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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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声打开第一个食盒子道:“今天是正好是腊月初八,就请两位先尝一碗腊八粥。”

沈绍低头看那粥,再用汤勺搅了两搅,只见稠而不密,色泽淡而不清。他舀了一瓢送到嘴里,初始觉得黄米的腥味有些重,正要皱眉,突然白米的清香已经涌上喉头,接着是温润的江米,甜糯的小米,爽脆的菱角米竟是纷至沓来。其后栗子榛子杏仁花生连同不期而至的枣泥葡萄干像细浪拍岸一般接踵而来,他愣了一愣,唇齿间弥漫开一阵沁入心脾的清甜,回味良久才品出是上佳的红糖。他喝过多少年腊八粥也禁不住赞了大大的一个好字。

沈绍正要再喝几口,却猛然发现已经见了底,这时谢家声打开第二个食盒道:“饮过腊八粥,再请二位尝尝这道过桥米线。”

沈绍再看那米线,一根根切成头发丝般粗细,一条银龙似的盘在碗里,筷子一挑,拉出好长还不见个断头,不由又赞道:“好刀工!”矗在日光下仔细看去,丝丝透亮,缕缕生光。沈绍生怕被这一会就被风吹断了,忙塞到嘴里。那米线就像是蛛丝凝成的,入口即化,略一咀嚼,就有香油从里面榨出来。他扒开上面一层米线,底下立时露出鸡脯肉、乌鱼肉、火腿、豌豆尖、蘑菇等佐料,还在空隙处撒着一两点青白葱花。“这些吃食,我以前怎么就没吃到过?”

谢家声噗嗤一声笑道:“沈二爷平素是不屑光顾那些街头小食店的,自然没有这等口福。”这时,他已经将第三个盒子递上来:“接下来请沈二爷和赵老板试试我这云片糕。”

云片糕沈绍是知道的,据说是当年乾隆下江南钦点的贡品,北平各家有名的小吃店都有卖的。他自恃吃遍皇城,不信这年轻的点心师傅能翻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他看那云片糕面上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当下筷子连也懒得用,手指顺势在上面一抹,蘸了一块按在嘴里吮着。忽然,沈绍眼角一掀,瞪着谢家声道:“这甜味倒有些独特,不像是白糖,也不像是冰糖。含在嘴里凉凉的,稍不留神就要飞走了似的。”

“沈二爷果然是天生一条五香舌,名不虚传。”谢家声竖起了大拇指,“旁人用的都是绵白糖,独我用的是蔗糖,不过这是我的独家秘方,沈二爷可要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沈绍一笑间,谢家声已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碗汤。沈绍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刚才砸了的那碗三鲜虾丸汤。

谢家声亲手端上来道:“这是替今天这位师傅赔罪的。”他看着沈绍接过去,一口一个将里面的虾丸都吃尽了,才笑着问道:“沈二爷,好吃么?”

沈绍揭起餐巾抹了一把嘴道:“你手底下做出来的,自然是天下无双的美味。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虾丸。”

谢家声轻轻笑了两声,倏然一弯身附在沈绍耳边道:“那我这就告诉沈二爷一个秘密……这汤里面的虾丸么……也是豆腐做的……”

沈绍一呆,刚才吃的一肚子美味佳肴差点没全从喉咙里呕出来,隔着一副眼镜那眼神也亮得怕人。

谢家声双眼看天,一对眸子全都撂到了脑门子上,道:“沈二爷实在不好意思,我铺子隔壁王妈家的小姨子屋里有一只公猫,昨儿才咽气,这不,我也正忌着荤腥呢。这玉片子,就当是沈二爷的祭礼罢。”说着将那宝玉拢在怀里,双袖一拂,扬长而去。

8.

“谢家声谢家声,好一个谢家声!”

