白,这乱世里官儿不算什么,三年五届内阁,换的跟走马灯一样,下台的总统还不如一条看门狗,看得人心中发寒,唯一实打实落在手里不退色不掉价的只有真金白银,进了张家的门,他那宝贝千金的下半辈子才算是有了着落。于是他便将名不见经传的张炳燕破格提升为警察局长,最近又有风声,在他的力荐之下,张炳燕跟快就要进入国防部做一个次长,从此就算是平步青云了。

但这一件事一捅出来,张炳燕这辈子苦心经营就是为别人作嫁衣裳,自己半点好也落不着。少夫人是否怀孕,副总理那个做爹的怎会不知道,这等蹊跷叫几个人一查就知道是张公子收了外宅,冷落自家女儿,还借着夫人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丑闻都传到不相干的人耳朵里,他爱女如命,知道了还了得,姓张的那小畜生饶不过不说,张炳燕这警察局长的位子也要吃挂落,什么国防次长更是休想。张家这几年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得罪的人不少,趁机推一把,踹一脚,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沈绍估摸着,恐怕这一大家子最后落得比自己还凄惨的下场。

他极少将事情做绝,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柴幼青胳膊腿脚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柴王爷。这还是亏得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成天在耳朵边唠叨——你当那余地是给别人留得么,那是你自个儿的一条退路!斩尽杀绝有伤阴鸷,生意场上讲究天时地利,沈绍一直牢记在心。

猪腰愣着神将沈绍的话结结巴巴硬背下来,直到一字不差沈绍脸上才见了些许笑意,道:“等你真把老婆抢回来了就安安份份过日子,要是再被人盯上了,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心再帮你一次。”

这时主要对沈绍已是言听计从,他极佩服地看着他道:“你这么大的本事,是犯了什么罪才被关进来了?”

沈绍头一偏,陷进阿飞的肩窝里:“我才没罪,那些兔崽子把手段都用尽了也没问出爷的罪来!”

“进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罪,”猪腰笑呵呵地说道,忽见沈绍脸色不善,忙改了口,“但你骨头硬倒是真的,我进来虽不久,也算有一年半载了,见过那些人过一次堂,上辈子的事儿都恨不得吐露出来,咬定牙关不松口的,只有匡爷和你两个。”

“匡爷,又是匡爷……”沈绍朝角落里看去,只见那条不知坐了多少年却依然魁梧的汉子,正将小兔子整个儿包裹在里面,年轻男人只有巴掌般大小的脸儿,都被他粗壮的胳膊掩住了,那细瘦的手脚就直直从他肚子里长出来的,弯弯曲曲,清清白白,倒有些像是谢家声小院里爬满了花架的藤蔓。沈绍不禁悄声问道:“我瞧那只小兔子模样,不像个能掀得起大浪的,怎么也流落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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