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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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夜白将身后包袱接下来,递给沈绍道:“这是我带过来的被褥枕头,虽然比不上沈二爷家里的蚕丝被,但也还是上好的东西……里面还夹了几根烟,不知道二爷平时抽什么牌子,总是按着最金贵的东西买的……”

沈绍捻了捻那被面,却没有接,上面阵脚绵密,触手软和,还有一股子新鲜味道,跟赵夜白身上的一模一样,就像是刚从他的床铺上拆下来的。沈绍抽出一根烟,向狱卒借了火,亮红的火点一闪一闪,看得其他人眼睛都直了。沈绍就是这驴脾气,死都改不了的爱炫耀。“无功不受禄,赵老板也不是蠢人,有话直说。”

赵夜白直等到他舒坦了才开口道:“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我想请你写封信,劝劝他,告诉他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他出来……”

沈绍点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只是他出来了,留下爷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每天数稻草作伴么?”

“等他出去了我自然会再救你……”

“放屁!”只听砰的一声,沈绍骤然扼住了赵夜白的下巴,他手腕上的镣铐磕在栅栏上铿啷乱响,警察见势不好就要动手,却先一步被赵夜白阻住了,他费力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心,沈二爷是聪明人,他不敢伤我。”

沈绍嘿嘿笑道:“赵老板自诩洁身自爱,不知道这次进来走的是哪位官长的门路……我记得警察局有个姓王的局长,对赵老板很是上心……”他撬着赵夜白的嘴,从他齿缝里看进去,牙龈上伏着几条细细的灰线,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样,才想起谢家声说他小时候损了牙嘴,唱红了之后才特地找大夫镶了几颗白玉的上去。

赵夜白被他卡住了下颚合不上唇,里面一根朱红的舌头灵蛇一样,在半空中打着转,混混沌沌地吐了几个字,沈绍仔细瞅了瞅那舌头,像是硬要看出与旁人的不同,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道:“我当赵老板在台子上怎么能唱得那么字正腔圆,六场通透,都出落在这根舌头上了!”他两根手指伸进去捉着那舌根,对牢里的一众犯人道:“你们都瞧清楚了,赵老板的这家伙上竟是分了叉的,像不像乌梢蛇的信子,怪道咬人一口这样疼呢!”不料赵夜白突然将嘴一合,忽楞楞咬下去,正砸在沈绍的手指关节上,沈绍手臂一弹,却没有从他嘴里抽出来。谢家声曾夸他牙口好,这么多年吃山珍嚼海味,哪根牙齿牵着哪根肉他都一清二楚,方才赵夜白那点小动作他早就预料到,但若是他一旦抽手,赵夜白只怕会咬断自己的舌头。沈绍突然发现,事到如今他竟还是恨不下这个不管在台上还是台下,都只有装模作样的戏子。或许对他,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

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让沈绍有些轻微的懊恼,他将那两根手指蜷起来,撑着赵夜白的上颚道,越发向里面探了一探,像是要把整只手都一鼓作气塞进去。他的嘴唇很薄,嘴里很软,也很热,恰到好处地颤动着让沈绍觉得一种不可告人的满足。赵夜白还在忍着,盈满了的唾液就顺着沈绍的手背蜿蜒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所有人都看着,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从匡老大怀里掀开一线眼皮,瞧得目瞪口呆。

沈绍想,赵夜白是真的想救谢家声,他对这个师弟的情分,简简单单的一个同门之谊已经不能说清道明。沈绍这才明白了,赵夜白应是爱着谢家声的,甚至比他还要爱,但他更是爱着自个儿身上这一副戏骨的。没了谢家声,他还是赵夜白,没了戏,他就什么都不是。

赵夜白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将那床被褥留下了,他终是盼着沈绍能回心转意的,但这个男人从认识到现在,只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他宁愿和谢家声一起在这又脏又臭的监牢里关一辈子,也不愿遂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给沈绍留下的被褥很快就被其他人撕成碎片,瓜分殆尽。

30.

