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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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老大找准了位置,便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连着踢了好几脚,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时沈绍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牢牢按住了,像是一块被拖到砧板上的肉,他疑心他一断气,这些长久没有见过荤腥的人就会将他肢解零割,蘸着白菜帮子下饭,到最后,谢家声连个骨头渣子都见不到。他的筋骨又开始痒起来,象有几千几万只虫子往他身子里面钻,将偌大一副肚肠搅得如同千疮百孔,翻江倒海。

在这节骨眼上,沈绍的瘾头又犯了,他又看见血粼粼的双手在面前晃荡着,晃荡着,两只吊在梁上的双腿似的,还有簌簌的灰尘扑落。他忽然听见一声尖刻刻的惨叫,胳膊上的重量一松,他一把掀开被子,正对上两个红通通的眼。那双眼睛小豹子一样冲他吼:“谁都不准伤了我家二爷!”

“阿飞!”就像是轰然打开闸门的洪流,沈绍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力气,鸦片突如其来的甜美味道搅乱了他的理智,将他的记忆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但在他生命的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少年的影子。他将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买下他的姓,他的名,也买下了他的命。六岁的少年,双目无神,呆头呆脑,一句二少爷教了三天还学不会,他几乎以为他用两个银元买来的是个白痴。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绍竟再也离不开这个白痴了。看他每天站得像一棵白桦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日比一日更盛的厌烦,却也一日比一日加倍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阿飞从小做任何事都不避他,甚至洗澡或是睡觉,沈绍宁死也不愿承认,在看见少年日渐一日长成的身体时,一想到这个人有朝一日终会离开自己,属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有不可遏止的愤怒从牙齿间迸出来。有一天他终于在阿飞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将赤身裸体的少年按在浴桶边上,扯开他的双腿,从袖筒中抽出一把刀子,抵在那软绵绵的一挂子东西旁道:“反正你一辈子都得留在爷身边,这家伙割了也好。”

阿飞那时不曾有任何反抗,他不挣扎也不说话,那东西就像是没长在他身上似的,或许在他看来,只要能留在沈绍身边,多一样少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眼睛里看见这样的坦然,竟让沈绍落荒而逃。

阿飞是他沈绍身边的一条狗,他将他的名字缝进项圈里,教他一生一世都挣不脱。在他最危难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不是他早就撒手西去,一身轻松的娘老子和混账哥哥,也不是那个让他情愿将心捧出去,换一双天底下最漂亮的手的谢家声,更不是那个摆架子装样子,十双眼也望不穿他肚肠的赵夜白。阿飞,只有阿飞,只要他沈绍一天不死,他就要一天守在他身边,护得他周全。

“狗奴才!怎么现在才来!”沈绍被大烟的瘾头冲得疼痛欲裂,他发起疯来,力气比平日陡然大了好几倍。只听他大喝一声,将拴在手臂上的绳索抖得啪啪响,竟一把将那硬木马桶掀起来,散发着恶臭的秽物顿时从里面飞出来,小小的牢房转圜不开,将每个人都泼了一头一脸。饶是那几个都已沉沦多时,依然抵受不住这样的恶心,进来最迟的顺子已经奔到墙角吐了一地。

沈绍已然失了神智,浑身衣服都被扯得稀烂,露出胸膛上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都隆起来,硬的像刚炼出来的铁。他脸上还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一双眼睛却是利得怕人,想是自从生下来就没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架,一招一式,都是自己的拳脚,半点不用他人代劳,什么沈昭,什么谢家声,什么赵夜白,什么东北沈阳故土,都被横扫到一边去,他将这个站满了污物的粪桶当做武馆里威风凛凛的流星锤,挥舞开来,虎虎生风,连匡老大都被他逼到牢门上,不敢搠其锋缨。

“你们谁还敢上来!来呀!爷我有的是力气!”沈绍抡着那木桶叫嚣道,“不敢上来的都是孬种!你,你,还有你,都是没出息的孬种!”他将匡老大钩子猪腰一个个都指遍了,看他们变了脸色却不敢上前,只有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兔子还是一脸羞涩神情,甚至还有些笑意。

“做什么!反了么!”忽然几道手电光芒照进来,射在沈绍脸上,他也不怕被刺痛眼睛,留着眼泪直视着那几个捂着鼻子的警察,高举双臂,放声大笑。

29.

沈绍现在确信匡老大是得了上面的话,要将他往死里整。白天的时候他被警察叫出去了一阵,回来看沈绍的眼神都是血红的,活生生就要将他连皮带骨吞掉似的,渣都不打算吐出来。

但沈绍却并不如何沮丧,他终于见到了阿飞。

他自豪地想,那直觉从没有骗过他,哪怕所有的人都认为阿飞已经死了,而他始终坚信,这个硬朗的像白桦一样的少年绝不会死在他前头。阿飞的身手还是那样灵活,昨晚他一人就拖住了猪腰和钩子两个,剩下个匡爷再厉害也拿发了疯的沈绍没办法。他还记得阿飞咬住钩子手臂时喉咙里的低吼,活脱脱一只饿极了的小豹。

