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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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现在红透了半边天。”

“您想说这都是您沈二爷的功德么?”谢家声唇边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笑弧,“他的名声都是一场戏一场戏,一嗓子一嗓子赚出来的,即使没有您——沈二爷,他照样能成红角儿,您信不信?”

沈绍见他扳着两根指头在面前晃来晃去,不禁双眼一花,道:“你们大小就是朋友,自然帮他说话。”

“朋友?”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我从没把他当成过朋友……”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小学生一样的神情:“他救过我的命。”这时有一片云彩悠悠闲闲飘过窗前,口袋一样,将冬天那白花花的太阳一股脑都收到里面去,小屋里顿时一暗,触目所及,沈绍只能看见那一双雪生生的手,仿佛真能映照出冰凉的光晕。

“我小时候同家人失散,被拐子卖入戏班,”谢家声熄了炉火,炉中的青刚炭被烧透了心,发出阵阵沉浊气味,堵在鼻子里教人忍不住喷嚏,“那个时候瑞鸿祥还没有这么气派的名儿,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教我们戏的就是现在的班主,我和他同一天被他买下,巧了,学的也都是老生……”

沈绍调笑道:“早知道你也学过戏,就该让你们唱个对台。”

“沈二爷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唱戏的料……”谢家声噗的一口吹灭最后一点零星火花,“跟不上调,也记不住词儿,一个身段学了三天还是错……沈二爷,您见过这样不开眼的么?”

“吃你的菜倒看不出你这么笨。”

谢家声也笑了:“但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他天生就该活在戏台上……红口白牙,慧眼如炬,听过一遍的词儿就决不再错,看过一次的本子就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尤其是那一把嗓子,切金断玉,长夜立斩……一口气连吐二三百个字不带消歇,沈二爷,我再问您,您见过这样天份的么?”

沈绍有些局促,道:“不瞒你说,在认识他以前,我还真没怎么看过戏,不懂这些行行道道。”

谢家声又笑了:“您哪能不懂,您要是不懂,能把他捧成角儿么?”

沈绍摆摆手道:“你这是打趣我呢,我虽自问脸皮粗厚,却也不是傻子,你打第一看见我们在一起就不喜欢。”

此刻院中落雪如簌,有人正踏雪来归,厚厚的棉鞋踩在上面,戚戚喳喳,让沈绍想起沈阳郊外那些奔跑在松枝下面的野兔。谢家声突然站起来,扬声喊道:“将我为沈二爷预备下的那碗馄饨端上来!”

趁那脚步声未尽,沈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抓着谢家声的手便问:“你还没说完呢!”

谢家声微微眯起眼,轻轻抹开他的手指道:“沈二爷何必心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时赵夜白一掀帘子进来,看了看他二人,温声道:“你们俩像是聊得不错。”

“我正让沈二爷尝尝我的招牌馄饨呢。”谢家声立时摆出一脸笑意。

“瞎聊,都是瞎聊!”沈绍的脸都埋进那碗馄饨汤里,囫囵吞枣,味同嚼蜡,他鼓着腮帮子想,这下又被那人讹了。

9.

沈绍回去之后做了个梦,是他,他们还在沈阳的时候,街上的雪积得没过膝盖,这样一比,北平的雪简直不够瞧。他正在城外遛马,金红的太阳鹅蛋似的挂在松枝上,他从嘴里喷出的森森白气里,看见趴在雪窝里的野兔,背上一撮褐色的短毛,像是一个还没好利索的疤痕。他举起毛瑟枪,是刚从一个白俄破落贵族手里买来的,上面还有原主人的棕熊家徽。沈绍调整着准心,忽然瞄准镜里的野兔就变成了阿飞的脸,他还是一张孩童的面孔,惺忪着两粒绿豆小眼,摆动着两条小短腿向他跑过来,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松林间:“二爷!二爷!”

沈绍拎着他的后颈将他提起来:“出什么事了?”

阿飞哆嗦着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将沈绍的手腕拤得死紧:“二爷,大爷出事了!”

“死了?”

