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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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听见响动,那边柴老爷子已等得不耐,打发人过来寻他们。“咱们要不打个赌?”沈绍伸手拭去柴幼青脸上的泪痕,“让你好生看看,我到底是要捧他,还是毁他。”

5.

“爷,这是今天的《京华时报》。”

沈绍才捂过了热毛巾,蒸得浑身舒坦,一个丫头两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正在给他刮脸,横竖不想睁眼,含混道:“拣要紧的念来听听。”

阿飞有些为难:“有些字我不认得……”

“那就挑你认识的念。”

阿飞展开报纸,头版头条就是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协定,两张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巨幅照片占了整整一版,显得那些花体的外文字小得像蝌蚪一样密密匝匝挤在照片缝隙里。这两个国家的名字他念着都拗口,估摸着沈绍不会感兴趣,于是跳开来翻过第二页,标题赫然是日本关东军在东北寻衅滋事,在沈阳街头枪杀了两个小孩,学生们都罢课游行去了,后面跟着一张照片,闹哄哄的人群上面架着黑洞洞的枪口。阿飞生怕又勾起沈绍的什么回想来偷偷瞥了他一眼,手里忙不迭再往后翻。

沈绍但听得耳边报纸哗啦啦的响,不由得有些不耐烦:“怎么,今天的报纸上不是中国话么,还是你早上没睡醒还迷糊着眼?”

阿飞一慌,随口念道:“城北铜锣巷老中医祖传秘方专治口吃痔疮羊癫疯……”

“你才口吃痔疮羊癫疯——哎哟!”沈绍噌地坐起来指着阿飞骂道,没注意脸上已被拉了条三寸长的口子,阿飞抢上来看时,下颔靠近耳根的地方正渗着血珠,淋淋漓漓。他举起衣袖揩了,瞬间又有血冒出来。

“二爷,疼么?”

沈绍见他送上门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头:“没用的东西!白养了你了!当初就应该让你在沈阳被日本人打死了好!”阿飞也不吱声,由着他发泄完了,埋着头向他鞠了一躬:“二爷,我去拿药。”

那小丫头早吓得丢了魂,刮刀哐啷一声落地,缩着手道:“二爷……”

沈绍初始也不觉多少疼痛,看小丫头哆哆嗦嗦倒生出些怜爱样子,拽着她垂在胸前的大辫子道:“叫什么爷不爷的,你只消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二爷你……”小丫头转着一双大眼睛,额前长长的刘海斜斜地刺进眼眶里去,沈绍看她霞飞双颊,越发催促道:“你若是不叫,就赶紧收拾东西回老家去,到时候别怪爷没给你娘老子活路。”

说话间那小丫头已堕下泪来,挂在下巴上也不敢擦,晶晶亮亮,露水一样。她一张薄唇似开非开,两片花瓣儿似的。“好……”

“好什么?”沈绍紧逼一步。

“好……”

“是老爷还是好哥哥?”

“好……爷你好欺负人!”阿飞取药回来正撞见两人拉拉扯扯,扭扭捏捏,小丫头羞愤交集,竟顾不得沈绍发怒,一转身夺门而去,抽抽泣泣地跑了。

沈绍望见她背影惊鸟一样投入树木的阴影里,摇着头道:“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片子,一句玩笑也开不起……”他像对着阿飞,又像对着自己说:“平日总嫌碧君那婆娘闹腾,这个时候,也只有她最解风情……看了她再看旁的人,就都是些木头了,自然,那个赵夜白倒算是个例外……阿飞,把报纸拿过来。”

前面几个版面已被阿飞偷着藏了,沈绍一翻开报纸就瞧见一幅大大的美人儿招贴画,还飘着墨香,正是现在上海顶红的女明星胡蝶,斜勾唇线半敞衣襟,一身深色旗袍活脱脱被她穿出撕破了黑白两色的明艳来。沈绍转眼看那斗大标题——上海小姐选美大赛。

“这倒有些意思……”他猛然一合报纸,“阿飞,备车,去报馆!”

这时,外面传来管家婆子的一声凄厉惊呼:“不好了!红玉那小丫头上吊自杀了!”

“号外号外!特大号外!北平巨商沈绍沈二爷今晚召开梨园大会,评选伶界大王了!生旦净末丑,行行出状元!”报童正在街上吆喝得起劲,忽然被一个男人叫住:“这梨园大会是怎么回事?”

报童看那人一身长衫,斜扣着顶黑色呢绒帽,看不见脸那声音却是低沉好听,打量着是个好主顾,连忙塞了一份在他手里道:“先生您还不知道?这北平城可都闹翻了!沈二爷旋了一万大洋的花红,就是要选出这伶界各行的第一人来!这不,城里有名的班子庆喜福、升平乐、广德成、瑞鸿祥都应下了,那些角儿一个个眼都盯着这钱呢!”

那人扫了一眼,嗤笑道:“都是唱戏的,硬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他沈二爷凭的是什么,敢情他把自个儿当秤砣了么?”

“诶,先生你这么说就差了!”那报童竟是伶牙俐齿,毫不相让,“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沈二爷他老人家的原话儿,谁胜谁负他说了不算,得座儿说了算,谁的座儿多谁招人爱,谁就是大王!”