沈绍撩开阿飞的衣服,少年向后一缩,却被他扣住了肋骨。他看见上面横七竖八的伤痕,像是被一地的玻璃渣子划过了,翻着道道白肉。“被打的?”沈绍问。

“自己弄的。”阿飞只是摇头

“你脑子坏了?”沈绍碰了碰,痛得阿飞一颤,“还知道疼,不错,还没傻到那份上。”他揉着少年乱蓬蓬的头发,近一个月没修剪,都长到了耳后去,沈绍此刻也不嫌麻烦,帮他一根一根都理顺了,还心血来潮编了个小辫子,用稻草扎起来。阿飞在这个月里吃了不少苦,脸都瘦的凹下去,缺陷的下巴越发尖削,轻轻地从发梢里探出一抹两抹肉色轮廓,影影绰绰的模样。沈绍左看右看竟十分满意:“看不出,我家阿飞长得还真俊俏,若是穿上条裙子,也一定能迷倒不少人。”

阿飞任由他打扮,一句话都不说,倒是一旁的猪腰看着忍不住了,道:“像,像,你还真有些像我老婆。”

“就是一头猪画上红嘴唇你也看着像你老婆。”顺子将话茬接过去还不忘贫嘴,他冲着阿飞瞧了瞧,也不禁迷了眼道,“别说,这小子这么一装,还有那么几分红相公的样子。”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小兔子忽然开了口:“你见过红相公什么样儿?”

“没……没见过,”小顺有些心虚,还了一句,“反正不像你这样儿,最丑的也比你长得好看几飘的。他极笃定地道:“就凭你也见过那些红相公,怕是在梦里罢。人家一个个光见面就要五十百倍。”

这句话像是捅到了小兔子的痛处,他咬了咬唇,将那豁口含到嘴里去,就像是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了。他挑着眼角,那眉梢如同条纤细的担子,担着些晃晃悠悠的风韵,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轻飘光洋,一分不少,你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堆在那里跟小山似的,抓在手里个顶个的滑腻,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才有这般的细润,顶好的玉似的,脏是藏到了极处,但也光鲜到了极处……”

沈绍想,这个小兔子从前怕也是红过一阵子的,被千人捧,万人抬,脚趾头都有十七八个人争着舔干净,骨子里的傲气还没抹干净,颜色就败了。这一行二十岁以前是个宝,撒娇放泼混不讲理,横的竖的都有人宠着,过得比主子还主子,二十岁以后连根草都不如。那些相公们也想得清楚,趁着年轻俊秀,都狠下心捞他一笔,将身子往死里糟蹋,省得以后没个着落。只是不知道这个小兔子是怎样沦落到了此处。

这时匡老大长臂一舒就将他捉小鸡似的捞过来,拿额头顶在他的肩窝里,缓缓摩擦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给你匡爷说说。”

小兔子的眼眶又红了,道:“只是些闲话。”

“闲话?”匡爷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并不是多重,但小兔子还是极伶俐地倒在地上,拿双手掩着面颊道:“我跟匡爷这么久了,喜欢什么匡爷还不知道么。我最爱匡爷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堂堂男子汉,他那个二流子模样,我哪里看得上眼……”

匡爷只是试试他,听他这样说,顿时转怒为喜,伸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掰开他细弱的手掌,才看见那一双强睁着的泪眼,晶莹明透,欲说还休,里边竟还带了小孩子般的稚气未脱,沈绍暗想若这也是做出来的,倒还真有几分红相公的功力了。

匡爷又将这小兔子圈在怀里弄了半日,沈绍看他心绪不错,他进来的时候,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并不曾搜身,方才从仔仔细细一摸,内衬口袋里还翻找出一只香烟,这在大牢里可是稀罕物,有钱的买不来,只有跟狱卒关系好的才能换半只烟屁股过过干瘾。他将这支烟在手头攥紧了,悄悄凑到匡老大身旁道:“一点小心意,匡爷请笑纳。”

匡老大懒洋洋转过头,往他手里瞅了瞅,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在鼻子下一闻,道:“这可是好烟,上面都印的洋文,牢里的这些家伙估摸着连听都没听过吧……”

沈绍一笑:“哪里,匡爷言重了,只是些国产的便宜货,为卖的贵些才标了洋文。”

匡老大眯着眼,将小兔子推到一边,道:“匡爷的规矩,一言九鼎,收了你的东西,教会了你规矩,就不会再为难你……”

沈绍听了心中一喜,正要再说几句好的,谁知那匡老大忽然将烟一折两段,往地上一扔,拉过沈绍的领子,对着他耳朵眼道:“但是匡爷已经先答应了另一家,受不起你的东西,要讨饶找你仇家去,也别来找匡爷我。”

沈绍脑子转的像车轮一样,他早年在东北斗鸡走马,出手豪阔,结下的仇家也不少,都被老爷子用钱压下去。入关之后打拼这五六年,生意场上利害关系你来我往,单是一个柴家就恨他入骨,前不久又刚得罪了钟秀林,还拉了个日本军官进来,商界军界里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怕扳着十根手指连上脚趾都数不过来。沈绍想起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狭长锋利的眼眸,他没有带那种又长又弯的日本刀,但当他的目光转向他时,沈绍分明听见金铁相交的声音。

突然牢房的门吱呀一声,两个脚步声前前后后地响起来。

“有人来了!”睡在墙边的猪腰第一个听到。顺子立刻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贴上去,据他无不骄傲地说,他家是世传的小偷,房梁间的功夫天下无双,祖上专偷达官显贵,劫富济贫从没失过手,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天字第一号侠盗。若不是被人栽赃出卖,警察下辈子也抓不到他。“一个重些,是皮靴,一个轻些,穿布鞋……像是个女人!”