沈绍知道赵夜白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却没有想到竟来得这样快。他上午前脚刚走,下午就有狱卒过来将他提出去,说是警察局长要亲自审他这个案子。沈绍掂量着这一去不脱个几层皮怕是回不来,他也很想像那个混账哥哥一样,抬头挺胸地英雄一把,还要喊几声响亮的口号,事到临头,瞧见阿飞直勾勾望过来的眸子,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握了握阿飞的手道:“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八成是这帮丫头养的醒过来知道爷得罪不起,要赔罪放咱们出去呢,爷过会就带好吃的回来。”

阿飞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像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骗过他似的,看得沈绍一把冰霜心肠也不禁鼻子有些发酸。那狱卒在背后推搡了一下,道:“还不快些,教局长等急了,还不活剥了你!”

沈绍扶了扶眼镜,看见牢房里面除了匡爷和正在被他揉弄着脱不开身的小兔子,剩下的人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像是他就要一去不返,沈绍顿时明白,这都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他嘿嘿笑了几声,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往前走,边走边大声道:“你们可不知道,爷是亲口尝过新鲜的!平时看着正正经经,一旦勾上了手他就自己个儿贴上来,那味道可不是三等堂子里那些被玩烂了的相公比得上!这一把肉抓在手里,凉的时候像冰,热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烤化了……”他一路走一路说,知道身后栅栏后的那几个口水都要把裤裆打湿了。

狱卒将沈绍带到一间审讯室,推门进去,涌入的气流裹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泡打了个磨旋,下面坐着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警察局长张炳燕,一个正是柴幼青的新婚丈夫钟秀林,他还是穿一身笔挺的军装,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斜别在腰上,不减威风。那暗淡的灯光却照得他的脸竟是出奇的柔和,同时也将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刑具轮廓映得清清楚楚,一个一个凸起来,发脓的肿块似的,看得沈绍浑身一凛。

狱卒向那两个大人物鞠了一躬,关门退出去,先是警察局长张炳燕冲沈绍一点头,看见他一身的落魄,那双金鱼眼中竟带出几分笑意来,明知故问道:“沈二爷,请坐,别来无恙?”

沈绍张开双臂,瞧了瞧身上的破衣烂衫,嫌在这两人面前不好看,整了整将那几条裂缝都牵过来遮住了,才道:“托二位的福,还勉强算是活着。”

张炳燕眼角看了看钟秀林,见他还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只好咳了咳,将这出独角戏唱到底。“沈二爷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真小……等结了出去,张某一定摆酒给二爷压惊洗尘。”

“不用!”沈绍摆摆手道,“只要张局长将上次打牌时欠的那几千大洋还了,就够我逍遥一阵子的。”张炳燕喜欢打牌是出了名的,但打得孬也是出了名的,偏偏他不爱酒不贪色,就好着这一口,每打必赌,每赌必输,一输就是成千上万的大洋流出去,连买根烟的钱都没有,只好拉下面子四处筹借。沈绍瞧在他警察局长好办事的由头上零零碎碎借了他几千,但这张炳燕却绝口不提还钱,虽不是什么大数目,被沈绍这样捅出来,面子上总是过不去。他正了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扣,从袖筒子里抽出块手帕在脸上一抹,正要说话,钟秀林却冷不防将话头抢了过去。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在空中极漂亮地一挥,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一出好戏刚敲了开场锣,下面的座儿都坐好了,正等着那角儿粉墨登场,只听他提起嗓子道:“沈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勾结日本,私卖鸦片被拿了个正着,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中气十足,果然是行伍里打滚的人。

沈绍眼皮都不抬,两只手掌挨在一起似拍未拍,轻擦即走,歪着头顺势打了个呵欠。他好几天没沾着那玩意儿,连皮带骨都有些酥软懈怠,如今连一个眼神也是欠奉。暗道以钟秀林这样的好嗓门,倘若练个几年,站在戏台上这么一亮,只怕还能和赵夜白这样的角色打个对台。他想着这钟师长涂脂抹粉,斑衣彩戏的模样,脑子里倒还清醒些了,笑嘻嘻对他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我沈绍抽鸦片不假,但你要说我贩卖鸦片,可真是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至于勾结日本……东洋人不来勾我就好,我哪里有心去招惹他们,我害怕老爷子阴魂不散,冷不丁抽我嘴巴。”

