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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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有点梅香,清清淡淡的,是不是有点像刚采下来的蜂蜜?”那个时侯天下太平……阿飞在,赵夜白也在,他还是一掷千金的沈二爷,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斜睨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厨子。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是他如今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得这样整齐,那天之后,他们便已奔上各自不同的道路。“我看见了,那是红色的梅花么?”

“不错,据说是宫里面流出来的种子,红的像朱砂一样……”谢家声娓娓道来,带着他再一次漫步在北平熙熙攘攘的街头,“我就站在你跟前,你却好像是故意不看我,窗户外面的北风哗啦啦的吹,冰冷冰冷的,你说你喜欢热闹,怎么也不肯关上……盛德楼东边是有名的张婆婆包子,掌柜是他孙子,包子且不说,那吆喝声却是北平一绝,西边是一家新开的西装店,你说过好几次要送一套给我当生日礼物,到现在还一直欠着呐……不过,我还是觉得穿长衫舒服些……”

“你放心吧,我是记着的,咱们这就买去……要最好的师傅,最上等的料子,别吝惜着给爷花钱,爷有的是钱,不是最贵的咱就不买……”沈绍的豪气又回来了,他从盛德楼的窗口望出去,中的,西的,土的,洋的,尽收眼底,街面上蝼蚁一样来来去去的人群都在他的指掌之中,像是一转眼他们就会朝他扑过来,抓着他的裤管不放手,仿佛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但他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身后有阿飞,边上坐着赵夜白,前面还有个谢家声,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好希求的。

他心中默数着三二一,眸子一闪,画面定格,眼底是开得无法无天的绚烂梅花。

谢家声舀了一勺稀饭喂到沈绍嘴里,道:“二爷来尝尝我的这碗腊八粥。我用了上好的黄米、白米、江米、糯米还有菱角米,连同栗子榛子杏仁花生枣泥葡萄干在锅里细细熬了八个小时,最后用红糖一勾……”话音未落,沈绍已赞了一声好:“甜而不腻,清而不淡,你那红糖不是普通的糖吧。”

“沈二爷好见识,”谢家声笑道,“这是用南洋的蔗糖兑出来的。”

沈绍风卷残云一般已将那一碗隔夜的稀饭喝光了,还嫌不够,敲着桌沿道:“还有么,你沈二爷可不止这点饭量。”

“那就请沈二爷来看看我这过桥米钱。”谢家声换了筷子,将那碗寡淡得没有几颗油星的小面端过来道,“我这米线最是精到,功夫都用在这材料上面了,旁人用的是小麦,而我用的荞麦,和着碱面揉好,再反复摔打个三五百次,然后才能下锅。煮米线最要紧就是火候,老了嚼不断,生了难入口,我便在八成熟的时候捞起来,用滚烫的油汤一泼……”

嘶……沈绍听见那白嫩嫩的米线在滚油的煎熬下发出微微的声响,冲天的香气扑鼻而来,口水将整个嘴巴都胀满了。“快,快给我尝尝。”

“别急,”谢家声打开他的手,“什么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谁也不能跟你抢。

“好刀工!”他挑着那亮晶晶的米线,一条条都切得如头发丝一般,举起来对着阳光看时根根清亮透明,夹在筷子上铺撒下去,飞珠溅玉,沈绍没有见过庐山,但觉得闻名天下的庐山瀑布也不过如此了。

“鸡脯肉、乌鱼肉、火腿、豌豆尖、蘑菇……”沈绍不是在回忆,他是真真吃到了这些东西,鸡肉紧实,乌鱼肉新鲜,火腿酥软,豌豆尖细致,蘑菇嫩滑,若是骗人甘愿剜了他的舌头去。

“还有葱花、仔姜、茴香……”谢家声接下去道。

“不对,不是茴香,”沈绍突然间打断了他,“一定不是茴香,是……对对,是青椒和胡椒!”