阿飞看沈绍在厅堂里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还不时踢翻几条椅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埋怨还是咒骂,最后砰的一声将自己摔在躺椅上。

他这几天将谢家声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从北平城墙根下挖了出来。谢一家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原是江南名士,扬州十日的时候因为文名大,教大将军多尔衮一根铁链锁到京城里来。可怜书香门第哪里禁得住如此颠沛流离,好端端一家人在路上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独子苟延残喘,偏偏那年轻人又是个硬骨头,多尔衮许以富贵好说歹说都不能让他入朝为官。摄政王恼羞成怒便强令他娶了一个门下烧火丫头,终日在厨房里打水做饭。直到十几年后多尔衮到了台,被顺治皇帝砸了灵位,挖了陵寝,才被放出来。但当初的年轻人已是完完全全忘却诗书,安心做了个厨子。说来他于此道竟是极有天分,在王府多年浸淫下来练得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汤食点心,拿手绝艺便是煮馄饨。离开王府之后他在城南临近天桥的地方开了个小店,渐渐做出名堂,传到他孙子手里的时候,已有了面点王的美称。

“阿飞,他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儿?”沈绍忽然问。

“饕餮居。”

“哪两个字儿?”

阿飞埋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我不会写……”

沈绍翻起一双桃花眼,目光越过眼镜框架落在阿飞肩膀上,突然向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阿飞稍一迟疑,沈绍又不耐烦起来:“没听见么,叫你过来!”阿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得跟猫似的。沈绍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扳平了他的手掌,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掌心上面一笔一画写着。“喏,这就是饕餮,往后千万要牢牢记住,别一问三不知,丢了我的面子……别说,你这狗腿子……”这狗爪子就这么握着还真舒服……沈绍突然觉得正抓着的这一只手温暖柔软,指腹上几个老茧,一摸就知道是长年劳作留下的,靠近虎口的地方还有块疤,是沈绍少年时硬要教阿飞射击,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崩掉一小片肉,现在剩下深褐色的一团,摸上去还有些凹凸不平。他想起那时的阿飞才只有八九岁,贴着头皮剔得寸青的头发还刺得人扎手,半截八字眉,眯着一双蚕豆眼,逢人只会说是或不是,七八年间一转眼就已到了沈绍肩膀,眉眼也长开了,只是他总是佝偻着背的习惯老改不了,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

沈绍看着看着,就撂开他的胳臂,径直往阿飞腰腿上抓去,少年的筋骨笔直,厚厚的棉裤下面,皮肉却是单薄,坚硬的膝盖骨在裤面上隆起一个小小而明显的起伏,沈绍用力一捏,那小腿猛然一弹,阿飞吓了一跳,沈绍却哈哈大笑起来,将手挪到他的腰上。

“给我挺起来!”沈绍在他的脊椎骨上狠狠一敲,痛得阿飞一个激灵,“我身边哪有过畏首畏尾的人?”

这时沈绍的手已经绕到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起阿飞的肚脐,惹得少年的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的小突起,不知怎的就让沈绍想起扒光了毛,任人宰割的雉鸡,猛地就觉着有些恶心,忙不迭将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下次记着洗洗干净,也不知道自己多脏……”说着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打开衣柜,吩咐下人备车去饕餮居。

阿飞这时倒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赵老板?”

沈绍站在穿衣镜前伸展开双手,想了想道:“叫上他也好,我看他们能说得拢……不行,这根太花哨了,换一条。”

阿飞一连试了五六条领带,才由沈绍钦点了一条深蓝色条纹的系上,然后再套上一件墨色大衣,直垂到膝下,临了还拣了顶圆边的小黑礼帽戴上,帽沿稍微向下压着,只露出个鼻尖,很有几分美国电影里当红小生的感觉。

“怎么样?”沈绍说。

阿飞一呆,像是没听明白。

沈绍捏着他下巴强令他看着镜子中的男人:“我问你,觉得爷怎么样?”

“自然是……好看……”阿飞想不出别的词儿来。

“俗气……”沈绍一撇嘴,一手箍着他的肩膀,一手勾着他的脖子道:“这么好看的男人,谁见了不喜欢,不动心?”