“戏园子里只管唱戏,哪来的这种规矩!”

“现在有钱就是规矩!”那报童年纪不大,说话却是一条一条,见男人只看不买,早生了轻蔑之心,“有什么不喜欢的,自己向沈二爷说去!”劈手就将报纸夺了去。

那男人愣了一会,细雪落了满肩,远远的街对面迎候的人过来,向他微一鞠躬:“赵老板,还去看料子么?”

他甩袖上了洋车:“走,丹桂大戏院。”

才刚看见戏院的圆顶,赵夜白就被汪洋汪海的人堵在巷子口挪不动步,一个个都是平日里的戏迷票友,喊着他的名字一拥而上,要不是班主见势得快,先一步护着他从后巷进来,只怕就要被人群给活埋了。

“这是怎么了,跟打仗似的?”赵夜白惊魂未定,跟在班主身后往里走。

班主却是眉开眼笑:“您这还没看出来,都是来捧您的场的!”

“场?什么场?”

“您的拿手好戏《汉宫秋》啊!您看,这牌子都挂出来了!”

赵夜白向那戏台角上一望,水红木牌上六个大字写的清爽:赵夜白、汉宫秋。“我不是说歇息几天么?”

“歇?这可不成,沈二爷知道了还不揭了我的皮!”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赵夜白逼出一声冷笑,“你去跟他说我不唱。”

“这……”班主搓着手,“我算是哪门子小角色……”

“你说不说?”

“您这可真为难我了……”

“你不去我去!”说罢赵夜白一挑帘子,进了后台。

“哟,来这么早呢,我想着你怎么也要过了六点才来。”沈绍看模样已候了他多时,半倚在躺椅上刚打了个盹似的。

“我要是来得晚了,还不知道你已经把我卖了。”赵夜白将厚厚一叠戏单扔在他面前,砸得桌子嘭的一声。

沈绍懒洋洋伸出两个手指拈起来,点点头道:“印得不错,颜色鲜亮,人看着也清楚,下次做戏单还找这家。”

“你少跟我装糊涂!”赵夜白一把将帽子扯下来,“什么梨园大会,伶界大王,我还没开口你倒先替我答应了,分明是瞧我不起,变着方儿想要折腾我呐!”

“你说这话可真伤了我的心……”沈绍着意捂着胸口,眉毛都皱成一团,挨挨蹭蹭就要去拉赵夜白的衣袖。

赵夜白却不管他乔模乔样,硬邦邦说道:“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去说明白了!”

“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沈绍起身瞪着他,“座儿都来了,也不怕他们活撕了你……”

赵夜白哼了一声,将挂在架子上的大衣围巾一收,头也不回道:“沈二爷是呼风唤雨惯了,岂不知天有不测风云?失陪了!”

“你在怕?”沈绍索性挑明了,就像是一根冷冰冰的钉子将赵夜白的两只脚牢牢钉在原地,他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你不怕?”

沈绍站起来,轻轻巧巧将衣物从赵夜白双臂间夺过,上面还沾染着雪花,被他一碰,就化在指间。“在戏台上,你是九五之尊,在戏台下,我也要你君临天下……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夜白知道他必是一切都打点好了的,该捧什么,该砸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下午过来的时候听到消息,玉京大戏院的台柱辛瑶琴被人闹了场子,一出桃花扇还没唱到一半,突然有人一壶滚水扔上去,惊得辛瑶琴当场昏厥,倒了嗓子。赵夜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动的手脚。

“我刚刚去看了辛老板回来。”

“哦?”沈绍的声音听来仍有些困倦,“人说他也是绝唱,不知道比你怎样。”

“没有外伤,但不知还能不能再唱戏……”

沈绍随声应和着:“这倒是可惜了……”

“他是我的前辈,当年也算是提携过我的……”赵夜白坐在镜前,妆台上脂粉头面已经预备好了,他拾起一支眉笔,在脸上细细勾勒起来。他的眉原是有些疏淡的,被那黧黑的螺子墨一碾,竟像是活了一般立起来,平添三分傲气入骨,让人不敢逼视。他直勾勾望着镜子里的人,看着看着,仿佛有窗外的雾气漫上来,渐渐就不认识了似的。“那一出游龙戏凤,还是他教我的……”

沈绍没见过他上妆,赵夜白也从不让他这个时候来看他。那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描眉勾眼,倒像是某种虔诚神秘的仪式。那些五色油彩往脸上这么一抹,他就再也不是戏子赵夜白。他是皇帝,是秦皇汉武,是唐宗宋祖,是调戏了李凤姐的明武宗,是别离了了王昭君的汉元帝,斑斓戏衣将他结结实实包裹起来,冠以种种最高贵的姓氏,说一不二,君无戏言。沈绍想,这真是世上最奇妙的戏法,竟能让人在短短的一瞬间脱胎换骨,羽化升仙。

他突然心念一动,挤到赵夜白身边坐下道:“那你今天也教我一出?”

赵夜白哑然失笑:“这我可不敢……”

“对柴家那小丫头你就敢?”沈绍拿起笔就往脸上一按,顷刻拉出一道深浓墨迹,“还是你在怪我不该插手?”