沈绍看不见谢家声的脸上有些微红,若是放在几年前,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他竟连自己的拿手好菜都记错了佐料,那些东西本是在他骨头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叔父那把凌迟过人的小刀,最后终是割在了他的身上,他也就这样微笑着接受,浑不知反抗。谢家声虚着一双眼想,难不成在逃亡路上,他就把自己丢掉了?他的嘴里涌起一阵酸苦,那拿筷子的手不禁停了一停,却招来沈绍的不满:“爷还没吃饱呢,再来!”

“不错,是青椒和胡椒……”谢家声看沈绍捧着碗,将汤水都喝光了,又将第三碟东西推到他面前,“二爷试试我这云片糕,清清肠胃。”

简简单单的一盘糯米糕,用几片梧桐叶包着,沈绍风卷残云一样吃得干干净净,连上面粘着的糖渣都舔得干净。他肚子已经很饱了,小腹微微隆起,胃里面饭菜粗糙的味道混成一股气,一阵阵地往上冲。

但他还是不满足,就这样斜倚在椅子上等,等谢家声的最后一碗三鲜虾丸汤。

谢家声瞅着他,认得又不认得,眼角忽然一湿,用力攥紧了拳头,声音都颤起来:“我用刚磨出来的鲜豆腐……”

“好!”沈绍先喝了一声彩,“好手艺!”

“再将冬菇、虾仁、鱼籽剁碎了,和面粉混在一起,将豆腐球在里面一滚,然后放进锅里,这样就算是用大火也煮不散了。”

“原来是这样!”沈绍恍然大悟,他看见那一个个浑圆细白的小球活了似的,在沸水里浮浮沉沉,翻腾跳荡,然后就有一只天下无双的手侍弄小孩子一样,极温柔地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捞出来,用那纹着菊花叶子的青花大碗一盛,转眼就端上来一碗黄澄澄的汤水。

“除却你的馄饨,我最爱的就是这三鲜虾丸汤……”沈绍只是看着,却并不急着入口,他垂着头静了一会,骤然伸手抓着了谢家声腕子。谢家声一惊,出人意料地剧烈挣扎起来,但沈绍的手像两把铁钳,五个指头都深陷到他的肉里去。

“你有事情瞒着我!”

沈绍感到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就不动了,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开始回荡起来,恰是那天离别的舞曲。谢家声觉得自己浑身都软了,他沿着他丰硕的手腕,将他的那两只手都拢在一起。有的事情,越是想要隐瞒,却越快就被识破了。他看见沈绍的身体一震,缓缓将眼睛上的黑布拿了下来,他紧紧抓着他的双手,越过头顶,让他生满白肉的双臂绕过他的肩膀,轻轻圈住他的脖子。谢家声袒露着他的手,那曾经让沈绍神魂颠倒,流连忘返的双手。

屋外的喧闹的蝉鸣一下子远了,在重庆酷热的夏季,沈绍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刹那间夺眶而出,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蒸发殆尽。

40.

赵夜白还是雷打不动的七点钟准时醒来,谢家声还在睡,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天气凉快,他先在外面的院子里练了一会琴,把声音压得很小,生怕将他的师弟吵醒了。谢家声昨天回来的很晚,他知道是去火车站送沈绍。

他嘴里不说,但赵夜白知道他心里是不好受的,到家的时候半个魂儿都丢了,沾床就睡,只是不知是真睡还是装装样子,哄他这个师兄安心。

沈绍走了,赵夜白也觉得有些寂寞,他的寂寞都在琴声里。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从高高的二楼上叼着雪茄烟,嬉皮笑脸地叫他一声赵老板。至于那包毒药,他却不后悔,若是能够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进沈绍的碗里。

这时,那琴声忽然一歇,他侧过耳朵仔细听过去,虽然现在不唱戏了,那么多年唱念做打的功夫却不曾搁下,有十几个人正从胡同里往这边过来,那样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应是穿着皮靴的军人。

