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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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缓缓站起来,突然闪身甩了阿飞一记耳光,斥道:“我还没说话你竟敢动手?没规矩的混账奴才,你眼里还有我么!这世上多少人求赵老板这一掌还求不来呢!”说着,他夺过赵夜白的手贴在自己面皮上,那掌心才被冷水湃过,还有些微微的凉意。他的掌纹很深,一道道刀劈斧凿一样刻在手心里,极缓极硬,横平竖直,就像是他小时候临过的字帖格子。

赵夜白猛然笑了:“做你的奴才真是命苦……”

沈绍抬头极认真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奴才么……好比是一只狗……再温驯的狗,惹急了也会叫,还会咬人,专咬人的脖子——那才是最好的狗!若是怎样打骂都甘愿忍辱偷生,甚至还向主人摇尾乞怜,屈意奉迎,那就连狗都不如了……有的时候想想,许多人还不及一只狗……”

沈绍闭上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还在关外的时候,松花江畔,那一片白茫茫的皑皑雪原上,青幽幽的松树林。他骑着马踏过一条艰难的道路,洒满高粱红通通的香味,一转眼就被枪声打破。

4.

从此隔三差五,沈绍总要借故去丹桂大戏院瞧瞧,有赵夜白的场,坐下来就听,没赵夜白的场,拔脚就走。听完了戏径直去到后台,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到天黑透了不出来。明眼人都知道,这沈绍是捧上赵夜白了。

有人等着凑热闹,自然有人不高兴,柴格格就是其中之一。她辛辛苦苦拜师学艺足足两月都没能碰到赵夜白一根手指,反倒叫沈绍占了先机,满九城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打小没受过委屈,如今平白吃了个哑巴亏面儿上怎么也挂不住。一日散戏之后,柴幼青特地换了条黑色暗花的旗袍,镶着白羊毛的边,外面套着件狐皮披肩,都是从法国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料子,那颜色就像是长在上面的,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水墨画儿里面走出来的。

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短发,半低着头对赵夜白道:“今晚我家有个舞会,你要来么?”

“我不会跳舞,去了做什么?”赵夜白还记得在刘公公堂会上这位格格还是一头长发,整整齐齐披在身后,刘海下一双眼睛安安静静,蓦然一闪,才露出些波折来。但没过几日她来拜师的时候却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穿着蓝旗袍,活像个新潮的女学生,眼神也灵动起来。

柴幼青似乎并不甘心,又道:“舞会也不是只有跳舞的……你还可以和旁人谈天,爸爸这次请来的都是顶有学问的人,也有几个梨园的老前辈……”

赵夜白只顾低头打理戏服,随口应道:“那我就更不敢去了,他们这些文化人,哪里看得上咱们戏子。格格,您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柴幼青原地里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没个理会处。沈绍突然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真对不住,不是赵老板不给面子,只是他已经答应我了。”

“我何时……”赵夜白刚要反驳,就被沈绍拖到一边。

“或者你真想招惹这个姑奶奶?”

“这……”赵夜白看看沈绍,又看看柴幼青,那个女子形影相吊,五根兰花瓣一般的手指搁在暗色旗袍上,就像是从泥土中活生生挣出来的。他将沈绍的手从肩膀上拽下来,插进男人自己的裤兜里。

“我更不想招惹你。”说着便亲自送柴幼青出门。

一句话让沈绍玩味良久,再看赵夜白渐行渐远的月白衣衫不知怎的就被灯烛染成了黯黄,下台阶的时候她的高跟鞋一绊,整个人都如同揉进赵夜白怀里,香烟雾气里望过去,好一对神仙眷侣。

沈绍忽然就追出去,站在大门口高声叫:“阿飞!把车开过来!”

赵夜白和柴幼青都吓了一跳,双双回过头来看他,沈绍两眼一翻,将一张面皮练得油水不进,柴幼青那抹怨恨目光狠狠砸到上面,连个小坑也没能留下。

“赵老板,你不是说要同我一起去柴公馆么,怎么就撇下我先走了?”不由分说就将赵夜白拉到身边,阿飞早已打开车门侯着,赵夜白尚在懵懂中就被沈绍匆匆推上了汽车。

沈绍摇下车窗,一脸抱歉地对柴幼青道:“柴小姐真是对不起,我这老爷车,怎么也坐不下第四个人了,只能劳驾您自个儿回去了。”说着,摸出一叠银元塞在柴幼青手里,扬长而去,剩下柴王府的格格孤零零地立在烟尘飞扬的大街上,一跺脚,扔了一地大洋。

“去柴公馆的路你认识罢?”沈绍在车上问。

“怎么,你还真要去?”赵夜白又把身体向沈绍挪了挪。

“为什么不去?”沈绍毫不客气又往他身边蹭过去,“前几次柴老爷子请客我都借故推托,今天正好补上!”