“二爷你……”赵夜白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将笔从他手中接过来,低声道,“千百年来,梨园都没这么行事的……二爷你不该坏了规矩……”

“千百年来,这就是我老沈家的规矩!”沈绍闭上眼,觉着那小小的画笔捏在赵夜白修长的手指间,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冰凉得像是刀锋一样,小心翼翼游走在他的面皮上,割开他这张长了二十余年的皮囊,挖出另一个自己来。沈绍随口道:“这上妆时得一动不动,跟上刑场似的,亏你还能忍这么多年。”

赵夜白笔锋一颤,掠过他的眼角。沈绍平素睡得晚起得早,眼眶处总有一圈淡淡的青印,白天他会戴一幅黑框眼镜略作遮掩,如今摘下来,赵夜白灯底细看,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生着一双桃花眼。当年教他唱戏的师傅曾下了判语:招蜂引蝶,心性凉薄。

“好了么?”沈绍问

“还差那么一点……”

这时外面突然有人通报道:“赵老板,谢先生来了。”

赵夜白正要过去答话,忽地手腕一沉,沈绍猛然睁眼,头一偏便叼住了他的衣袖,那黑得发青的眸子透过他的指缝,将他脸上暗昧神气都尽数收到眸子里。

赵夜白会过意,对外面的人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想见人。”

说罢,只见有一人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打在窗户纸上,斜斜侵入墙角,没来由惹得沈绍眉棱骨一跳。他转头望入镜里,对上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这是谁?”他问。

“刘奭,汉元帝,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了出去。”

“那你又是谁?”沈绍捧着赵夜白的面颊,糊了一手油彩。

“我?我和你一样,也是刘奭。”赵夜白缓缓说道。

沈绍眼镜一亮,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他指了指赵夜白,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着镜子嘻嘻笑道:“你……我……还有一个他,多么奇妙的三个男人!”

6.

赵夜白最后一个字唱完,那鼓点还没消下去,他就知道自己就已经赢了。有人在台下仰起眼看台上的他,斑衣彩戏,就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帝王。早就得了沈绍消息的记者们蜂拥而至,相机上闪光灯噼噼啪啪,闪电似的,耀花了赵夜白的眼。他忽然觉得正走在棉花堆里,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好容易一步一步挪回后台,刚在妆台前坐下,一时撑不住就伏在案上,瓶瓶罐罐油彩首饰洒了一地,也懒得叫人进来收拾。他听见沈绍在外面张罗着什么,还有无数人他的名字齐声叫唤,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人影幢幢来来往往,将门户拍得山响。

“让我歇一歇罢……”

赵夜白权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沈绍撑着。

他将犹自涂着脂粉的脸孔埋在双臂里想要小憩片刻,胳膊肘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支起一只眼,朦朦胧胧中只见一个赭红色的食盒规规矩矩摆在桌子上,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赵夜白一个激灵坐起来,环顾四周左右无人才轻轻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式四样小点心,一碟奶豆腐,一碟绿豆糕,一碟驴打滚,还有一碟山楂片,都是清凉润喉的吃食,被极仔细地垒成品字形,玲珑剔透,还点着露水似的。赵夜白缓缓伸出手,生怕碰碎了,三根指头托起一个绿豆糕送到嘴里,沾唇即化,满口流香,清甜不腻正是他吃了十余年的那个味道。他将食盒底下的那张纸条抽出来,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愣愣想了半晌,突然会心一笑,对着案头灯烛再看,竟慢慢现出微黄的墨迹来。

那是一幅小画,或者连画也说不上,只是几笔简单的涂鸦。

一个大头小人,寥寥勾勒出哭丧着的一张脸,可怜兮兮伸出一根食指,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

“又不小心伤了么……”赵夜白哑然失笑,嘴里的绿豆糕,回味也突然涌起腥涩。他就着那纸条的背面,蘸着殷红的丹彩,也画了一个小人,两只黄豆眼眨巴眨巴的,正将那根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又吹。他自己看着也好笑,又在旁边写道:“切莫沾水。”折了几折,塞进碟子下面。

赵夜白避开众人叫来班里的一个小弟子,若无其事道:“待会儿有人来取这盒子,我若是不在,就由你交给他。还有……”赵夜白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告诉他说,我最近忙得很,这段日子还是不要来戏院了。”

赵夜白曾想,这般便好了罢,不知不觉,两不相见,但他却没料到冥冥中自有定数,那生死簿上写的何年何月,竟是谁也无法更改。

三日之后梨园大会鸣金收场,赵夜白轻轻松松摘了生行的魁首,被誉为天下第一生,沈绍那边早就造好了势,大小报纸连篇累牍都在头版将赵夜白捧上了天。报道里配的照片都是沈绍亲自挑的,一张戏台上的汉元帝登场亮相,贵不可当,一张戏台下的便服,是沈绍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套西装,却是清秀俊气,摩登十足。版头上粗黑的大标题也是沈绍定下的——一代戏王。只不知一心做着王妃梦的柴幼青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强令公馆再不许订任何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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