现在北平城里只有一种军人。

赵夜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走,他正站在围墙边,那墙是石头砌的,只有一人来高,他手臂轻轻一勾就能跃出去,但他的腿刚迈出一步又收回来了,那里有一千万个理由不想走——谢家声还在屋里,他不能留下他一个人。他轻轻唤了两句“师弟,师弟”,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

赵夜白在原地站了片刻,走过去将大门打开了,再拖了一条凳子,在院子中间坐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规规矩矩的模样就像个小学堂里面的学生。他看见第一个走进来的那个人,一身绿色军装熨得笔挺。他的步子像是用一把尺子量过的,每一步跨出去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五厘米。他看见赵夜白,先把帽子摘下来打了个招呼:“赵老板。”

赵夜白坐着也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道:“藤原少佐。”

他竟还记得他的名字,这让藤原感到一阵隐隐的欢喜。偌大的一个北平城,即使他现在能呼风唤雨,要找这么一个小小的戏子还是不那么容易。藤原示意他的副官捧了一个匣子过来,亲手送到赵夜白面前:“赵老板……”

“我早就不唱戏了,赵老板这个称呼还是改改吧。”

“赵先生,”藤原也不计较,脸上还挂着丝笑意道,“这是一点薄礼,还请笑纳。”说着就将那鎏着金线的匣子打开了,扑面而来一股药香,竟是只二尺多长的人参。

连赵夜白也有些吃惊,这样长的一只人参,状若老翁,看样子已有两三百岁的年纪,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若放在三十年前,是皇上和太后老佛爷才享受得起的东西,他当年也听苏千袖无意中提到过,他的养父苏老公儿亲眼看见,太后赏了她最喜欢的戏子一两根百年人参的须子,从此之后唱起戏来中气十足,悠远绵长,一口气足能撑上一炷香的的工夫。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夜白从此就惦记下了,他本是极看重嗓子的,刚出道的时候不论,自打成了名,每日饭都可以不吃,只是那一碗参茶必不可少。他还有个一心一意为着他想的师弟打点着,在那参茶里加了白芷,茯苓,桂圆,都是些清喉润嗓的东西,每日都亲手按时送到戏院去。现在他离了梨园行,这个习惯却比鸦片瘾还要变本加厉,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像是有一把火,将他的喉咙都烧出几个洞,一个劲往外面漏风,灼得他五脏六腑都慵懒起来,终日困在这个小院子里不愿走动。

“这样好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先生有所不知,”藤原眉眼间也有些得意,一张脸也鲜活起来,“这是北平城老字号广生堂的镇店之宝,当年从东北带过来的,一直舍不得用,这次倒是成全了我。”他不知道赵夜白和沈绍的那些纠葛,怎么是区区一根人参结得清的。

只见赵夜白小心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往那人参上轻轻一碰,又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赶忙缩回来。搁在鼻子下面一闻,满是苦苦的清香。“果然是……极为难得。”赵夜白啪地一声合上了那匣子,“这样难得的东西,藤原少佐还是自个儿收好了,我一介市井小民,没病没灾,比不得你战场上枪林弹雨,这人参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

赵夜白有些失望,又有些说不出口的自豪,这北平的皇城根儿下面,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已经教得这个经受最严格精英教育的日本军人,不像个那么纯粹的日本人了,他才来半年,已经学会戏园子里面捧戏子那套伎俩,先是衣服头面,再是奇珍异宝,最后就只剩安坐钓鱼台,等着那懵懵懂懂的笨蛋戏子们一脚踩进他的迷魂阵。这把戏赵夜白看得多了,自然也不那么新鲜,但藤原青出于蓝,投其所好,一出手更加大方。

赵夜白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戏文里写的,戏里唱的他却比谁都熟稔。多少骑着高头大马,挎着长刀利剑的英雄还是枭雄,反被手无寸铁,老中国的儿女们彻底征服,文丞相拼着身首异处,却料不到夷狄蛮荒里来的蒙古人照样想要当皇帝,称公侯,一声声在朝堂上三呼万岁。在扬州战死的史督军也料不到,那些马上生马上长的满人们放下弓箭,换上绢衣,一个个比汉人们还要讲究,满口仁义道德,天理人欲。他更加料不到,只是短短六个月,这个日本军人竟已染上了那些中国人的习性。