阿飞讷讷道:“我……不知道……”

沈绍也懒得听他废话,抄起根文明杖转身出去。

沈绍的黑色西洋车兜了个大圈子,先去接了赵夜白,再自城南绕了一圈,隔着饕餮居一条街停下。沈绍拉开车窗,看青砖砌成的店面头脸不大,门梁上挂着块木匾,看样子有些年头,饕餮居三个字边边角角都模糊了。沈绍见那门庭甚是冷落,恰好有个跑堂的出来倒洗脸水,哗啦一声泼在雪地里,伸腰打了个呵欠又回转去了,扭头的片刻还向这边望了望,这地方坐得起汽车的人凤毛麟角,沈绍知道他或许太显眼了。

“你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沈绍问赵夜白,他摘下墨镜,后视镜中,那隐隐的黑眼圈竟像是销不掉似的,如影随形,他用手背揉了揉略微淡下去一点,转眼却又浮现出来。沈绍转身捧着赵夜白的脸,左看右看,喃喃自语道:“照理说你一天到晚可比我辛苦,怎保养的这样好皮肤?”

赵夜白看他没个遮拦,抬手将车窗关上了,才道:“沈二爷每天应酬多,这个公馆,那个公馆,哪里不是醇酒美人?做我们梨园行的,一忌酒,酒喝多了害嗓子,二忌色,色近多了害腰板……沈二爷天天离不得这两样,百无禁忌……”

沈绍忽然往他腿间一蹭,压着声音道:“都是胡说八道,要不要现在就试试爷的腰板?”

赵夜白一记爆粟捏在手里就要发作,突然听见阿飞说:“爷,有人过来。”立时又不敢动了。沈绍一看,正是谢家声,黑色玻璃外面,只见他穿了一件毛皮袍子,里面是一件浅色长衫,下摆叫北风吹得四处乱卷,露出下面一对黑布棉鞋,只是那一双手被他拢在袖子里,连个指尖也没漏出来,让沈绍微微叹了声可惜。他想,这样一个人若是换个行头,在舞会上一亮相,不过几分钟,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没准还能被哪个老板相中拍几个广告,不过几天巨幅照片就能挂满大街小巷。

谢家声走近了,忽然弯下腰敲了敲车窗,沈绍看见他屈起的中指和食指的关节,驱散冬天的薄霜,落在坚硬的玻璃上脆脆的响。他的声音传到车内有些闷闷的:“沈二爷,该不是舍不得那东西,向我讨来了吧?”

“那可不,”沈绍将那眼镜擦得锃亮,一推车门,打了蜡似的黑发在大风里一丝不乱,“你耍诈讹了我,那小玩意虽不值钱,但倘若传出去,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他举手迎向车里,赵夜白裹在一圈白绒衣袖里面的手迟疑一下,终于搭了上去,伸出头来,冲谢家声轻轻点了点。

谢家声一看见他就笑了,道:“你看来精神不怎么好,可是昨晚又看本子看晚了,这不,我正熬着锅雪梨汤,还放了些冰糖桂圆,最是滋补醒脑,对你的喉咙也好,要不要尝尝?”

赵夜白低头咳了两声,道:“亏你还记得我有这个毛病,变着心思倒饬这么多年,也没见好多少,一到冬天就……”

“我也没想着它能好,”谢家声笑吟吟拉着他的手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听那戏文里不也唱,生生死死无人怨么?既然如此,我也要应一句,除非鬼神亲来勾,才不向那烟花路上走!”

沈绍看他二人说得投契,早存了不忿,啪地点燃了一支烟道:“谢老板,你这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么,哪有让人干等在外面的道理?”

