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中——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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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声正披着件短衣站在门口,他扫了扫赵夜白背后的藤原,笑道:“今天来了贵客,师兄,你怎么不叫醒我,要是怠慢了怎么得了?”

藤原也见过他,点点头道:“谢先生来的正好,赵老板刚答应了我要唱一出。”

“是么,”谢家声并不看赵夜白,只对着藤原微微一笑,“我师兄这几天都没练嗓子,怕是生疏了,雕虫小技,入不得法耳。”

藤原知道赵夜白现在已经是他手里拴着的蚂蚱,当下并不着急,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道:“这几日赵老板只管调养,莫错过三天后的堂会就好。”

“少佐!”谢家声忽然叫住他,待他回头,方才慢吞吞道,“我们师兄弟向来都在一起,这些日子我想了几个新菜色,不妨也给少佐的堂会助助兴。”

饕餮居的大名藤原是听说过的,有谢家声在,他手里算是多捏了一个筹码,哪里有不答允的道理,随即道:“一言为定,三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们。”

七月十八的堂会让沉寂得久了的北平城难得热闹了一番,各大报纸纷纷放出号外,天下第一生赵夜白将在这一天为皇军登台献艺,消息传出,有人喜,也有人骂,却没有人置身事外。赵夜白的门外半夜里被人偷偷贴上了一副对联

——昨日伪丈夫,今朝儿皇帝。

这十个字被人用相机整个儿拍下来,传遍街头巷尾。

但真到了那一天,所有人的焦点却并不在久违了的赵夜白身上。正在他穿衣上妆准备登台的前一刻,饕餮居的谢家声让人敬上了他的拿手好菜,名儿也取得好听,叫春雪玉露,只是跟这时令有些不搭。藤原笑吟吟揭开了盖子,猛然间一愣,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只见剔透白瓷碗里,赫然盛着三根右手手指!

“谢家声在哪里?”他颤着声音问。

不一会外面有个人连滚带爬地滚进来结结巴巴道:“疯了疯了,那叫谢家声的人疯了!他,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还到处追着人乱砍!”

藤原悚然转身,看见赵夜白正提着戏衣立在台下,粉磨勾勒出的如画眉目没有一点表情。他有些出神地瞧着那大瓷碗里的东西,像是他的师弟又厮磨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师兄,不怕。

“你不怕,我自然也不怕……”赵夜白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那点可笑,和沈绍相处久了,也沾上他的习气,一不留神,总是妄想着将万般情事都握在手里,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也罢,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

藤原知道他是再也留不得赵夜白了,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远在六百年前的,高大雄伟的金阁寺砖瓦松动的声音,他猛一低头,这三截断指霎时跃入眼帘,整齐的骨茬子从鲜红的血肉里伸出来,那外面裹着的皮肤却还是洁白无暇,像是刚从冬天里掬起来的一捧雪。

藤原又想起当年在纽约剧场里,看的那一场大戏,散场之后,白发苍苍的洪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混在人流里慢慢往外面走。冬天的纽约开始下雪,路上又湿又滑,一辆辆汽车堵在雪地上,慌乱地按着喇叭,藤原穿过拥挤的人行道,看见洪九佝偻却依然高大的背影在对面的红绿灯旁一闪,转眼就没入夜幕中去。

41.

赵夜白终于没唱那一场戏,他的师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三根手指告诉他,人确实要守本分的,中国人就是中国人。

沈绍就这样将谢家声的手在自己掌心上铺平了,找不到原来的重量。一道斜斜的刀痕闪过去,将他右手的拇指,十指和中指齐齐削断,教他再也拿不动刀叉,擀不平面皮,做不出那碗让沈绍记了一辈子的辣馄饨。他只好去做烧饼,用残存的手指捏几个凹凸的面团,一股脑都丢到油锅里炸,个个都像是一张残缺不全的手掌。

“还痛不痛?”沈绍摸着那断裂处新长出来的肉芽,嫩笋一样,结着一层透明的薄皮。

“都过来这么久,哪里还会痛。”刚砍下来的时候都没觉得,怕是顾不过来,只是那血哗哗地流,两三块抹布都裹不住。他咬着牙将那断指用清水洗了,郑重其事放在一个青花大瓷碗里,这辈子谢家声做过无数道菜,还是这一道让他最满意。精气神,心魄魂,他最要紧的东西都搁在里头了。他最后回头望了望门口,戏台旁边,只看见赵夜白的一截黑色衣裾。

师兄,咱们回家好么,回到我们的那间小院子里,谁都不来打搅,一辈子都不出去了。

谢家声想将手抽出来,沈绍却像还没看够似的按住了,问他道:“那藤原放过你们了?”