“那也别非挑这个日子……行了,别过来了,也不嫌挤。”

沈绍就是喜欢他这个调调,不知是不是唱了多年的皇帝,浸淫得久了,真就人戏不分,一惹急了就端起居高临下的架子来,两排银白牙里吐出来的话,一言一语,都像是压着云板,拿着腔调似的,教人冒犯不得。但沈绍偏是个生着反骨的,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曾说,当初生下他来,算命的一摸他后脑就断下了——这小子不是个安生的命!小时候砸玻璃掏鸟蛋的事没少干,长大后弄小子玩姑娘的祸也没少闯,大哥出事之后甚至要揣着手榴弹去炸日军司令部,还是老爷子动了家法才拦下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见赵夜白一只唱戏的手一半儿隐在衣下,一半儿贴在座椅上,心里就发起痒来,想起那个没能落下来的巴掌,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又望赵夜白身上凑了凑,拍着膝盖笑:“我早说过,这老古董坐不下……要不,你坐这儿……”

眼看赵夜白的面庞由白转红,上面细微的汗毛开始不为人知的颤动,情不自禁就要去勾他手指。突然,阿飞一个转弯,只听“咚”的一声,沈绍的脸就撞倒了车门上,他还来不及爬起来,紧接着又是一个急刹车,将他抛回座椅,后脑结结实实顶在靠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阿飞你这个混……”沈绍揉着头正要破口大骂,猛然想起赵夜白还在旁边,连忙改口道,“昏,昏了头的!你难道不能小心些!”

“二爷,到了。”阿飞闷头应声道。

天上虽没有下雪,北风却还在阵阵吹着,柴公馆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沈绍特意让阿飞将车停在正门口,人来人往都看见柴格格一心喜欢的名角赵夜白,被沈绍一伸手,从车里扶出来。

沈绍脱下外衣套在赵夜白身上。

“做什么,我不冷。”

“穿好了,”沈绍说,“想冷还不容易?把你衣服扒下来不就行了?”

赵夜白第一次来柴公馆,看什么都是新鲜。偌大庭院里草木茂密,被精心修剪得整齐,正中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喷泉,据说是由法国设计师负责建造,只在柴老爷子的一再要求下,将顶上的大理石雕像由捧着水瓶的裸女换成了观音娘娘的玉净瓶。

柴幼青熟门熟路先到一步,已换了舞会的衣裳,一身水绿色的长裙,风摆扬柳一样,俏生生地被一群年轻的绅士小姐们簇拥着,跟在柴老爷子身后出来迎沈绍。

“沈二爷,今天怎得的空?”柴老爷子一头银发,精神倒显得很好,他是前清宗室武将出身,民国之后将生意料理得风生水起,近年来修身养性,也学着斯文人在鼻梁上驾了副金丝眼镜,猛一看,就像个老学究。

沈绍呵呵一笑:“今早一出门就碰听见喜鹊叫,盘算着大概是时运来了,特到柴老爷子府上试试手气。”

大冬天哪里来的喜鹊?赵夜白听了暗暗好笑

“那二爷一定大杀三方!”说着,柴老爷子哈哈大笑,眼光定在赵夜白脸上,“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不等赵夜白开口,沈绍便道:“这是瑞鸿祥的赵夜白,赵老板,我的……朋友。”

“原来是京中第一生,久仰久仰,改日办堂会,还要请赵老板赏脸了。”柴老爷子推了推金丝眼镜,逆光中已将赵夜白打量了个清楚。说罢双手一让,将二人请入公馆。来客中十有八九知道柴幼青倾慕赵夜白,见他两人擦肩而过,柴幼青捏着姑奶奶的把势,仰一张素脸,连个眼角也没赏给赵夜白。

两番交手,沈绍大获全胜,拉着赵夜白就在牌桌子上占了东首。

赵夜白连忙推托:“我只看过人打牌,从没上玩过……”

沈绍却不让他起身:“这种小玩意儿,你看看就会。”

“我不爱这个!”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如何?”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绍张口喷出几个烟圈,转头对柴老爷子笑,“看来今儿财神爷不给面子。”

“哪有的事!”老人一把挽了赵夜白的手竟将他领到上位,坐北朝南,正是今日的吉位,“赵老板是怕你沈二爷输呢。”

赵夜白在桌布下一脚向沈绍踢过去,男人来者不拒,双腿一夹,竟将他的脚踝牢牢夹在腿间,缓缓相磨。赵夜白挣脱不开,面上已生出一层薄汗,沈绍却是神色不改,笑望着赵夜白道:“这里还真是热得很,瞧,赵老板都出汗了。”转身从兜里拿去一条面巾,细细擦赵夜白额头,顺势在脚上捻了一把。只觉得这唱戏的腿脚就是与旁人不同,筋韧骨软,摸上去皮肉都会缠人似的。

沈绍本欲再戏弄他一阵,只听柴老爷子一掷色子,五在手,牌局开始。

几圈下来,沈绍才相信赵夜白的确不会打牌,碰吃胡一个也没撞上,二十分钟不到,他面前的筹码就去了一半。这时柴老爷子又一个自摸,一水儿的清一色,转眼,赵夜白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

“看来赵老板今天牌运不佳啊,不过这牌桌上有句话,先赢的不是钱,”柴老爷子说着,丢出来一张东风道,“赵老板的东风还没到呐。”

赵夜白专心听他说话,手里一个不小心,一张牌没拿稳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他起身去捡,却又被沈绍抢了先。“一会跟着我,我打什么你就打什么。”沈绍趁捡牌的空当,压低了声音道。

“若是我没那张牌呢?”赵夜白一愣,一双手顿在沈绍掌心忘了抽出来。

沈绍乐得如此,乜着眼笑:“那你就打一和九……哎哟,这手可真凉!”