“死了。”

沈绍就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极笃定地对阿飞说:“我就知道他死了。”

阿飞偏着脑袋问:“二爷怎么知道的?”

沈绍摸着阿飞短得青草一样的头发,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他救过我的命!”

这六个字仿佛是一只早已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强大的后坐力将沈绍狠狠向后推去,正撞在一棵雪松上。于是他看见了此生最奇妙的景象——他飞起来了,飞得像鸟一样高,越过雪松枝头,甚至能看见上面细密凹凸的纹路,浮现出年轮的印记,他仔细数了一数,不多不少二十八个,正是他的年纪。这时,他居高临下望见还傻愣愣站在那里的阿飞,那呆头呆脑的模样让他放声大笑。阿飞听见他的笑声抬起头来,一张脸扭曲成惊恐的形状,添上那黑洞洞的嘴,越发教人忍俊不禁。沈绍这才看见他倒毙在一旁的身躯,没了头颅的脖颈上还有汩汩的热血喷出,温泉一样。他突然觉得更加可笑,失去依凭的人头大大咧咧坐在高高的松树枝头,纵情恣意,前仰后合。他笑着笑着,突然就从高枝上跌落下来,这一跌,竟将他跌醒了。

沈绍倏然从床上坐起,窗外雪光映得白茫茫一片,他转头就看见阿飞趴在枕头边,发出细微的鼾声。沈绍顿了一下,一脚将他踹下床道:“谁让你过来的!”

阿飞咚的一头撞在硬木地板上,瞌睡却还没醒,朦胧着眼答道:“二爷你刚才魇着了,一直在笑……”

“那是爷吃喝玩乐正高兴,都被你这狗腿子搅了!”沈绍披衣下床,提拉着羊毛拖鞋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阿飞站起来才觉得肩膀上有些疼痛,手隔着薄衬衣摸上去硬了一片。

“几点了?”沈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快五点了。”阿飞瞥了一眼墙角的座钟,沈绍自前几日在饕餮居那里吃了那一碗馄饨就浑身不对劲,他在沈绍身边服侍十余年,哪一天不是和男男女女玩到半夜才肯罢休,纵使在入关的路上也不乏风流韵事,只是瞒着沈老爷子罢了。但昨夜沈绍竟推说累了,让阿飞拒绝所有邀约,天还没黑便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沈绍突然踢掉拖鞋,从凌乱的衣服堆里翻找出两只袜子套在脚上,阿飞看他仓促间连袜子都穿反了,刚要提醒,却被沈绍一把推出房门道:“快!去备车!”

“去哪里?”

沈绍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领带还挂在脖子上:“自然是去吃今天刚出锅的第一碗馄饨!”

饕餮居的馄饨京城闻名,厨房的炉灶上架着一锅百年老汤,浓香醇厚,除却油盐酱醋还另有祖上秘方,说是传儿不传女。传长不传幼,才保得烧了这锅高汤的火二百年来从不熄灭。当年英法鬼子占了北京,饕餮居的当家舍下祖传老店,硬是带上了口百斤重的大锅一路从京师逃到承德,回来之后那味道丝毫不变,而饕餮居也因此名声大振。

一碗馄饨便是便宜,加汤加料不过五毛钱,但每日早上只擀五斤面粉,用完不补,若要一饱口福,天不亮就要到店门前排队,来得晚了,就只有一碗馄饨汤伺候。沈绍从前不知道这个规矩,头一次挨到中午,打扮得风度翩翩,到这里只能对着一桌子残汤冷炙干瞪眼。第二次沈绍起了个大早,让阿飞将车开得风快,险些撞倒旁人,到饕餮居一看,门前早已排起长龙,轮到他的时候只看见空荡荡的锅子,连一滴汤汁也没能剩下来,气得他连砸了好几张桌子,还硬撑着肚量赔了几块木头钱,谢家声却是渔翁得利,笑得气定神闲。这次沈绍憋足了劲发了狠,倒真有几分誓不罢休的意思。

谢家声看沈绍彬彬有礼探身而入,若不是伸腿的时候裤腿下面露出两只颜色不一的袜子,倒真称得上是衣冠楚楚。“沈二爷今天好早。”

沈绍哼了哼道:“这次还有剩的汤汤水水么,都给爷端出来!”