谢家声道:“畜牲也是要脸的……”

“他连畜牲都不如……”

谢家声一笑:“我和师兄本来没打算活着出来,多亏了这些年受师兄照顾的那些戏班老板联名求情,正巧有英吉利美利坚的记者去采访,藤原怕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把我们放了……三根手指换两条性命,不知道是我的指头太值钱还是这人命太下贱。”

沈绍捧着那双手,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知道谢家声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却想不出一句宽慰的话。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丢一块骨头,说两句好听的,马上就会围上来在他的脚边打圈——他是一个厨子,或许还是这世上最优秀的。沈绍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雪,长衫,梅花穗,还有那个坐在汽车里的男人,穿着黑大衣,光着两只脚,鼻梁上还夹着一副金丝眼镜。比那些个画片里还要鲜活,少一样都不行,忽然,这些东西就都被那只手掬起来了。

沈绍开始闹不清了,他究竟是喜欢的谢家声,还是他的那双手。现在他的手不在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是曾经有个戏子傻乎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杜丽娘还是苏千袖。他突然有些明白苏千袖当年唱着“一生爱好是天然”离去的时候,那些说不出来的伤心。他遇上谢家声是入了魔,和苏千袖喜欢上他一样,是前生的业,今世的障,注定了的躲不过,还要用这一生一世来填还。

沈绍想要站起身来告辞,他看见阿飞还等在门外,晒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不叫一声苦。他忽然就陌生起来——阿飞也是他的魔障。

这时,外面有人咦了一声,推门进来。阔别多年,沈绍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这不是赵夜白赵老板么,别来无恙?”他比当初瘦了不少,一身衣裳都像是用两根骨头支起来的,风一吹就飘走了,但沈绍竟觉得他的那张脸比在北平的时候越发出色,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神色,再潦倒再落魄,至死都忘不了捏着那身臭架子。他的眼睛里少了几分锐利,陷在眼眶中,只有在转动的时候整个人才舍得冒些热气出来……

然而这每一分的漂亮都是谢家声为他遮风挡雨,不顾一切换来的。

“你来做什么?”赵夜白看着那一桌子菜,随便挑了根凳子坐下来。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

赵夜白的眸子移到谢家声的手上,“觉得好看么?”

沈绍骨头里面的那些东西又活过来了,他是北平广生堂的沈二爷,对面坐着的是瑞鸿祥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身旁立着的是饕餮居的名厨谢家声,还有屋外随时听候他差遣的心爱的狗奴才阿飞,跨越大半个中国,这些人又聚到了一起。他仍旧穿着身簇新簇新的黑西装,翻着两道衬衣的白领子,或许还戴一顶圆边的礼貌,不由自主地就将腿翘起来了。

“当然好看,”沈绍点着脚尖道,“这里,还有那里,什么地方都好看。”

戏好看,菜好看,人更好看。

谢家声眼看他们两个又要卯上了,五年之后,筋疲力尽,还是舍不得收敛。“师兄,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夜白这才想起来,道:“师弟,你多添一副碗筷。”

“有客人?”谢家声也不多问,转身到厨下去。

沈绍最听不惯他们师兄师弟地叫,不过是生错了时,生错了地,错过了二十年,才这样肆无忌惮将他排斥在外。他早应该看出来,赵夜白和谢家声,是用一根灯芯捏成的两个人,一针一线都彼此撕咬着,碾压着,少了谁,另一个也活不了。

原本他也是有这样一个人的,沈绍想起送给谢家声的那块玉珏,沾满了他和那个短命该大哥的鲜血。那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笑笑去了,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个寂寞且无奈的世界上。但他偏是这样薄情的人,竟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只见赵夜白返身出去,从屋外拉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袍除了下摆上溅起的几点尘土,其他的尚算干净,嘴角上留两撇胡子,若是稍稍拾掇一下,也还整齐。他有些拘束地跟在赵夜白后面进屋,抬眼看到沈绍,当即一揖到底,恭恭敬敬道:“见过沈二爷。”沈绍一愣,谢家声正拿着碗筷从厨里出来,那男人又笑道:“谢老板也在。”

“你是……”沈绍只觉得他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最怕便是北平故人。

“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男人却不接下去,只干巴巴望着赵夜白不说话,还是谢家声记性好,脱口道:“这不是瑞鸿祥的班主马老板么,承蒙当年照顾师兄,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就……”

马老板忙道:“这是哪的话,座儿都是来给赵老板捧场的,我怎么敢居功,谁不知道,这时局乱……时局乱……”

沈绍也不甘落人之后,经谢家声这样一提倒是有些印象,他一辈子看过的人太多,早忘了曾闹过那马老板的场,险些吓破了人家胆子,现在都是一般落魄,却更看重以往弹指富贵,蜗角功名——好歹,我先前还威风过!“马老板向来都在北平发财,怎么忽然到重庆来了?”

“若是北平还能咬着牙过下去,我怎么舍得走,北平好啊……”他一句话说得赵夜白和谢家声都轻轻点头,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自然最明白北平的好。沈绍也知道北平好,却不知好在哪里,卢沟晓月,居庸叠翠,还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和沈阳又有什么不同。

“赵老板,你还记得你有个叫少白的徒弟么?”