“女人!”钩子欢呼了一声,这牢里关的大多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从来没有女人进来过,猪腰时时刻刻念着他花容月貌的老婆,说她怎样的贤淑,怎样知书识礼,但他关在这里这么久,那个女人却从不曾来探望过。

只有匡爷还是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但他怀里的小兔子却知道,在喊出女人两个字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他伸出小手指勾了勾匡老大生满了胡渣子的下巴,“安静些”匡老大挥了挥手将他赶开。

猪腰跟着钩子和顺子一起挤到牢门上,像是要把他的肥脸从狭窄的栅栏间塞出去,他一边飞快地转着眼珠一边自言自语道:“怕不是我老婆看我来了……”

这时沈绍看见昏暗的回廊尽头悬着一盏老旧电灯,那微黄的灯光也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让他突然有了种晕船的感觉。这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有一角白色衣裳一飘而过,连匡老大都瞪直了眼,只见一个警察率先从黑暗里钻出来,请出个流云般的人物来。

沈绍瞬间听见好几种声音,叹息,赞叹,失望,震惊,连小兔子都情不自禁张开嘴“呀”了一声。就这一个字,他都像是在心底里千思万虑了好多年才舍得发出来似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完,也不必要说了。沈绍在他的脸上看见刹那掠过的无数神情,走马灯一样,以他那缺了一瓣的嘴唇为中心,如同一阵旋风,眨眼间遍布了整个面颊,又以同样的速度消散,最后只剩下一种薄雾般的伤感,自然还带着些怅惘,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连幽怨都是静悄悄的,不是对旁人,只是对自己。

只有沈绍这样成年累月在脂粉堆中摸爬滚打的人才能体味,而正搂着他的那个匡爷却不可能觉察到他的这一点点变化,他的眼睛都被牢门外的那个人抓住了,只见他喉结一动,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那竟是个男人,他不紧不慢跟在警察身后,穿一身白衣服,背着个青色包袱。微长的袖子垂下来掩住了他的手,只露出一两处肉红色的指甲盖。他走路很轻,也很稳,就像是飘在水上的,一双黑棉鞋擦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沈绍想他果然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看,连灰尘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这是谁?”猪腰见不是他老婆,不禁有些失落,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还有谁,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梨园后进赵夜白。”倒是小兔子不冷不热应了一句。

“唱青衣的还是唱花旦的?”钩子的眼珠子都要挪不开了。

“唱生的。”小兔子哼了一声道。

“唱生的……可惜了……”匡爷叹了一声,又狠狠揉了揉小兔子干巴巴的脊背。

甬道两旁的犯人都有些按捺不住,纷纷去抓赵夜白的衣角,都被狱卒用警棍打开,有的挨了几下还不死心,他们确是憋闷得太久了。

狱卒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敲了敲栅栏道:“沈绍,有人来看你了。”

于是众人艳羡的目光顿时都掉落在沈绍身上,有的想着怎样将他的皮扒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好去会一会这个天下第一生,有的想着这小白脸一样的人有什么好,偏偏得了这赵夜白的青睐,还有的将脑袋低低垂下去,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但无论是哪一个,沈绍知道,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赵夜白两只眼睛在沈绍头顶上,走珠一样,溜过去又溜过来,半晌才道:“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赵夜白还不知道么。沈绍索性将额头抵在栅栏上,将头发撩起来,指着下面鼓起来的一个青包,道:“你摸摸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夜白竟真伸出手摸了摸,沈绍冷不防疼的一个哆嗦,哎哟一声。赵夜白吓得缩了手,讷讷道:“真硬……”

钩子听见了,在后面怪声怪气道:“你也来摸摸我,我比他更硬!”

赵夜白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沈绍道:“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但……是你们逼我我的,那个时侯我气疯了……我气疯了!”

沈绍笑道:“你还是嫩着些,若是你看过我沈二爷的手段,你让我一时不舒坦,爷就能让你一辈子不安生。”

小兔子像是被一口水呛到了,弯着腰咳了几声,赵夜白的目光也向他那边转过去,他像是不惯见到生人,连忙掩着脸将整个人都窝到匡爷怀里。“你这样说,倒是我赚了……”垂下眼睛道。

“你见着谢家声了么,他怎么样?”

“他不肯见我,”赵夜白的肩头耸动一下,“说什么也不肯……我去看他,他就转身对墙壁坐着,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说。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

“所以你才来找我?”沈绍看赵夜白双手一紧,知道自己是猜着了。他即使遭了殃,落了难,还是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沈二爷,这赵夜白即使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依然只是区区一介戏子——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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