如今柴幼青已经进了他家的大门,钟秀林再无顾忌,道:“沈二爷这张嘴落了难还是这一年个不饶人,可惜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那赵夜白能进来看你就是走了这藤原少佐的路子。”他本是极端正的人,剑眉星目,只是一条断纹横在额心,添了杀伐气,为人所不喜,也将他的命数截住了,一辈子艰难年月多,安稳时日少。

沈绍知道他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将他往死里弄便不会罢休,他暗自忖度起沈昭死的时候,身上挨了多少鞭子,上了多少夹棍,只怕用篦子一层一层地疏理都数不清楚,那血流得就像是水龙头里的自来水,不要钱似的。沈绍的眼睛在墙上转了一圈,估摸着这满墙刑具,哪种会招呼到自己身上。他望着钟秀林没有一点表情的脸,杀人他见得多了,浑身血腥连这牢里的冲天怨气都镇不住,尚能不动声色,泼掉残水,换一盏新茶。沈绍有些后悔,劫了柴幼青的那几天,将她伺候的太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现在他没了这张王牌,竟落得这步田地,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狠狠教训下那位大格格,随意卖给哪个人伢子当丫头,或是干脆自己强要了她,保不准现在成了柴王爷女婿的就是他,哪里轮得到这老兵油子逞强发威。

这时,张炳燕已经耐不住性子吩咐着就要上刑,钟秀林却像还没玩够似的,围着沈绍转了几圈,再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沈二爷可要想好了,你这一表人才怪招女人喜欢的,当心受不住这皮肉之苦。”

沈绍挣不脱他的手指,便任由他这样钳制着,忽然嘻嘻笑道:“我皮相再好,可及不上赵老板的万一,当年柴格格为之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还一门心思想着要私奔的人可不是我。”

钟秀林被戳中羞耻处,柴幼青的那点风流韵事他不是不知道,新婚之夜他都准备好了,一旦发现柴幼青不是完璧,立时一纸休书送回柴王府。幸而那柴幼青虽痴恋赵夜白,但终还是大家闺秀矜持教养,不曾做出那些有辱门庭之事,但钟秀林却还是不放心。绿头巾戴没戴只有自己明白,柴赵之恋当初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尽人皆知,在旁人看来,他头上的那顶绿军帽是摘不下来了。钟秀林酒色财气不沾,就单单看中一个“名”字,张炳燕在一边看得担心,生怕他一把枪掏出了就将沈绍崩了。

钟秀林呼呼出了几口粗气,眉眼竟柔和了些,盯着沈绍道:“听闻沈二爷进过东北的日本宪兵部,不知道同这里比起来孰优孰劣?”

沈绍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道:“我在东北的时候,听过两句话,说是……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两样,但进了宪兵部我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用铁刷子从上到下将肉都撕成一条一条的,叫缠头梳,三九天往手臂上浇冷水,回来往热水里一泡,就将整张皮都剐下来的,叫金蝉脱壳。但最最厉害的还是用电线捅裤裆,叫仙人跳……”沈绍提起眼往那墙上逡过来又逡过去,道:“我看你们这里货色倒还齐全,只是动手的人功夫差了些……”

沈绍想,宪兵队里的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畜生,但这北平的警察局却是窝里斗檐下狠,折腾自家人倒是一把好手,比宪兵部还要不如。那沈昭幸是死得早,若是活到现在,没被自己连累得打死,只怕也会活活气死。

钟秀林看他如此冥顽不灵,丢给张炳燕一个任凭处置的眼神,转身推门。他的副官就等在外面,将一领边上镶着黑毛的大衣披在他肩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换了副白手套。

那张炳燕就等着这一刻,送走那个瘟神,转身就冲着沈绍笑道:“沈二爷,事不宜迟,您看我们这就开始怎么样?”说罢招呼两个人进来就将他牢牢捆在椅子上。

自沈绍被带走后,阿飞就一直守在牢门边等着,钩子看他那忠心护主的模样不禁调笑道:“你们瞧,像不像条哈巴狗儿?”阿飞竖起眉毛瞪了他一眼,钩子疑心这条年少的狗就要扑上来着实咬他一口,连忙退到匡爷身后,却见阿飞又将头埋下去,瞅着通向外面的那条昏黄的道路,没工夫搭理他,立时又无趣起来。