“他还好么?”赵夜白默然一阵,缓缓问道。时隔多年,他还是放不下,一路南下的每个夜里,梦中所见,都是那一曲荒腔走板的夜奔。

“好,好得很。”

他听出马老板的话里,仿佛是有些讥诮的,像是顾及着他的面子。他微微垂了下眼,自谢家声的右手上一扫而过,缓缓道:“他现在也是个名角儿了罢……”

马老板从衣兜里掏出张折了七八回的纸丢在桌上,厚厚的一叠,赵夜白不敢去接,但他不得不接了。他都开来怔怔看了一阵:“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上面不都写得清清楚楚么?”马老板偏着脸道,“没想到赵夜白清明一辈子,到头却教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徒弟。”

谢家声凑过去看,只见那报纸不知是多久以前的,面上的褶都皱在一起,像是被揉烂了又不得已捡起来收好的,好多字都看不清楚了,但那一个个牛眼大的标题还是认得清清楚楚:皇军怀柔天下,名伶登台献艺。下面还刊着个副题,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藤原中佐祝寿。右边附上的照片里,有个满脸粉墨的少年笑不露齿,默默偎在一个日本军人身边,他的左手藏在后面,想是从那柔软轻滑的长袖中悄悄伸出来,在暗地里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赵夜白掐指一算,少白今年也该十八岁了。

十八岁,该是多么好的年纪,他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已然记不清了,怕是还在哪个草台班子里唱戏,咧着一口斑驳的牙,空对着一箱箱暗淡的戏衣。忽然谢家声像目光是有灵犀似的对上来,他骤然就想起来了,或是,怎么可能忘得掉。

那年的戏台尤其寂寞,自打千袖出了梨园,跟风似的,其他称得上角儿的戏子纷纷离了北平,有的去了天津,有的跑了上海,这偌大的北平城竟突然冷清下来。他刚刚改了叫赵夜白这个名儿,在城南天桥那片唱出了点名气,一狠心用出道来的所有积蓄建了一个小班子,专唱生行,人来人往的也会打个拱叫他一声赵老板。他最拿手的有两出戏,一出是《汉宫秋》,一出就是《夜奔》。

这时候票友里面鼎鼎大名的汤省身汤老板在盛德楼请客办堂会,边请北平名角,他赵夜白竟也名列其中,哪怕只是前面的垫场小戏。他接过帖子的时候手都在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了点盼头。

那日赵夜白专换了一身新衣裳,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双过年时候刚做的布鞋穿上,又怕被路上的灰尘弄脏了,也不嫌贵,出门就叫了辆黄包车,将戏装油彩往包里一裹,早早地就往盛德楼赶。谁知天雨路滑,那车夫在半道上摔了一跤,赵夜白跌出去,膝盖顿时破了,他在路边坐了好久才勉强起身,摸着砖墙一步步往盛德楼挪。等他到了,那戏早已开了场,跑堂的等得着急,担心误了时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紧接着七手八脚就把他塞进后台。

所有的戏子们都上好了妆,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嗑瓜子吊嗓子,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空荡荡的,赵夜白看镜子里扑满了尘土的一张脸,青着额头,颊边还有两道伤痕,汤老板眼力好是出了名的,任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

他打开怀里的棉布包,只见那些瓶瓶罐罐都碎了一处,红的白的,被他手上的汗水溶成一缕一缕,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而那几件他宝贝一样收着的戏服也被撕开几条大口子,边上都绽了线,白玉珠子一碰就稀里哗啦往下落。

这是他第一次来堂会,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坐在盛德楼舒舒服服的楠木椅子上,天花板上灯火辉煌,仿佛都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点亮,而他却看不见一丝光明或温暖,只听耳边嘈嘈切切的鼓点起了又落,然后又重新高昂起来,他知道马上就要轮到他上场了。

这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后道:“你不扮戏,还是个戏子么?”

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这一身白长衫,衣襟上扣着一截鲜红的梅花穗,那镜子边缘刚刚切到他立起来的衣领,赵夜白看不到他的脸。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一个微微有些圆润的下巴,嘴唇的一角在他呼吸的时候于镜框尖锐的雕花上若隐若现,一低头看见赵夜白手里的东西,是那样寒酸的脂粉和戏衣。

“我有个办法。”那个时候赵夜白还不知道他就是谢家声,他的师弟,十多年前他为了他在雪地里被埋了半夜,然后出落成现在的赵夜白。而后来谢家声却对他说,自第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师兄,只这一句话,就让赵夜白觉得那冥冥之中定然是有缘分注定了的,这一条冰凉的红线,谁都斩不断,挣不脱,他想,上天有眼,将他的师弟送回到他的身边了。管他上什么妆,唱哪出戏,他都是他的师兄。

“你是缝纫师傅?”

“不,我是个来帮忙的厨子,饕餮居听说过么?”

赵夜白摇头。

“有空的时候来尝尝,那儿的馄饨很不错。”谢家声想了想,从隔壁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瓷碗过来,伸出根手指头在里面蘸了蘸,然后伸到赵夜白跟前,明晃晃耀得他眼花。他闻到一股浅浅的香味,还带着泥土气似的,一弯腰,谢家声胸前的那截红梅穗子就垂到他肩膀上。那根手指凑到戏衣裂开的缝隙里抹了抹,然后沿着褶皱的边用力啮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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