谢家声在围腰上擦擦了手,道:“二爷,你这来得可不巧,本店逢七休业,今天腊月十七,暂不开门,还请二爷好生回去吧。”

“你休想又讹我,”沈绍大剌剌在长凳上一坐,“爷今天铁了心,不吃到还真就不走了,阿飞,将车轮子都给我卸下来,咱都陪着谢老板和面去!”

阿飞二话不说拾起根烧火的铁签朝轮胎就是一捅,只听噗噗几声,四个轮子纷纷瘪了下去。“你瞧,我现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沈绍乜着谢家声笑了。

谢家声掬起清水洗净了手,眼波一睨,竟是你有千条计,我有过墙梯。“沈二爷何等人物,我自然有好东西招呼。”说罢打开碗橱,取出一把钥匙,自上了锁的最高一层上捧下一叠瓷碗,细细密密摞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八个,各个都是挑的最好的琉璃铸成,颜色不一,沈绍一双利眼见过多少宝贝,只一瞥就鉴出这些东西少说也有二三百年岁数。

果然,谢家声将碗在他面前排成一个圆道:“这七只琉璃碗是我谢家家传的宝贝,听父辈们说,这本是前明宫中御厨房里的,后来赏给了多尔衮,饕餮居第一代主人离府的时候偷偷带出来了,等闲不轻易示人。”

沈绍看那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一般大小,玲珑剔透,葳蕤生光,历经百年依然凝润如脂,他用手指扣了一扣,其声清越,犹如鸾凤和鸣。

谢家声一脚将一捆柴踢进炉中,火焰陡然腾高,舔舐锅底,干柴爆裂,而谢家声的声音就和在这毕剥声中混上了一段铿锵之意:“祖上说,馄饨又名抄手、云吞、包面、清汤,相传道教老祖元始天尊象征混沌未分,乃是道气未现的第一大世纪,这馄饨,就是祭奠元始天尊诞辰的。”

“想不到这小小的馄饨还有几分尊贵,”沈绍看那清水渐沸谢家声也不在意,禁不住出言提醒道,“小心。水开了!”

谢家声却若无其事将锅盖一按,道:“煮馄饨三样东西最是要紧,一是皮,二是馅,三便是水。这北平无江无河,水为死水,惟有取今冬没落地的雪水,才不沾土气,三煮三沸过后,尽去腥气,才可下馄饨。”

沈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禁问道:“这样好的水,要怎样的皮,怎样的馅才配得上?”

谢家声揶揄道:“沈二爷一条五香舌吃遍天下美味佳肴,定然是山珍海味不入眼,鲍鱼翅参才勉强算是做菜的料子,但我饕餮居店小人少,还请沈二爷受点委屈,这平头老百姓的阿堵物,随便尝尝就好。”

沈绍见他一只手搭在汤勺上,黑漆松木上陡然开出了一枝白梅,那五根手指蓦的一收,海底捞针一般在锅里狠狠一搅,舀起四五个菱角大的馄饨放进赤碗里。“这第一道名叫朱砂红,沈二爷,请。”

沈绍握着筷子拈起一个,只见那小东西娇娇怯怯模样,皮薄馅多,缝隙处似开似闭,仿佛轻轻一咬就会流出津津汁液来。“区区这么几个,就想填饱我的肚子么?”

谢家声微微笑道:“沈二爷这会先开开胃,当心等会撑破肚皮。”

沈绍笑着将一个丢进嘴里,顿时满口香甜,那馄饨馅是胡萝卜,先用刀剁碎了,再用碾子碾成细粉,然后勾着些许白糖混着包起来,在沸水中一滚,糖脂都渗入到馅心里去,加上那新鲜萝卜本有的清甜,教沈绍不知不觉,将那一碗馄饨都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这时谢家声的第二锅已经煮好,盛在那橙色碗里,道:“这第二道名叫落霞橙。”

沈绍老远就闻见那香气,拍手道:“好蟹黄!”