阿飞等了一个白天兼半个晚上,脑袋倚在栅栏上睡着了。他今年十七岁,还没懂事起就跟在沈绍身边,寸步不离。沈绍叫他往东他不会向西,叫他上房他不会下地,就是在玩女人傍戏子的时候,沈绍也会叫他在旁边候着。偶尔有脸皮薄的向沈绍吹枕头风,要他避让避让,都被沈绍一口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阿飞就像是落在沈绍手里的一张白纸,任由那个男人在他身上描画出百般颜色。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名字,仿佛是从沈家园子的果树上结出来的,被沈绍捡到了,他睁开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绍。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是有姓的,被押进监狱的时候,警察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字画押,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卢聿飞。

中间那个笔画多些,边上两个笔画少些,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泛着蛾黄的纸薄上,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看。阿飞想,还能更加好看的,那“聿”和“飞”之间像是离得远了些,不够亲近,孤零零悬在外面。风筝飞的再高,终究是有一根线牵着的,绊着的,一拉就得回来,飞那么远做什么呢?于是他请求警察让他再写一遍,让他把自己的全名从头到尾再写一遍。警察却没有顾惜他的这点小心意,不由分说就把他的笔夺走了,这让阿飞第一次觉得有些失落。他只能在嘴巴里一次又一次念叨起自己的这个名字,卢聿飞,卢聿飞,抑扬顿挫的好听,但或许及不上赵夜白,也及不上谢家声。

半夜三更时候,那牢门一声轻响,将阿飞惊醒过来,他扒在栅栏上,隐隐约约看见两个警察抬着黑郁郁的一团进来,丢下就走,阿飞怕惊动了别人不敢出声,连滚带爬摸到那人身上,借着走廊上的灯光,见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血迹,却紧咬着牙关松不开。阿飞叫了几声爷,沈绍都只能动动眼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阿飞怕他是受了内伤,便沿着骨头一寸一寸往下摸,轻轻一按,就听见喀的一声,阿飞这才发现,沈绍的两脚脚关节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刑罚,都被用极阴毒的手法拗断了,从外面看不出一点伤来。阿飞看那两条折了的腿拖在地上,盘在稻草里,蛇一样。

他试着搬动起一条腿,抱在怀里,寻到脱开的骨臼,憋足了劲往里面一扭。沈家人的骨头是极硬的,只是每个人硬的地方都不一样。老爷子一辈子奔波,手腕厉害,硬的是胳膊。沈家大少爷,先前闷在书斋里,坐如钟,后来立在人丛中,站如松,硬的是腰马。而沈绍终日只寻思斗鸡走马,惹是生非,有了麻烦转身就跑,他就硬在这两条腿上。

如今那钢浇铁铸的,步步生风的,翻墙登梯欠下无数风流债的双腿,却像是死了一样睡在阿飞怀里,他唤不醒它们。阿飞寻着那骨节狠下心这样一按,沈绍半条魂行到鬼门关都被痛得扯了回来。他从齿缝里憋出轻轻一声呻吟,额头上顿时有细密的汗珠滚落下来。阿飞看他有了动静,生怕他一懈怠又闷着脑袋缩回暗中去,便拿着他的另一条腿依法施为,沈绍前一刻已被痛得有些清醒,这下更是惨叫一声,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一齐呕出来。

有几个被他吵醒了,虚着眼睛向这边扫了扫,顺子还想着要过来看看,刚撑起身就被钩子一个扫堂腿提在腰上,嗷的一声又趴了下去。猪腰怕惹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不一会还打起呼噜来。匡爷久居此地见惯了这种事,略一抬眼皮,精光一闪,便又低头逗弄小兔子。小兔子本是睡熟了的,他像是累得很了,连沈绍的那一声大叫都没能将他吵醒,倒是匡爷又掐又捏,教他浑身不自在地动了动,勉勉强强睁开眼算了给匡爷几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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