柴老爷子看在眼里,有心调笑:“沈二爷,赵老板,等你们捡牌回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撑不住了。”

“这是哪里的话,您瞧柴小姐还没打呢。”沈绍看柴幼青绷着一张鹅蛋脸,下唇都咬出一排煞白的齿印来,“柴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出出主意?”

“不用二爷费心,”柴幼青扬手抛出张牌,“三条。”

“嘿,巧了,我正等的三条。”沈绍将面前的长龙一推,“清一色暗七对,亏得我还扣着杠,这可是独三条呐!”

这一局柴幼青就输出去六倍筹码,情势顿时比赵夜白还要岌岌可危,她一推桌子站起来道:“你们先玩,我去喝点水……这里真热!”

沈绍不依不饶,也跟出去道:“柴小姐稍等,方才赵老板也说口渴来着。”

出了偏厅,柴幼青忽然停下脚步道:“真无聊!”

沈绍一耸肩膀:“柴小姐是在跟我说话?”

柴幼青猛一转身,差点撞到沈绍的鼻子:“沈二爷,您别跟我装糊涂,玩心眼,你想干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

“柴小姐,我可是真糊涂了。”沈绍笑着一摊手,做得个风流公子模样,将柴幼青逼在墙壁上,下巴一低,就够着她擦着雪花膏的头发。

柴幼青长长喘了口气:“二爷,您对夜白什么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不过是玩过手就丢到一旁,您身边的那些个男男女女,哪一个是长久过三个月的?我可不希望夜白将来落得跟苏千袖一个下场。”

“谁说我是假意?”沈绍突然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忙若无其事掩饰过去,“好好好,就算我是假意,难道柴小姐就是真心?”他想,一个姑奶奶和一个小戏子,也算是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传奇大戏了。

不想柴幼青抬起头来,两颗点墨似的眼珠子瞬也不瞬看着沈绍:“是,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自打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认准他了!”

“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见……”

“听见了就听见,反正迟早也是要说的。”

这次轮到沈绍吃惊:“老爷子会答应?”

柴幼青又露出英国淑女一样的招牌式微笑:“他不答应我就跟着夜白远走高飞。”

“好一出红拂夜奔。”

“不,是娜拉出走。”柴幼青说了个沈绍不知道的人名,让他觉得有些羞恼,急切中想要挽回些许颜面——你也不想想,他会不会跟你走!

“别忘了,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柴幼青霎地红了脸:“什么妾不妾的,这都什么年代了!”

“那她们算什么?”沈绍指了指对面大厅里的一群莺莺燕燕,都是柴老爷子的姨太太们。

柴幼青一时语塞,半晌才缓缓道:“我跟她们,是不同的……我们是不同的。”

沈绍心底里嗤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同?这时,他听见柴幼青极认真地对他说:“你会毁了他的。”

这论调让沈绍感到有些新奇,就像是一个法官在宣布不可更改的判决,沈绍甚至还听见了审判书后面不断敲响的丧钟,不知为谁而鸣。

“我捧他还来不及……”

“不,你会毁了他,我知道!”柴幼青斩钉截铁,她坚持的样子让沈绍想起张开翅膀的老母鸡,喋喋不休,令他厌烦。“三万大洋,都是你的,你要找多少戏子都够。”

“三万?”沈绍弯起眼角,仿佛在盘算这桩买卖是否物有所值。

“四万。”柴幼青提高了价钱。

沈绍发现这位柴小姐丝毫没有继承他父亲生意场上的足智多谋,自然多半也没听说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句话。

“要不十万?够你买下全北平的戏园子。”

沈绍也被这笔款子下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回答。柴幼青只当他还是嫌少,再撑不住大小姐的面子,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索性将身上带的耳钩子玉镯子珍珠项链宝石戒指都一古脑往沈绍手里塞:“我只有这些了,都给你,够不够?够不够!”

沈绍看见已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时将柴幼青拉到门廊里,把那些珠宝一件件重新戴回到她身上:“柴小姐,既然你这样看重那赵夜白,我还就真不想放手了……”

“你说什么!”柴幼青蓦然睁大了眼。

沈绍拍拍她的脸:“吞到肚子里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你这个……无赖!”柴幼青气极落泪,将白色长筒手套染得斑斑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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