这究竟是为什么,赵夜白想不明白,他只能谨慎地做出猜测,或许是北平,这座城市的缘故。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到朱重八身登大宝,再到满洲人从龙入关,最后是孙大总统振臂一呼,驱逐鞑虏,反反复复七八百年,都是为了争夺这座城市。这里有上下几百年老祖宗的阴灵守着,国军在地上被小东洋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将小东洋教训得一败涂地。

是太顽固还是太深刻,赵夜白时常想起报纸上那些年轻先生们扯着嗓子高喊要新生活,新社会,他们学美利坚,学欧罗巴,还学小东洋,学来学去,不也学成和面前这个日本人一样么,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若是这样,赵夜白宁愿坚守以前的日子,戏台上的是非善恶都是本子里早就写好了的,他只要照着唱下去便是,用不着费脑子。这些东西不是他能想明白,即使明白了,也轮不到他这个戏子去改变。

藤原却像是早就猜着了他的拒绝,当下也不生气,他不说话的时候自有种少年般的迷蒙神色,从烟雾缭绕的京都带出来的。赵夜白没有去过京都,只听说那里的两样东西最为有名,一样是春天的樱花,另一样就是冬天的白雪。他不曾见过樱花,听闻北边的玉渊潭也有种,一到春天那几个小弟子嚷嚷着要过去,他放了他们一天的假可以不练功,自己却说不懂得欣赏那些洋玩意儿,宁愿呆在房里温一天戏本子。

他只和谢家声在下雪的时候去爬过一次香山,落光了叶子的树林里,他们冻得通红的手握在一起。谢家声突然叫了一声,弯腰捡起个什么东西,赵夜白还记得,他的棉衣的袖子扒拉下来,盖着了整个手背,那指尖微微弯起,拨开上面的一层厚厚的积雪,和五根指头混在一起了,竟分不出哪里是手指,哪里是雪花。

“师兄你看。”谢家声转身冲着他笑,包在毛皮帽子里的脸,颧骨上一片绯红。他指缝里拈着片秋天的红叶,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下来,趁还没被人拾走之前就被埋进了土里,那叶柄边上还沾着些小巧的殷红颜色,怎么瞧怎么讨人喜欢。

“给你作书签倒是正好。”谢家声小声说了一句,没过几天就被夹在赵夜白的戏本里了。

北平的雪和京都的雪,都是白的,想是也没有什么不同,你又何必巴巴儿地,千辛万苦,跑到我这里来看。赵夜白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地有些胀痛,不禁用手按住了太阳穴道——谢家声,他的师弟不知道醒了没有。

“你不要,就扔了。”藤原也不接那个匣子,他绕着赵夜白走了几步忽然道,“赵老板你忘了么,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一面。”

“有多久?”赵夜白自问记性虽不算好,却也不是太坏,似藤原这般的人,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饭馆酒楼戏园子,他一处处拣出来想了个遍都没有半点印象。

藤原有些失望似的叹了口气道:“也对,那时这样多的人,你怎么会记得……一九三三年的美国纽约,我看了你一场戏。”

赵夜白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北平,何况是漂洋过海去到那座陌生而繁华的城市。但藤原却不理他,眼睛里都是热切。“别人都是冲着梅兰芳去的,但我来得晚了,还没坐下来就看见了你……你……你正穿着一身黄色的戏服,从后台出来,衣袖上面镶的都是金线,剧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我就只看得见你一个……”藤原拼命回忆着,试图唤醒赵夜白本不存在的记忆,“你一开口,我就把什么都忘了,站在椅子前面发了好久的呆,直到旁边有个老先生扯我的衣服。他对我说,你也喜欢京戏么?那个时候我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只有傻笑着点头,但我将这几个音都记下来,往后遇见个教中国话的老师,才明白它的意思……若我还能遇见他,真想亲口告诉他,是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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