谢家声不禁又笑:“沈二爷的鼻子比那院门口的狗儿还灵便些,我算是服了。”

转眼间沈绍又风卷残云一般,将那碗蟹黄馄饨吃得一个不留,这蟹黄与平日吃得大是不同,一颗颗在嘴里活了似的,上下左右地蹦达,沈绍双眼一瞪,仿佛真瞧见了碧波万顷,汪洋大海。“我吃过多少海蟹都没这股子海味,你怎么做的?”

谢家声不紧不慢道:“再新鲜的海蟹,离了海水也就失了灵气,任凭如何精心料理也是无力回天。我饕餮居买不起海蟹那好玩艺儿,便就近从永定河捕来今秋的螃蟹,用盐腌着,封在坛子里埋到地下,到时再起出来,泡在清水里一澹便可。”

“当心!”沈绍还来不及赞一声,谢家声一勺滚汤已浇到他面前,跃起的汤汁险些溅进他的眼里。

沈绍两只眼睛还是不住往谢家声手上瞟:“谢老板果然是……心狠手辣!”

谢家声将那黄碗往桌上一墩,道:“我一片好心提醒过了,沈二爷还怪得谁来?这是第三道,秋叶黄。”

沈绍夹起一个,先看了看,再闻了闻,一阵淡淡清香扑鼻而来,竟不知是什么做成,当下闭着眼睛咬了一口,细细品来,绵软微甜,粘而不腻,断而不碎,一等一的好刀工让其中还点着的几滴酥油恰到好处地将整个馅儿都浸透了,肚子里到现在才像是有些底儿了,那浇在上面的热汤顺着喉咙进到胃里,暖意融融,教人四肢百骸都酥软起来。

“这是什么馅儿,我竟没吃出来。”

谢家声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道:“沈二爷记好了,这里面包的是南瓜。”

“南瓜?”沈绍一拍桌子道,“谢老板莫要讹我,南瓜我也吃过,断不是这个味儿!”

谢家声接过筷子扒开一张馄饨皮,指着里面的馅道:“二爷你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南瓜,新鲜南瓜放不长久,老了又没了香味,最是难以料理……于是我便将南瓜磨成面,再用桂花油略微一爆,既保有南瓜的清甜,又混入桂花的香味,任你沈二爷吃遍天下,也休想尝出滋味来。”

沈绍拍案叫绝,再吃了一个,包在嘴里细嚼慢咽,不说不知,一经点破果有桂花幽香循声暗问,飘然而来。他方将这一碗馄饨一扫而空,谢家声的第四碗已经端上来了。“前三道都只是些开胃的小菜,沈二爷请品一品这道春江绿。”

沈绍低头看去,只见碗中凝碧犹如一江春水,雪白的馄饨小舟一般浮在汤面上。谢家声道:“这道菜还有个诨名,叫玉带围腰。”

沈绍这次却不忙着吃,盯着那馄饨端详半晌道:“这次的馅儿想必是上好的茶叶罢。”

谢家声点头笑道:“茶叶是茶叶,却不是上好的,只是些茶渣茶沫罢了,胡乱抟在一起做的,可比不上沈二爷平素吃的西湖龙井,冻顶乌龙。”

沈绍听是茶渣还有些不喜,抬头看谢家声却是胸有成竹,一咬牙吃了一个竟再也挺不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阿飞拳头里攥着把汗,生怕他将这碗都吞了。

“还有么?”沈绍敲着空碗道。

“百年规矩,一人一碗。”说着,谢家声已经盛满了第五个碗,再顺手填了一碟子白糖递到沈绍眼前,道,“过天青,沈二爷看好了,这道菜要蘸着吃。”

沈绍脾气又拧不过来了,一手推开碟子道:“哪怕是黄连,我也一口吞了,你信不信?”

谢家声一愣,忍着笑道:“沈二爷的事,我可管不着……”话还没说完,沈绍突然哼了一声,丢下筷子端起那碟白糖一股脑都倒进嘴里,随后便倚在椅子上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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