谢家声斜睨了他一眼道,忽而笑道:“这倒是我怠慢了,两位请。”

沈绍随他走进店里,身在檐下倒觉比外面看着宽敞些,比起他以往出入的地方虽依然显得太过仄逼,但收拾得却极是干净,五张桌子分别靠着墙摆了,每张桌子配着五把椅子,凑得五五梅花之数,再看桌上的碗筷都是一例的赭红色,头上雕着镶声字的饕餮纹。谢家声一掀后面的一扇布帘,带他们穿过厨房,进入后堂。

那是一个小院,种着几棵梧桐树,依着厨房的暖气,到了隆冬依然枝叶不落,而正是有这些树叶的遮蔽,前厅的油烟才散不到后院来。小院不大,只在中间搭着个花架,沈绍看了,那种的不是牵牛也不是蔷薇,只是普普通通的爬山虎,在北风中掉光了叶子,剩下几条稀疏的茎脉缠在木头杆子上,抵死也不放手的模样。

“我以为你一定会栽几株梅花。”沈绍道。

“以前也栽过,”谢家声自枯萎的爬山虎花架下缓步而过,“但梅花还是太娇贵,我总没时间打理,老活不长……还是爬山虎好养活,不浇水不施肥,天一暖下几场雨,便绿得跟顶好的猫眼似的,教人看了心里痛快。”说着一推门,道:“寒舍简陋,两位请便。”

沈绍知道这里就是谢家声的居所,忍不住四面张望,内室一张床榻,外间一套桌椅,再加上窗边的一张书案,再要放下什么,转身已是困难。门后有个小火炉,正呼呼地烧着,金黄的炉火贴着上面的陶钵底毕毕剥剥地冒出暖意来,陶钵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沈绍听着,只觉自己的肚子也要叫起来了。

谢家声从嵌在壁上的橱里拿出一双碗勺,揭开陶钵,从中舀出几瓢汤水,淋淋漓漓倒在碗里,径直递给赵夜白道:“慢慢喝,小心烫。”

赵夜白接过来,先看了看,见玉色汤汁,晶莹见底,上面还浮着几片雪梨,即刻食指大动,埋头淅沥呼噜喝了个干净。沈绍听着他喝汤的声音,肚中更觉饥饿,不满道:“谢老板的偏心可是太明显了些。”

谢家声理直气壮道:“这雪梨汤本就是给赵老板准备的,为压制咳症,我瞧沈二爷通泰得很,何必争这口闲气?”

沈绍一时语塞,顿时也耍起横来:“总之爷是饿了,你便看着办吧!”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他这一手似的,哂笑道:“沈二爷莫着急,到我这里万万短不了你吃的。”

这时赵夜白突然站起来道:“家声,街坊们都还好么?”

“放心,都死不了,”谢家声眉角一扬,“身不娇,肉不贵,但一个个都活蹦乱跳。”

赵夜白裹紧了袍子道:“许久不见,我去瞧瞧他们。”

谢家声点点头,正要起身送他出去,却被他按住了。赵夜白一走,窄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顿时更显窒碍。沈绍看谢家声搁在桌子上的那半只手,前几天初见还是梅苞儿,现在就像开了一半似的……他想,若不是这样一双手,断做不出那样的好菜。这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太沉闷了些,冬日的暖阳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光晕里浮尘飞舞,和着锅里细细琐琐水沸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谢家声半垂着头,目光似穿透那墙角的暗昧,目睹那花架上爬山虎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你说……他身上有咳症?”沈绍率先挑起了话题。

谢家声一愣,道:“怎么,他没对你说过?”

沈绍摇头:“他不愿跟我说这些。”

谢家声道:“怕是你从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沈绍想了想,并不否认。赵夜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总是少的,像是在台上说得太多太累,言语倒成了一种累赘。赵夜白平素的声音听来并没有在戏台上那样惊艳,他说话很慢,总含着一口水似的,缓缓抑抑,有些单薄,沈绍不知道是不是他日里都淀着累着积着沉着,只等登台亮相的那一刻声遏行云。

“他的命不好,”谢家声盯着沈绍的胸口,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这是教他学戏的师傅说得的……断眉薄唇,不是吃这碗饭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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